齐父遇害的消息,让原本和谐的小团队出了些分歧。
阿兰部的孩子心系族亲,都巴望早点会合,以确认其安然无恙。
齐宅的多是想先回去给老爷子上柱香。
未免分歧变成冲突,田夏不得不叫停队伍,把大伙聚在一起平等协商。
首先问清楚这个消息具体是怎么来的。
乌肃说他在前面滨水村外,看到几个游学士子跟村民拉扯。
其间提到“齐父”,他留心上前探问。
原来那几个士子要贴告示,村民不准,才引发一场争闹。
他借告示一看,竟是一张天子榜令的悬赏告示。
重金悬赏谋害齐大人的凶犯。
他们离开唐境,西绕外戈壁,南渡芦水。
本拟继续南下,直至聚居地。
滨水村位于王城西北方,辖于阮地,是阮大夫家族世袭的封邑。
天子脚下,王城近域。
竟然不肯张贴缉凶告示。
这闹的……
田夏心里琢磨又琢磨。
“这样,该团聚的团聚,该奔丧的奔丧,互不干碍。”
乌肃小声提醒:“只怕有诈。”
文姜附和:“天子无信,不知是要耍什么花招!”
田夏略感意外,按说文姜姑姑该是最想回家的。
怎么突然转了性?
阿休道:“姐的提议,我看可行,能在坟上磕两个头,总比什么也做不了好。”
阿兰部的兄弟都知道他爹的事情,养育之恩,人伦亲情。
均觉遗憾,也就默然了。
乌肃不由自主朝马车望去一眼,竹帘紧闭,决然与世隔离。
本就是无可抉择之下做出的选择。
此番横生变故,想她宁可涉险,也不愿跟随亲族。
只能叹了口气:“也罢,我陪着阿姐,阿休,你带兄弟们走吧。”
阿休正要说话,只听一路无言的鬼鹴道:“我也留下。”
田夏扬了扬眉:“你们还有谁想跟着我的?”
小伙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毕竟半路的姐,不如家养的亲。
田夏道:“那好,就这么定了,乌肃和鬼鹴兄弟留下,等这边了断,我自会找上门。”
阿休思忖他哥姐两个都是有主张的。
非要他们一梭子藏头蒙脸的跟在屁股后头,不见得更加稳妥。
也就不再磨蹭,带着兄弟们分道扬镳。
田夏倒没急着上路,带了乌肃到远处私谈:
“你觉得,那告示,是要诈我入城,方便拿我?”
“纵火烧宫,可是大罪。”
“你看了发榜期吗?是在烧前还是烧后。”
乌肃稍作回想,眼光一闪:“之前!”
田夏心下稍宽:“看来那位爷,是有意借丧,引我回家。”
乌肃道:“那就更不能去了。
田夏微微一怔:“怎么?还有别的什么事?”
乌肃迟疑片刻,吐露道:“夫人虽然身在王城,却常与咱们亲族通信,怕会被当作谍人。”
“到底是不是呢?”
“只是家书而已,可传书……有被截的。”
田夏想了一想:
“这个先不提,我爹现在生死未卜,要是人还活着,那告示,就明摆着是在要挟我,如果我不上钩,谁知道那锤杀亲伯的爷,会做出什么来?可别真叫活的变成死的。”
“可若……他用姐来要挟主公呢?”
田夏嗤笑一声:“他早用上了旁人,还用得着我?”
经这么一提醒,乌肃才想起和燕公主已被扣在王宫。
若不然,主公也不至于处处受制。
田夏把乌肃疏通好,回头跟众人商议。
依旧分作两路。
叔敖带马队部分兄弟,领齐宅家眷赴丧。
乌肃带另一部分兄弟,寻隐蔽处暂驻,照顾好魏子和小葛。
一旦发生重大变故,也好有人通风报讯,及时寻求援助。
因鬼鹴自请护送入城,也就随他心意了。
田夏上了车,待队伍出发,才问文姜:
“姑姑怎么近乡情怯了?”
文姜偏开视线。
“我本以为大公子和那些孩子们,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子,唉,是我偏听偏信,他们反却处处替咱们着想。”
“姑姑以前又没跟他们相处过,不喜欢不是正常?再说,茹毛饮血也是事实。”
文姜抿嘴笑了笑,笑得很是勉强。
田夏愈发觉得姑姑长了颗豆腐心,自责在所难免。
倒是锦儿,平常早该插嘴了。
这会儿却心不在焉,只盯着膝头发呆。
更是不同寻常。
“丢魂儿啦?”
田夏抬手,在锦儿后脑发梢上拨了一下。
锦儿一个惊跳,看向田夏,眨了眨眼。
“怎、怎么了小姐?”
“想什么?”
锦儿连忙摇头:“没什么!没想什么。”
说着,眼神一黯。
“虽然小姐说大抵没事,可我还是担心老爷。”
“这不正要去确定吗?大伙儿都提着心呢。”
锦儿把头偏靠在小姐肩上,泪珠子在眼里滚来滚去。
她不等泪水溢出,就用手狠狠擦去,只擦得目眶周围红了一圈。
田夏总觉得锦儿还藏着别的心事。
隐约有些知觉。
但她现在也是如坐针毡,忐忑得很。
等丫头什么时候愿意主动提起,再看吧。
叔敖持关符入城,只说回乡奔丧。
士兵见是齐父家眷,查验行李后,不多过问,便即放行。
马队拐进小巷,未到家宅,就被截住。
田夏探头出来观望。
那拦在道路正当中的,只有一个人。
锦衣宽袍,富商装扮。
馒头团子似的脸,面白无毛。
眼熟得很。
正是当初到齐宅报她娘死讯的监人。
田夏当即下了车,迎上前。
“这不是易大人吗?小女子见了告示,回来赴丧,大人何故拦阻?”
“小人特来邀请夫人,往别处一会。”
“这是连家门也不让我进了?”
“不敢,夫人有所不知,齐宅今非昔比,早已安排妥当之处安身。”
田夏听这一说,料想父亲无恙,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还劳烦大人指条明路。”
“这是当然。”
易官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交给叔敖。
正是通往郊野庄园的路线图。
叔敖知道那处地方,只犹豫不决,看向田夏。
“马头放心去吧,易大人邀约,自是美事。”
叔敖揣了地图,刚要牵马掉头。
易官又道:
“文姜姑姑,也有请。”
田夏和叔敖都是一愣。
易官笑道:
“夫人名誉要紧,身边好歹留个人吧。”
“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田夏回头请了文姜下来。
见文姜脸色发白,神情恍惚。
安慰道:“没事的姑姑,就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不至于要把咱们怎样。”
文姜点了点头。
田夏携了她的手,跟随易官去了。
福鼎楼,葛大厨子掌勺过的豪馆。
气派归气派,铜臭味足,墨香气少。
论档次,是上层的看不上,下层的吃不起。
因有特殊服务,文雅人士更是敬而远之。
多是商户谈生意,地主摆场子,纨绔子弟常光顾。
田夏小时候跟张灵通进来窜货,蹭过两顿边角料。
能开到这种规模的老字号,也跟路边小馆子一样,会弄些省成本的手段。
但毕竟是专人专业调出来的口味,真的独有门道。
生意火旺不是没道理,吃不死就叫饱口福了。
田夏随着易官上到顶阁,这是独占一层的雅厢。
易官跪在门外,轻道:“公子,人来啦。”
“请啊。”
易官移开拉门,豁然一个大间,内中极为宽敞,三面透风窗。
正当中摆着两个方桌,炕炉吊锅,水雾蒸腾。
一人对门而坐,绛红纱衣,富贵装扮。
脸颊瘦削,样貌不差。
只是眼下淤黑,略见靡靡之态。
又堆笑迎人,显出几分刻意的讨好。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青年,就是胆魄过人的当朝天子——阿平小爷。
田夏跪下行礼:
“见过公子。”
“嫂嫂莫要多礼,进来吧。”
田夏起身进门,却听天子平又道:
“姑姑也别愣着啊。”
文姜呆了好一会儿。
听他唤名催促,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田夏进屋后才发现,侧面靠墙的矮榻上,还坐着另一个男子。
布衣束袖,马尾掬顶。
背对她们,目中无人,在那自斟自饮。
田夏一眼就认了出来:
“张灵通?”
那人打了个酒嗝,回过头:
“怎么一上来就认亲啊?连装个样子的机会都不给。”
“唉?你一点儿都没变嘛,驻颜有方啊。”
“你倒是也……没大变。”
田夏眼里晶亮,看向天子平:
“原来我这老哥在圣座之下,小人何等荣幸。”
天子平笑了一笑:
“说起来,我也算是看着嫂嫂长大的了,坐。”
田夏见另一桌上摆着两副食器,设了两个席位。
也不客气,跟他面对面坐下。
文姜却始终不敢入席。
天子平见状,叫人错开位置,另设一小桌。
文姜才勉强坐了,于桌上佳肴,半分不动。
易官见铺设妥当,方才合上门,只在外面守候。
田夏心知天子爷特意带张灵通过来,就是告诉她——你早被我拿捏了。
也就省得装腔作势,大方涮起肉片,先吃为敬。
天子平小酌一口,长叹一声:
“我姚兄弟为唐国付出多少,他夫人却不明其志,不解其心,任他拼命所得,尽成流水。”
田夏半饱还没吃到,听了这话,搁下筷子。
“公子这说的,我没大懂。”
“你不懂?你不知我为何让他坐镇唐国?你不知他为何日夜辛劳构防筑垒?我有意要保全你,你何以等不及,竟敢纵火烧宫?还策反杜宪,背刺老二,叫唐国再度沦为它国之附庸,让我们所做的一切,全都变成了笑话!你说你该不该死!该不该死!?”
天子平起先语调平和,越说越激动。
最后倏然立起身,把桌上盘盏一把挥翻。
那吊锅受到牵带,摇晃几下,滚烫的汁液,溅到天子平身上。
他却浑然不觉。
文姜吓得扑身拜倒:
“我王息怒!”
易官听到里面动静,连忙开门观视。
天子平深吸轻吐,几番之后,恢复平静。
“没事,下去。”
天子平惯使右手,拂桌时却用了左手。
如果他用右手拂桌,那些饭菜碟子,少不了要砸到文姜姑姑身上。
田夏留意到这些,就知道这位小爷并没有情绪失控。
至少,还可控。
“唐国怎么了?”
田夏是真不知道。
她走后,杜宪拷问刘副官,得知姚二公子勾连吴将军谋害亲兄长。
当下聚合亲部起乱。
失败后反出唐国,投奔偃君。
偃君得知姚二谋位。
打着平乱的旗号,亲自率军直入唐城。
并另派部将,在姚二回程途中伏击。
如果偃君公然扶持前唐叛君的弟弟唐瑜登位,就是明着跟老大作对了。
就算老大不急,别家也要急。
所以他没这么做。
转而勾连刘家势力,推举姚三作傀儡,架空刘夫人。
在这场“平乱”之中。
杜小将及其骑兵作为先头部队,跟老搭档吴忠二度交锋。
吴将军败走离城。
唐国一下损失了两员干将。
偃君打着防黎的名号,在唐境安插驻兵。
唐国原本就做过偃国的附属。
千方百计才使它明着叛乱,好容易收回来。
又白送了。
天子平得知消息后,掐死眼前这女人的心都有了。
但掐死她于事无补,一时半刻也奈何不得。
“唐国再怎么着,也跟你没关系了。”
“当时我是急于保命,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害公子贴了大本儿,那我……想赔也赔不起。”
张灵通本来攥紧酒杯,听了田夏的话,松开五指,轻笑一声。
天子平没睬他,又坐下来,摇了摇头。
“你先老实告诉我一件事。”
“知无不言。”
“姚重骊,真的死了吗?”
“这个呀,真不好说。”
天子平从张灵通嘴里,听说过小豆子是个什么样的德性。
他自己也远远瞧过好几回,按说该见怪不怪了。
可真当亲身接触时,还是觉得稀奇。
“便是不好说,你也总要给我说一说。”
“尸体我见过,确实不是他,老二也说他哥没死,可我把这件事告诉刘夫人,刘夫人一点儿都没忌惮,但凡她有那么点儿忌惮的样子,我都会觉得将军笃定还活着,可她没有,我就不确定了。”
田夏的说法跟天子平的猜测基本一致。
他找人商讨过,怀疑刘夫人和老二联手谋位。
从刘夫人层面来讲,老二更好掌控,也方便牵制刘家势力,稳固她在刘家的权位。
从老二层面,他哥其实是个障碍,当然假死不如真死。
天子平留心观察田夏的神情,听她说到“不确定”时。
不经意间垂了一下眼,声音也略低了些。
倘若这都能装出来,此女非人。
再细究她出城迎丧,后又试探刘夫人,不难窥出其中蕴含的心境。
“你觉得你赔不起,那我若说你赔得起呢?”
“请公子明示。”
不消天子平指示,张灵通已自起身,把一个木箱抬到田夏身旁,顺手打开盖子。
里面装着文书筒、散信、图纸,还有金属石头类的杂物,像是样本。
田夏一件一件仔细过目。
本还皮着一张脸,越看到后面,愈加冷漠,直至面无表情。
“这就是你爹亲手交给我的,姚公私通异邦,蓄养私兵的实证。”
田夏看着书信上,她娘娟秀的字迹,脑袋嗡响。
???
???
她娘跟姚公有书信往来?
不止一封?
还挺频繁?
“姚公知道齐夫人母家在梁国,便借由她,私交异族,想要里应外合,齐大人为保家室,才配合演了一出戏,你可知其厉害?”
“嗯,单凭这些信,诛全家,灭九族,也是咱们罪有应得。”
“你们阿兰在梁国属下姓,男为奴,女为妓,羞于启齿,而你文姜姑姑却什么都没告诉你。”
文姜浑身一颤,脱口质问:“你答应过我不说的!为什么?”
天子平却不看她,只对田夏道:
“我不知道你家里瞒了多少事,能给你看的,都在里头了。”
箱子里,还有文姜传给天子平的飞信。
信上主要传报姚将军在唐国的动向。
很多事,还是从田夏嘴里得知的。
田夏很清楚地记得,她问过文姜,有没有飞鸽传书报平安。
文姜推脱不宜训飞。
她想环境恶劣,确实传书困难。
与其白送鸟命,不如放归自然。
实际上,还是有传的嘛。
只不过没传到她爹手上,而是传给了天子爷。
“姑姑什么时候跟公子认识的,我都不知道。”
“我……我没有……”
文姜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在此当下,又急又悲,心中杂乱。
一时间各种情绪涌上,禁不住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田夏只是感到意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但这一下子,信息量太大,她自个儿都来不及消化。
见文姜哭得伤心,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天子平瞥了张灵通一眼,淡然澄清:
“是我托人找上文姜,她此前亦被蒙在鼓里,那时你还年幼,她不想你卷入其中,你要体谅。”
田夏听天子平直呼“文姜”其名,只觉得一阵莫名反感。
当然,天子之威不可触。
所有的放肆,也不过是在可允准的限度。
“只要能保住我全家,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我到底能做什么呢?我又没法子去拆了梁国。”
天子平瞪起眼睛,似惊似喜地一笑:“拆?相反,我要兴你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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