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大堂,在大汉的不懈努力下,“相府二小姐与四皇子着实不相配”的观念已然深入人心。每个人都听得直摇头,对四皇子深表担忧同情。
在他们口中,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固然不错,可殿下是玉叶金柯,合该惜命才是,总不好真叫个女子活活克死。
“说得好啊,再多说些。”沈昔妤轻摇折扇,抿着嘴笑得开怀,仿佛他们调笑讥讽的并非她本人。
有人刻意“欸”了几声,吊足了其余人的胃口,才一清嗓子嘿嘿笑道:“我可听说,那沈家小姐貌若无盐、无才无德,又性子彪悍,从前都没哪家敢上门求娶的!”
沈昔妤:“……”
虽说大家都在造谣生事,这人也多少得讲点儿事实依据,不能无凭无据就血口喷人吧?
无奈之余,她与满脸幽怨的春兰相顾无言了片刻,决意不再逗留,这便打道回府。
时候不早了,今儿是瞒着家里人偷溜出来的,她若再不回去,一旦被沈钰察觉,准得受罚。
横竖目的已经达成,沈昔妤示意春兰跟上,边起身边粗着嗓子煽风点火:“若真如那位高僧所言,沈家二小姐实在不可高攀皇室宗族,想来四皇子不日便将另觅佳人,这当真是可惜啊。”
这番话是她早先与大汉约好的,表明她所托之事业已办妥,要他务必见好就收,莫再将动静闹大。免得待会儿官府来拿人,再多生事端。
见状,大汉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嘴上还不忘尽心地高声附和道:“这位兄台所言甚是!这城里头有名有姓的官家小姐多了去了,哪里就非要这一位不可呢?”
这话当即招致满座唏嘘一片,沈昔妤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正要转身而去,却蓦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冷斥:“何人在此妖言惑众?”
听到这熟悉的低冽嗓音,沈昔妤不自觉瞳孔微缩,周身血液瞬息倒流,一股寒气自她的脊背骤然升腾而起,直冲颅顶。
她不由自主地微仰起头,与那出声之人遥遥相望。那人一身天青色宽袖云纹锦袍,样貌生得极好,乌黑明亮的眸子里似倒映着星辰,称得上斯文儒雅、飘逸若仙,就是脸色不大好看。
好巧不巧,陆怀峥竟在此处,看他这副架势便知,方才大堂里那些话他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一来便冷着张脸,毫不收敛眉眼间阴沉沉的戾气,瞧着又是衣冠楚楚、贵气不凡,众人吃不准他是什么来头,一时都收了声。
“既个个言之凿凿,我倒想问问诸位,那混淆视听的‘高僧’现在何处?”陆怀峥抬起头扫了眼噤若寒蝉的人群,冷笑道,“你们都未亲眼见过那人,就敢在这里大肆宣扬这些胡话?可知道,女儿家的名声最是要紧?”
一片死寂中,前世纷繁记忆如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好的坏的尽数压在双肩之上,几乎要将沈昔妤整个淹没其中。
从前,陆怀峥也曾这般尽心维护她,她也一度以为他真是个温厚可靠之人。谁知,这厮竟是个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为了谋求利益罢了。
沈昔妤阖目定了定神,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佯装镇定地回过头将视线投向茶肆正门,盘算着如何趁其不备,夺门而逃。
见半天没人敢应声,陆怀峥彻底没了耐性,快步向她和春兰走近,语气变得愈发冷硬:“我问你,你可知道造谣惑众该当何罪?”
他冷怒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一人身上,似是要她就此给个说法。沈昔妤怔了怔,心虚地抬手捂着半边脸,尬笑道:“啊?你在问我?”
两人说话间,她偷偷四下张望了一番,才发觉竟是无论如何都再找不到那大汉的影子。那位仁兄想是一看情况不对,立马脚底抹油溜了。
难怪那兄弟自信满满,只拍着胸脯叫她尽管放心,还说他经验丰富,压根不怕遇上官兵。
什么经验?原是见势不对就跑路的经验,还真是学不来。
那大汉一跑,陆怀峥又打算杀一儆百,这一来二去的,倒霉的竟是她自己。沈昔妤痛心疾首地咬了咬牙,决计低头装聋作哑。
“对,就是你,报上名来。”陆怀峥阴森森地斜睨着她,抬手示意他身侧的手下把门守住,活脱脱一副不打算息事宁人模样。
他一个皇子,没事往百姓堆里钻便也罢了,偷听这些市井八卦作甚?再者说了,她本人都不计较这些风言风语,他为何偏要做出这副狗拿耗子的虚情假意样来?
大可不必。沈昔妤本就不愿见他,又怕话说多了露出马脚,索性没好气地哑着嗓子答道:“免贵姓崔。”
崔家上下气焰嚣张,即便是个奴,都敢仗着主子的名头在盛京城中横着走。她这样一说,陆怀峥碍于崔家颜面,便不好再出言追究,自然也很难将此事与沈家扯上关系。
“姓崔?你是左相府上的人?”陆怀峥闻言剑眉微凝,将信将疑地端详着她,眼中多了些探究意味,“既是崔家人,为何在此调嘴弄舌,恶语中伤右相之女?”
只当听不懂他话里警告的意味,沈昔妤摊了摊手道:“这个中缘由嘛,殿下您不是再清楚不过吗?又何须再多此一问?”
当然是为那上不得台面,只能暂且隐忍不发,在佛寺清净地偷鸡摸狗的崔沁雪鸣不平了,这还不够合理吗?这很合理。
他尚未言明身份,对方却自然而然地称他为殿下,显然是认得他的。陆怀峥冷冷地打量了此人半晌,越看越觉这黑脸络腮胡虽滑稽可笑,可他的眉眼却隐隐透着股熟稔感。
见这男子随口撂下这句引人遐想的话,竟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要走,陆怀峥朗声道:“站住!”
你说站住就站住?若天下人都有这么听话就好了。沈昔妤恍若未闻,脚下步子愈发快了。
眼瞧着大门近在咫尺,她甚至能依稀听到些街上传来的谈笑声,身后却冷不防传来一声阴沉的轻呵:“把他拿下。”
没完了?明明大伙儿都没少说闲话,陆怀峥凭什么偏偏死揪着她那一句话不放?
望着不由分说就抬手拦住她去路的高个男人,沈昔妤轻“啧”了一声,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了几分嫌恶与鄙夷。
春兰赶忙护在她身前,对他们怒目而视:“青天白日的,你们想做什么?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你放肆!”
陆怀峥眼底骤然升起的冷意与暴戾让他的面容变得有几分扭曲,反倒与沈昔妤最记忆犹新的那副形貌重合了起来。
前世,她最后一次见到的,便是这样举止陌生的他,或许也是最真实的他。
褪去一切蛊惑人心神的伪装,他便是如此面目可憎、形如恶鬼,虚伪而不自知之人最可悲。
看着步步紧逼的二人,沈昔妤决心与他保持些距离再行理论,拉着春兰向后退了两步。然而第三步还未落地,她背后就撞上了什么东西。
她心里一惊,堪堪稳住身形后才疑惑地回眸望去,正对上一双微微含笑的眼眸。
沈昔妤:“?”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裴倾砚怎么也来了?他又在笑什么?是看她今日落魄,他很得意吗?
裴倾砚今日仍是一袭白衣,腰间佩着那块成色上乘的羊脂白玉,身后跟着两个和他一样不苟言笑的侯府小厮。那两人手中提着紫檀食盒,瞧着还挺沉,只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两个聚头的冤家相视一眼,而后沈昔妤便瞧见她那老持稳重的冤家极轻地弯着唇笑出了声:“你今日这打扮,倒是稀奇啊。”
沈昔妤:“……”
不是吧,这都能认得出来?看来涂碳灰是不好使了,下回得改涂墨水了。
“有些日子没见到世子了,你今日怎地有雅兴来这里?”陆怀峥嘴角笑意温润,虽像是在与老友寒暄,语气却稍显不善。
闻言,裴倾砚将视线从她脸上收回,似笑非笑地答道:“我有必要向你解释吗?”
“……”陆怀峥一时怀疑是不是今早出门该看看黄历,不仅撞上这等糟心事,这一个二个的还都对他敌意颇深。
瞧他们这样就知,这二位也不太对付,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最终她来渔翁得利。
如此一想,沈昔妤顿时底气十足,装作委屈地向他告状:“小侯爷,殿下好生不讲理。明明是西域高僧说沈家小姐命数不好,他尽知道拿咱们平头老百姓撒气,您可得替咱们做主啊!”
“你这厮要再敢多说她一句,我这就砍了你,以儆效尤!”陆怀峥气得咬牙切齿,右手直指着她的心口,勒令她闭嘴。
装得还挺情深义重,可他何曾真正在意过她的喜怒?沈昔妤懒得和他耍嘴皮子,索性拉着春兰低头不作声,装出服软的样子来。
须臾间,站在她身后的人慢悠悠地往前走了两步,挡在她身前朗声道:“殿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君子须得讷言敏行,切莫失了分寸。”
陆怀峥对他这副堪比学宫夫子的严肃样不甚熟悉,当即黑了脸:“小侯爷这是在教训我吗?”
对此,裴倾砚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以指尖轻轻敲着腰间玉佩,就着两下清脆的“叮当”声,冷冷笑道:“岂敢岂敢。”
话虽如此,可他分明就差没把“是又如何,不服打我”这几个字明晃晃贴在脸上了。
见两个人大有剑拔弩张之势,陆怀峥身侧的年轻男子与他小声耳语了一番,两个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
那男人很快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迎上前来拱手笑道:“小侯爷是误会殿下了。方才那人口出狂言,未免中伤沈姑娘,殿下是关心则乱。可说来说去,总不能放任他们胡来吧?”
“要拿人,殿下只管拿便是,我焉能置喙?”裴倾砚的语气缓和了些,说着便在那男人欣喜的目光中微侧了侧身。
直至此刻,陆怀峥才发觉他身后空空如也,那两个可疑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不由气极:“裴倾砚,你这是有意包庇?他们与你是何关系?”
他不得不问,也不得不疑。若那二人真是崔家人,那宣平侯府与崔家又是何时扯上关系的?
“我不明白殿下所言何意,我更无须与你分辩什么。”裴倾砚敷衍地抬手一揖,从容自如道,“在下尚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说罢,他便带着自家小厮翩然离去,倒真是半点自辩的意思也无。大堂内静得出奇,看着陆怀峥愈发冷厉的脸色,人人都怕大祸临头,毕竟他们都对沈家小姐出言不逊。
看出手下心腹眼底的征询之意,陆怀峥轻轻摇了摇头,略收敛了些厉色,抬脚就走:“罢了,这茶肆人来人往,便是将这些人杀得一个不留,又能如何?由他们去吧。”
他有太后和母妃两重保障在身,只要沈昔妤的心意不变,区区空口无凭的流言蜚语,还能挡着他的道不成?
另一边,沈昔妤一路拽着春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待他们看清了她的样貌,目光中甚至还有几分惊恐。
好容易才找到了个僻静的角落,她才发觉自己的络腮胡早已不翼而飞,满脸的碳灰混合着细细密密的汗水,一抹脸便是一手黑灰,可见“脸色”一定怪异。
顶着这张脸回府,可解释不清了。沈昔妤悄悄探出头去左右观望了一阵,确定并无追兵才松了口气:“陆怀峥这人,真够难缠的。”
“得亏世子碰巧经过,否则咱们还不知该怎么脱身呢!”春兰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无埋怨地看着自家小姐,暗暗祈祷她再别做出这样不着调的事儿来。
“碰巧吗?我看不是。”沈昔妤对她嫣然一笑,抬起头望着天高云淡,笑吟吟地捋了捋凌乱的鬓发。
春兰有几日没见过自家小姐笑得这样开心了,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小姐她先是病了几日,好容易退了烧却又总是心事重重的,总爱独自坐着不言不语,仿佛短短几日便已变了个人。
方才,沈昔妤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背影,不由想起了前世那个渐行渐远的人。
可她都没来得及揪心,就察觉到裴倾砚不仅刻意将她遮了个严实,还有意无意地敲着玉佩。
二指并拢,轻击佩玉三两声,意为“三十六计走为上”——这是他们昔年在院中做游戏时,她强行与他定下的逃跑信号。
一晃便是那么多年,无忧无虑的孩提岁月一去不返。裴倾砚如今是风头正盛的状元郎,人人都说他持重,却鲜有人知他孩子气的一面。
她正颇有感慨,春兰的一番话却将她从回忆中拉回:“小姐真的要退婚吗?不是一时冲动?可是四皇子做了什么让小姐不高兴的事吗?”
不高兴的事,未免太多,比如见到陆怀峥,就足够让她暗骂十几句“晦气”。
沈昔妤无奈地替春兰拍了拍衣袖,淡淡道:“想退婚,仅凭这些还不够。若太后愿收回懿旨自然好,否则我少不得还是要入宫一趟。”
见春兰迟疑着似是欲言又止,沈昔妤摇了摇头:“咱们先回府吧,今日之事绝不能对外声张,便是爹娘问起也不能透露。”
二人归家后,沈昔妤方从家丁口中得知,沈钰下朝后便往宣平侯府去了,只着人回府知会了一声,本人到这个时辰还未归来。
深感逃过一劫,沈昔妤顿觉神清气爽,也不顾家丁们拙劣的憋笑样,开开心心地顶着大花脸进了门。
梳洗打扮后,她随手拿了册书倚在桐木榻上看了起来。这册杂闻还是她大哥临行前特意留给她的,比起沈钰让她读的那些枯燥书籍,这也算得上极其生动有趣了。
她正兀自看得津津有味,春兰就来了。小丫头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关上门便压低声音急切道:“现下城中流言四起,大伙儿都说小姐您与四皇子命中相克,还说这消息是从崔家传出来的。”
沈昔妤:“?”
这还不到几个时辰,她甚至都没缓过神来,这小道消息传得会不会太快了些?
“大小姐被气得不轻,说她早知崔家人只爱使些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就连您那日坠湖,定也是他们蓄意暗害。”春兰说着长叹一声,“要不是夫人拦着,大小姐这会儿已经去崔家理论了。”
“啊这……”沈昔妤缓缓放下手中杂闻,一时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这事儿仿佛如她所愿那般彻底闹大了,可又和她预想的不甚相同。一切似乎都进行得格外顺利,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正想不通其中缘由,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屋外响起,渐行渐近。
沈夫人身旁的大丫鬟夏荷快步入内,福身道:“夫人请二小姐现在去前院。老爷回来了,还带了客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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