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下来有一段时日。
齐父筹备开馆讲书,老学生陆续上门,也吸纳了当地一批新人。
倒是苏先生,在落户之日亲自拜访。
后续只遣仆从往来招呼。
因缺了不少人手,田夏让锦儿跟着老管家学习事务。
锦儿替了文姜的工作,小葛自然也就替了锦儿的位子,近身陪在田夏身边。
锦儿能做的,她都会做,还做得更好。
锦儿不能做的,她也会做。
凡小葛自己殷勤要接手的,田夏全由着她打理。
以前,锦儿没有自己的房间,总跟小姐一窝同眠。
田夏给了小葛一间布置妥当的新屋。
在吃喝穿戴方面,绝不亏待她一点。
刚腾挪到新地盘,田夏自忖不适合随意走动。
先把风土人情志给翻了个遍。
从老宅带过来的东西里,有很多值得反复琢磨的。
就比如她自己熬夜写出来的“春宫百案”。
那时年纪小,为了交功课,很多疏漏。
尤其实用性方面,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可惜原书已被销毁。
那些惟妙惟肖的动作图,她又画不出来。
只能靠着基础知识去脑补了。
期间有些问题,还特意去咨询了她爹。
毕竟全宅上下,有家有口的,只有老爷子一个。
老爷子腆着脸说了些心得体会。
主要是对夫人情感上的转变。
田夏好像听懂了,但又好像理解不了。
大概知道个道理就行。
熬到立秋,有个大节。
殷地粮产丰富,每到秋收日,全民祭拜稻母神。
学馆是不能开的。
齐父也正好偷个闲,带家人出门散心。
备了两架马车,直奔山庙。
田夏带锦儿和小葛同坐一车。
大敞窗帘向外观瞧。
这一路不是很顺畅。
通往山庙的道路上车马长龙,走一阵停一阵。
两旁人头攒聚,喧嚣荣盛之景,丝毫不逊王城。
更与王城不同的是,街上女子很多。
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五成群沿街闲晃。
时不时与路过男子搭讪。
锦儿小声嘀咕:“好不知羞。”
田夏道:“这地头上,把秋丰时期称作‘合欢月’,不禁未婚男女私下欢爱,只要女子愿意,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随意,只要相互看对眼,用不着聘礼,找人作个媒,就能结成夫妻,若丈夫先亡,无需守孝,立可改嫁,便是不再嫁,也能同未婚男子随性/交/合。”
锦儿听了,直咋舌。
小葛惊奇:“这般没规矩?倒是方便呢。”
田夏笑道:“可不是?照顾到男子讨不到老婆,女子不嫁,没生养。”
锦儿哼了声:“不嫁不生养又怎了?我就要跟着小姐,一辈子不嫁!”
鬼鹴骑马跟在车旁,锦儿这话提了嗓门。
他应该是能听到的。
只毫无反应,窥不出一丝异态。
好容易随着大队,磕磕绊绊开到山脚下。
一行人下车步行。
齐父推说老胳膊老腿,爬不了山。
跟管家携手去了附近庙市,找个遮阳的茶铺,坐下不肯动了。
田夏对鬼鹴道:“还劳烦兄弟照应老人家。”
鬼鹴木然回道:“奉命行事,不敢有违。”
田夏心知这人转圜不了,只好请车夫看紧老头子们。
免得摔了绊了,没个及时接应的。
鬼鹴远远跟随,随他去吧。
小葛悄声道:“他这样盯着咱们,好吓人啊,可别起什么坏心。”
锦儿脸上一红,半天无语。
田夏暗瞥了锦儿一眼,说道:
“自家兄弟能有什么坏心,走,上山。”
稻母神的山庙,坐落于半山腰。
田夏没费什么力就爬了上去。
锦儿和小葛早已喘成一滩。
田夏去庙里逛了一圈,除了磕头祈愿,无甚趣味。
据说山顶还有一座大祭坛。
但两个丫头累得够呛,实在走不动了。
田夏见山庙周围有兵丁维持秩序。
女子老人往来无碍。
就对丫头们说:
“我上去看看,你们在这儿等我,上下就一条路,要么等歇够了再走。”
锦儿歇了下来,鬼鹴却没停留,依旧跟着田夏。
但半路又折返了回去。
田夏心说这兄弟实在周到。
他如果不跟着走,锦儿定然不肯放她一人离开。
他先假作护送,回头隐在暗处,好定锦儿的心。
田夏摇了摇头,暂不做杂思。
一口气直攀山顶,来到祭坛前。
下方人群围聚,仰头看祭坛上奏乐跳舞。
牛鬼蛇神,驱疫大戏。
田夏沿着外围慢慢绕行。
正张望着,忽然背心衣服被人抓住。
回头一看,就见抓着她的是个涂红抹绿、妆容极艳的妇人。
“大姐,啥事儿?”
那妇人嘻嘻一笑,拽住田夏胳膊,就往旁边竹林里奔。
田夏一时没反应过来。
被拽进林子,跑了一段路,才挣开手。
“你想干嘛?”
那妇人娇滴滴问道:“公子可是一人?”
田夏闻到她身上传来一股甜腻的浓香味,往后退一步,拱手回话:
“还有两个妹妹,就在后面。”
那妇人勾着眼角瞅她:“那两个妹妹可是公子的夫人?”
“不是,我……”
“公子可有娶妻?”
“没,我……”
那妇人二话不说,往田夏身上一扑。
伸手就解她的腰带。
田夏紧紧攥住裤头上的结。
“大姐,别闹了,我是女的。”
那妇人叉起腰,说要脱裤子查验。
田夏心说光天化日之下,脱裤子哪行?
把脸侧过去,让她看耳洞。
突然想起来,南土这边大有男子打耳眼的。
没辙了,扯开衣襟,露出抹胸。
那妇人尖叫一声,跳后两步,狠狠骂道:
“原来是只母鸡,不在窝里下卵,出来充什么公羊!我呸!”
她朝旁边吐一口唾沫,扭着丰硕的屁股,摇曳生姿走出林去。
田夏把衣服整理好,目送那妇人出了林子,朝东去了。
因这一耽搁,被锦儿和小葛赶了上来。
田夏没提这茬奇事,带着两人在山顶兜游一圈。
绕过祭坛,东出荆山门。
刚走没多远,就见前方石桥上有一男一女在拉扯。
两个都很眼熟。
女的浓妆艳抹,正是拖她进竹林的虎妇。
男子一身简陋布衣,难掩儒雅,却是学馆的新人。
偶去客座听书,不常见到。
只听男子连声告饶:“在下有要事待办,真的不能依你。”
那妇人憋着嗓子,娇声问:“公子娶妻了没?”
公子很老实:“没呢。”
那妇人拽着男子腰带,要把他拖下桥。
田夏见那男子脸上困窘,却并不奋力抵抗,只拼命蹬在原地。
也就绕到那妇人身后,轻轻拍她的肩。
“大姐,又见面了。”
那妇人向后一瞅,撒开了手:
“原来是你这只小母鸡,他人闲事休管。”
“可这位是我妹夫,你就行行好,放过他吧。”
田夏把小葛拢在身前,两手轻按在她肩上。
小葛道:
“公子便是要跟我成亲。”
锦儿见这场面,气不打一处来,上前轰人。
“唉我说,你这大娘咋回事儿?大白天的臊不臊呀!走走走!别来扰了咱们!”
那妇人见她们人多势众,骂骂咧咧走了开,又去缠磨上别的汉子。
那男子涨红了脸,抱手往上一拱:“让各位见笑了。”
看模样,恨不能把脸藏在袖子里。
田夏道:
“我才是,情急之下的说辞,还请公子别怪罪。”
那男子连忙又作揖:“多谢齐家小姐,多谢姑娘们,实在感激不尽。”
田夏回了个礼:“我也是见公子眼熟,想是家中贵客,不知高名。”
那男子道:“不敢,学生子兰。”
锦儿见子兰发髻散乱、衣襟微敞,一身狼狈,不免好笑:
“我说你啊!你一个大男人,力气还比不上她吗?推开便是,还烦小姐替你解围。”
“不成不成,怎能仗着男子天生力气,去对付一介弱质女流。”
“弱质女流?她都快把你吃了好不,不过瞧你这样子,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她呢。”
“锦儿,不得无礼。”
“无碍,锦儿姑娘说的极是。”
子兰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理好衣襟,见田夏一身挺括男装,饶有兴味:
“小姐怎会扮成男子模样?”
“也不是特意,简衣结束,方便出行,倒是公子,不负君子敦朴之德。”
子兰向下看了看自己简陋的着装。
“君子之德,愧不敢当,实是遇上一桩大难事,正急着找人,恰巧碰上小姐,不知能否帮在下一个忙?”
“说来听听。”
子兰领着妹子们,往一个遮荫茅棚里坐下。
“不怕诸位嫌弃,在下幼时被农家抱养,是乡野里长大的,我的养娘蔡姑,原有一子一女,女儿远嫁,儿子……唉,打仗死了,遗下她婆媳俩,带着个小孙女儿度日。”
“有一回,也是秋祭,蔡姑带孙女儿去庙市玩,不慎给弄丢了,媳妇儿埋怨婆婆,撇下她,不知去了哪儿,后来蔡姑才养了我,可她对丢了孙女儿的事耿耿于怀,成了个长年的心病,我进城落户以后,本想带她一起住,她偏不肯走,总是说,哪日孙女儿回来了,找不着家该怎么办?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打探那孩子的下落。”
讲到这里,子兰停住了,两手对掌交指,紧握在一起。
田夏静静听着,这时才开口。
“孩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一座土坟。”
锦儿“啊”了一声。
“人没了?那不是再也回不去了吗?”
“是啊,我只能告诉蔡姑,说她小孙女儿早被大户人家收养去,路途太远,大户规矩又多,不方便回来,但可以书信往来。”
锦儿听着奇怪:“人都死了,哪儿来的书信?”
子兰低头摸了摸鼻子:“是我写的,蔡姑不识字,我编着写,读给她听。”
锦儿皱起眉头:“你这是在骗她呀!”
“我也没法子,蔡姑常要见孙女儿,我便找十个、百个理由劝阻她,让她相信,孩子在别人家里能过得更好,后来蔡姑染了个气虚的病,不能出远门,也就渐渐的不提了,可她上了年纪,前阵子病倒,躺在床上不能动,找医生来看,都说是寿尽了,治也是吊命,蔡姑就非要吊着口气,说什么也要在临终前见她孙女儿一面。”
“你想找人假扮那孙女?”
子兰看向田夏:“谁也不知道她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就当作个慰藉,还不行吗?”
田夏想了想:“行,过得不舒心,好歹走得安心,是件好事。”
锦儿心里不大舒服:“也许老太太早有数了,不如实话实说呢,别再骗她了。”
田夏见子兰眼圈微红,在锦儿背上轻拍一下。
凑耳低语:
“如果能骗得了一世,也不叫骗了。
锦儿心里”咯噔“一下,乖乖闭上了嘴。
田夏听完事由,爽快答应帮忙。
回家告知老爹,稍作准备。
随同子兰火速赶奔乡下。
蔡姑躺在床上,面容枯槁,瞳孔浑浊泛白。
双眼仍瞪得老大。
她这口气拖了很久,早就神志不清了。
根本不需要田夏假装什么。
只消坐在床头,握住她的手。
轻唤一声奶奶。
全村的人,都知道孙女儿没了。
都帮着瞒老太太瞒到最后。
不管他们有没有瞒住。
田夏总是记住了手心里皮包骨头的触感。
她抓握过很多类似的手。
没有一个,有这样的触感。
她想到她爹年纪不小,管家年岁老大。
家里谁还没个牵挂?
只希望所有人都能瞑目而辞。
乡下是一家丧事全村忙。
田夏难却盛情,被留下来吃席。
这里没什么大规矩,村人全挤在一块儿。
也就分个长辈晚辈的桌位。
对面一个大婶,笑眯眯望着田夏,对子兰道:“你可算找了个好媳妇儿。”
田夏直言:“我早嫁人了。”
那大婶一愣。
子兰忙道:“她是义妹。”
“啥呀?还没个着落?可别再惦着旧人啦。”
子兰的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如常,忙不迭倒酒给那大婶,哄她吃喝。
旁边有人怪大婶瞎操心,哪壶不开提哪壶,当桌拌起嘴来。
一顿饭吃得倒也热闹。
吃完饭,子兰出去了一趟。
他没说去做什么,田夏当然也不会多问。
但就算她不问,旁边也有热心人士愿意八卦给她听。
原来子兰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名叫阿铃。
早就病故了。
但子兰每次回乡探亲,都要去她坟前献一束花。
田夏只是听着,等子兰回来,只字不提。
一切办妥后,两人辞别村民,搭乘马车回城。
出了乡路,上得官道。
田夏掀开帘子,探头透气。
子兰驱马到窗前,有些无奈。
“对不住了,乡里热络,难免寻根究底,叫我占了个当大哥的便宜。”
“挺好,免得到时藏不住寡妇的身份,惹得满桌扫兴。”
子兰听田夏自己提起,也就不再避讳,抬头往北方山影望去,感叹道:
“姚将军的事迹,在下素有听闻,一代骁勇如此落幕,实在令人惋惜。”
田夏不好多说什么。
一个北一个南,隔那么远都能素闻事迹。
自然消息灵通。
她没给亡夫守活寡,她父女俩又是“逃亡”过来的。
想也知道谈不上情深意笃。
子兰见田夏不接话,也就不再多言。
顺顺当当把田夏送了回去。
隔日,亲自登门送礼。
又邀请齐父携家带口去景地游玩。
自做向导,领他们逛通大小集市,吃遍名产美食。
把人情还了个十足十。
这件事情过去没多久。
来了个内侍。
奉殷王之命,特请齐父——携女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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