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断指、鲜血、灰尘遍布的房屋仍经常出现在李洋的梦里,仿佛宿命般,变成无论怎么开解躲避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现在的李洋却只感到脑子里巨大一片的空白。他跪着往前爬了几步,哆哆嗦嗦地去捡那几根手指。陆伏成滑坐在地上,满额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的牙齿因为忍痛发出让人肉酸的“咯吱”声,残缺了的右手垂在地上,鲜血蜿蜒着爬了满地。
李洋这才像是被一棍子敲醒,猛地扑上去用衬衫牢牢绑住陆伏成的伤口,紧紧握着做简单的止血。他听到自己简直不成人声的嘶吼——“操。他妈的!叫救护车啊!!!”
救护车来的时候陆伏成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模糊了意识,洇了太多血的衬衫甚至变成了紫黑色,更多无法吸收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在遍布灰尘的地板上。
“伏成,没事的,你坚持一下……”李洋帮医护人员把陆伏成抬到担架上,一行人风风火火的下楼,救护车的鸣声刺耳细密,高音一声,平音一声,像哭。
陆伏成因为失血过多,寒冷顺着血管在全身流淌,整个人都打着摆子,意识渐渐趋于模糊。
李洋看到陆伏成紧闭着眼睛,嘴里似乎在轻轻的,细细的念着什么。他把耳朵凑上去,仔细分辨。
“疼……阿白,阿白给哥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急救室的红灯亮起来,李洋恍恍惚惚的站在门口,医院朝阴面的白亮着,惨白色的灯光打在他半面脸上,他呆滞茫然的像一束幽魂。
陆伏成的情况颇有些触目惊心,医生做了简单的诊断,肉眼可见的是四根手指与身体完全脱离,手指的肌腱、断骨、神经、血管的断端全部暴露在外面,平整的伤口下血管并未止住血,皮肤已经出现了皮下瘀痕。
手术进行了将近五个小时。
陆伏成被推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疲惫的神态,他的脸色苍白的像要和病床融到一起,就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
李洋堵着主治医生期期艾艾地问陆伏成的情况。那位大夫这种场面见得多了,边洗手边漫不经心地回:“手术很顺利,但是还有坏死的可能性,先住院一星期吧。详细情况晚上有人告诉你们。”
李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恢复的好的话,以后……”
那医生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坐下喝了口热水:“现在的技术再植术后基本都无法完全恢复正常,简单日常的动作能做,但像是太精细或者太重的活肯定是不可能的,想也不要想。”
李洋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陆伏成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他盯着医院白惨惨的天花板走神,他听到李洋在身边气息压抑的呜咽,却没有半点反应。麻药劲已经过了,手指创口的疼小矬子磨骨一样痛,陆伏成的手臂痉挛起来,可他仍是没有出声。
没有太多悲伤,应该是因为绝望太满,疲劳的什么都不想去做。
李洋察觉到他醒来,扑通就跪下了。
“伏成……对不起,如果不是我非要你帮忙,就不会……”李洋报了警,哄哄嚷嚷的几个警员过去,检查了机器后就下了结论,初步得到的回复是因为意外。
做工的工人表示自己一穷二白,赔偿赔不起,坐牢也随意。
李洋更不敢说出真相,否则两边都讨不了好。陆伏成的“意外”是毁了手,自己呢?
“伏成……你好好养伤,我砸锅卖铁都不会逃避责任的。”李洋见他不说话,也慌了神:“要不,我,我给宋白打个电话,让他看看你。”
陆伏成的眼睛动了动,他终于缓缓的,气息微弱的说:“我没事,不要打扰他。”
今天季随云没去公司,家庭医生跟他说宋白身体虚,季随云就特意给相熟的广东厨师打了电话,截了份一个老板排了单的佛跳墙。
宋白中午吃的少,季随云下午给他多加了碗汤。
“趁热喝一点,人家大师傅熬了三天。”
宋白去端碗时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猛绞的剧痛,呼吸都急促起来。
汤碗掀翻在地上,宋白捂住心头深深喘气。
“怎么了?心脏怎么还难受上了?”季随云吓了一跳,轻轻抚着宋白后颈:“我把你今年的体检报告调出来看过,也没事啊。”
宋白上一次心脏阵痛还是陆伏成在哈尔滨出事的夜里,这次却比那次要疼出数倍。
宋白这几天生病,手机扔到了哪里都不知道。他紧紧攥着季随云的衣摆,央求道:“我手机呢?季随云,你把我手机给我。”
季随云安抚地哄道:“在卧室里,我带你去拿。”
季随云口袋里的手机这时却震了一下,季随云掏出来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放回去。
短信只有五个字。
——“季先生,成了。”
这件事本该让季随云舒一点心,但当他联想到宋白的阵痛时不禁多了点别的念头。他觉得可笑,又不是什么至亲血脉,怎么可能会有感同身受般的痛苦。季随云偏不相信。
过了一会儿,宋白感觉好了一些。季随云拦腰抱他上楼,关紧了卧室门。
宋白乖乖地坐在床上等季随云给他找手机,季随云却按着宋白的肩膀把他推到在床上。
“你做什么?!”宋白怒道,曲起腿踹向季随云。他生气的样子也漂亮,略圆的杏眼恼怒的瞪着,这点威慑力像小猫的奶牙,根本咬不疼。
季随云直接把他的脚踝握住了,手掌细细地摩挲宋白骨肉匀称弧度漂亮的小腿:“求人办事也没点表示吗?”
宋白难堪地闭上眼睛,放软了身体。
季随云无奈地笑着去吻他的脸:“你这是干什么?我也没说要你肉偿啊。”
宋白心里断断续续的抽疼还在不明显的延续,没有心情回季随云的话。
“我就想你也舒服舒服。”季随云这样说,一手却去褪宋白柔软的睡裤。
宋白的身体还没好全,对这种事抗拒的厉害,他也知道跟季随云反抗没有用,冷冷的就不再动弹。
季随云偏偏有兴致,他只要一想想企图跟自己抢这块小甜饼的贱东西残废着躺在医院里,满足的暴力因子鼓动的连欲望都勃发起来,就是有点遗憾,亲手废了他的人不是自己。
“受不住了喊我名字。”季随云轻声在宋白耳边说,随后就俯身下去。
宋白敏感,他又纯惯了,这种快。感下连反手之力都没有,季随云温柔的用唇舌逗弄着他,音锤敲打着最敏感的地方,宋白双腿都软了,细腰不自觉地拱出一道小桥般的弧度,猫儿一样轻轻细细的哼哼出声。
宋白的手紧紧攥着床单,洁白的手指上明显的绷着青色的筋,发丝被汗水凌乱的黏在脸颊上,漂亮的像朵受了雨露的小花:“行了…唔…季随云…”
季随云喜欢听宋白叫他的名字,宋白叫他名字时总是正正经经的,还带点义正言辞的意味,可那三个字从宋白嘴里出来,季随云只觉得心口熨帖。而现在宋白乱了心神,软着嗓子带着颤音的喊出来他的名字时,季随云更是心都要在他身上软化了,只想猛兽圈地一样把他牢牢独占,吃进肚子里,融在血肉里,谁都分不开抢不走。
能让季随云近乎于讨好的只完全给予另一方享受的做法,这是第一次。而且是完全愿意且愉悦的做了。
宋白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握在季随云的头发上,没轻没重地攥起来有些疼,季随云也没在意。
半强迫性质的快。感似乎成了止痛的良药,宋白心口上的隐痛被压下去,时宋白眼前一片朦胧的白,厚重柔软,带着飘飘然的舒适。意识稍微回笼时他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吓了好大一跳。
季随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起身吻了上去。腥膻咸涩的味道辗转开来,宋白嫌恶的皱紧眉头。
“连自己都嫌弃,我可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季随云伸手把宋白汗湿的额发抹到后面去,意图加深这个吻。
“走开,给我拿手机去。”宋白得了说话的空隙后连忙道。
季随云不太高兴地下床去拿,拿来之后几乎是扔在宋白面前。
宋白并不介意,这要是季随云以前的脾气,拿手机砸自己脑袋上都有可能。
宋白打开手机,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短信也只有十多条垃圾信息和营业厅的账单。他把手机揣进兜里,等季随云走了之后才进了洗手间,想了又想拨通了那个很熟悉的号码。
病床旁的手机铃声嗡嗡响起来,应该是为人设的特殊铃声,否则陆伏成绝对不会这么大的反应。李洋忙把手机递过去:“我帮你点开吗?”
陆伏成僵硬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嗡嗡作响的手机,许久之后,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不想接,是真的舍不得。
电话自动挂断,那个夜里,陆伏成痛的几乎咬碎牙,但他没用止痛泵。疼痛逼的人精神清晰,陆伏成下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
陆伏成以前看过一个段子,大概意思是神父问新郎:“无论对方贫穷,疾病或任何理由,你都会无条件的保护她爱她吗?”
新郎毫不犹豫:“会的。”
神父又问:“当你贫穷、疾病,或任何不堪时,愿不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新郎:“……”
看到这个段子时,陆伏成一点没感觉好笑。他那时就想过,神父的话其实很有道理,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碍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可爱也是放过。
我爱你,所以宁愿无法拥有你。
季随云开始正常上下班,宋白的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季随云好奇,但也没多问,直到某天,季随安跑到书房里悄悄问他:“哥,阿白哥哥是要走了吗?他跟我说,只能再陪我四天了。”
季随云冷了眉眼,他知道宋白在期待什么了。可笑的是,自己竟然把这两个月的期限都给忘了。
季随云在找一件东西,从静安那没翻到,开始在这翻。宋白疑惑的多看了几眼,没想明白。
那条Hermes领带最后是在随手拉开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这是宋白两个半月前送陆伏成的生日礼物,季随云还用它绑过宋白一次,之后脏兮兮的扔在床边,被自己又鬼迷心窍的装了回来。
小票和发票还留着,日期明确。季随云把它们避着宋白扔进了车里。
一切都准备好了,果然两天之后的一个下午,盯着陆伏成的人打来电话,说陆伏成的伤处已经打上石膏,不顾医嘱出了医院。
季随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食肉动物捕猎往往需要蛰伏,静候一个把猎物一击即中的时机。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景晓燕走进来。
“季先生,陆设计师来找。”
季随云牵起一个略冷的笑意,闻声道:“让他上来。”
景晓燕打了个冷颤。
大概七八分钟后,两个人站在了办公室门口。景晓燕看着陆伏成悬着的右手,嗓子微哽,她还记得这是位年轻有为的设计师。陆伏成和上一次景晓燕见他时差了太多,这男人像是被什么抽走了一部分,憔悴的不像样子。只要看他的眼睛,就能知道他所受过的重创。这伤口,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像是,活生生在心里剖走了最重要的东西。
“季先生在里面等您。”
陆伏成冲景晓燕轻轻道了声谢才敲响门。他今天忍着不便和疼痛还去理发店洗了头发,为的不是不在情敌面前落面子,而是不想让季随云觉得——原来宋白之前看上的竟然是这么一个东西啊。
“进来。”低沉平稳的一声传出来,陆伏成打开门走进去。
季随云没看他,也没说话,仿佛忘了有这么一回事般装模作样地看着桌子上打开的文件。
陆伏成站在办公桌对面,细细的,强忍着怨恨和偏见去看季随云。季随云的皮相是很好的,褪去了太艳丽锋利的年轻,成熟男人的气质和性感写在眼睛里,镌刻在眼角下轻轻细细的笑纹里,如果愿意,他足够担的起责任。
过了好一会儿季随云才抬起头把目光放在陆伏成身上,两股视线交错,似乎有隐隐的火花溅出来。
季随云很不尊重的用打量货物一样的眼神把陆伏成从头扫到尾,话直戳陆伏成痛处:“两个月不见,陆设计师怎么还把自己弄成了个残废?”
季随云深知杀人不过头点地,真正恨一个人就要先击垮他的心,剥夺去他赖以生存的资本,抢去他最在乎的东西,让他自生自灭。这才叫报复。
“季先生您好。”陆伏成仿佛不曾听到季随云的挖苦,他一开口,就把态度放得很低:“一直想着见见您,但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季随云靠在舒适宽大的老板椅上,似乎非常享受陆伏成的卑微:“什么事?”
陆伏成这些天身心状态都极差,身体保养的不好,到现在脸都是极度苍白的,他的唇嗫嚅几下,话说的艰难:“之前我不在家,麻烦您替我照顾我家的孩子了。”这话一个男人说出来其实太难堪了,出差的日子里,心中最珍贵的爱人莫名和别人搅到一起,搁在寻常的家庭里估计也是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
“不麻烦,他很乖。”季随云眼睛微眯着餍足地笑起来:“你应该也知道小东西搂起来多甜多软。”
陆伏成脸上的颜色又白一层,现在几乎已经接近透明,让人怀疑是不是阳光大一点就要把他晒散了。
陆伏成强打着精神,非常直白地问:“你是不是对他有过强迫的行为?我回来之后他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对性像是有阴影。”
季随云轻轻拨弄了一下颈上缠的领带,在办公桌下的抽屉里扯出一个Hermes的包装盒来,他把那个盒子推给陆伏成。
“看看日期。”
陆伏成用左手艰难地掀开小票,瞬间如遭电击,日期竟是他生日那天。账单上的签字一看就是宋白的,宋白懒,签字总不仔细写,通常都是龙飞凤舞的一个“宋”。
“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比你想象的长,而且,你怎么知道他难道不是对你有阴影?他明明和我在一起,念着旧情又不敢跟你说,你还要动不动逼他上床?”
陆伏成喉口一阵腥甜,站都要站不住。他甚至都要以为陆伏成说的是哪个同名同姓的人的故事了,他爱宋白到这地步,冷了热了都记在心上,什么叫“旧情”,什么又叫“逼着上床”,为什么自己的生日,收到礼物的是季随云?
“你知不知道,你让我们两个都很为难。”季随云冷冷睨着陆伏成:“他放不下你,心里想的却是我。”
“亲情和爱情不是一回事,你诱骗他那么多年,可不知道孩子会长大的吗?”
陆伏成开始疼了,这是他心里最怕的地方,季随云一击即中。
“我没别的意思,”陆伏成艰难道:“我只是害怕他受欺负。”
“那你大可不必担心。”季随云的食指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上,不多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开口。
“之前有个小明星装作和我的关系不清不楚录音套阿白的话想敲诈我,现在被雪藏了。哦不对。录音在我这,你想听听阿白怎么说吗?”
陆伏成点下头,引颈受戮。
录音里的人声和本人稍微不太一样,但陆伏成一听就知道里面说话的是他的阿白。可怎么那么陌生呢?阿白怎么可能会说出那种话?
男孩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点恃宠而骄的倨傲和骄矜,他说,季先生肯为他脱下西装进厨房,他说,不害怕曝光,没有了和自己的感情会更顺畅,他说,也想看看季随云能为他做到哪一步。
“为了他,我当然什么都愿意。”季随云关上录音,用这句话结了尾。
陆伏成却笑了,他说,那就好。
只要阿白喜欢,只要季随云是真心待他,就好。
陆伏成强打着精神对季随云说,句句字字都像托付:“阿白从小跟我长大的,我珍惜他,在他十八岁之后才确定关系,请你别太在意这些,吵架时也别用这件事轻贱他
不瞒您,我的手是工程上出了点意外,也许……也许以后也不会恢复的太好,我朋友没跟我说,但我自己心里有数。阿白吃了不少苦,我舍不得看他受委屈,您条件好,平时多娇惯他一点,但也请一定相信他,阿白爱一个人,肯定不是图钱
阿白在外面性子软又单纯,太乱的地方别带他去,他只有对亲近的人才会娇纵些,日子久了您也别嫌他太黏人了招人讨厌,他太没安全感了。别催着他长大,真的,阿白这样就很好了,别让他见太多不好,也别冷落了他。我昨晚想了很多,越想越后悔,他一直想去阿根廷,现在都没去成…”
后悔的事情有很多,十月一的时候为什么不带阿白出去玩。怎么就没好好陪陪他,多说几遍我爱你,夜里少画会儿图,多抱阿白一会儿,多给他唱几首歌。
季随云看着他,竟莫名有一点动容。季随云至今仍不太明白爱情能多缠绵热烈,但他感受得到,陆伏成比自己想的,还要爱宋白。
之前听宋白提起关于陆伏成一些事情,季随云只感觉不屑和不以为然。因为季随云就是男人,所以明白一个男人能卑劣到什么程度,所谓疼爱和隐忍,不过是骗宋白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罢了。
但现在,季随云骗不了自己,陆伏成的沉重和哀伤,全是真的。宋白是他的一颗心,宋白走了,他的心也被挖空了。
季随云难得耐心下来,他应道:“我会对他好。”
陆伏成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他说的是“要求”,并非“请求”。
季随云示意他说。
陆伏成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卑微也坚定:“如果有一天…他让你生气了,或者你身边有了更好的人了,你不喜欢他的时候给我打一个电话,我要他。”
一个男人的悲哀和卑微,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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