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像一池晕不开的墨,笼罩着寂静无声的平阳城。
长乐公主面容肃穆,合眼跪在神像前。她身后的庭院里,灯火通明,仆役往来穿梭,手脚麻利地打开一只只孔明灯,点燃放飞。
一只又一只的孔明灯,陆陆续续升起,摇摇晃晃飘上天空。
灯越来越多,如同闪烁的星星,照亮了下方一排排湛蓝色的琉璃瓦。然后乘着冷冽的晚风,从东北向西南飘去。
户部侍郎徐佑宁此时还没有睡。白日里和同僚的争论,不但没有随着夜色加深渐渐平静,反而在他脑子里越发喧嚣,千头万绪绕成了一团乱麻。
平阳城里日日歌舞升平,可编印历书拿不出银两,修整河道拿不出银两,新建水军一样拿不出银两。
样样事情亟需用钱,但国库空虚,火烧眉毛的事务也只能再等上两个月。要等到盐商们把明年盐票的钱都交上来了,各项开支才能有盼头。
财税新政已经是箭在弦上,但迟迟发不出去。只因把持着几个紧要衙门的大臣们投鼠忌器,担心强推新政非但不能让病恹恹的肌体恢复健康,反而一不小心推倒了已经腐朽的梁柱,势必会掩埋整个王朝。
徐佑宁长叹一口气,心中郁结未减分毫。
等,等,等!长河汛期、边疆虎狼又哪里肯给人等待的时间!
徐佑宁揉了揉酸胀不已的眼睛,不能再等,快刀斩乱麻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他扭头向外看,正看到一只孔明灯从天空飘过。凝神再看,陆陆续续又有几只。披衣出房门,徐佑宁拧眉看着天上不时飘过的孔明灯,问:“谁人此时放灯?”
早有精壮的护院听见动静赶过来,双手抱拳,回道:“公子,孔明灯是一刻前从东北方向飘来的。具体位置已经着人去探查了。”
徐佑宁仰头望。今夜是冬月二十一,并非放灯祈福的佳节,但源源不断的孔明灯已经汇成一道星河,透露着一丝不寻常的诡异。他心里猜测一个接一个。是有人图谋?放给谁的信号?要传递什么物件?还是半夜里投毒?
“射下来一只看看。”徐佑宁吩咐。
片刻之后,一只素白的孔明灯落地,蜡烛被扑灭。灯普普通通,四周没有写字,没有描画图案,灯架下方也没有悬挂可疑之物。
徐佑宁凝神,一寸一寸扫过,可终究看不出异样。
此时,探听消息的护院已经赶回来,回话说是长乐公主府上放的灯。灯一个接一个,数量有上千不止,远远近近绵延不绝。
长乐公主,在平阳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是大靖朝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及笄后便在平阳城公主府居住。
大靖朝以经商为末。
簪缨世族、清贵人家都耻于谈论经商,长乐公主却是异类。
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米面油盐、金银珠宝,凡是能挣钱的,少有长乐公主不涉猎的。以至于长乐公主的财富,成了街头巷尾人们热议的一个谜。
有人信誓旦旦,长乐公主府上金砖铺地,翡翠铺顶,金丝楠木的梁柱。也有人言之凿凿,长乐公主府的后花园冬季也花开不断,凑近一看,竟是玛瑙做的花朵,黄金点的花蕊,一树繁花都是宝石。
豪富的长乐公主本就是此次财税新政最佳的试金石之一。用长乐公主磨砺了新政的快刀,还有哪一家敢碰上来触霉头?
今日商议如何推广新政的时候,徐佑宁又一次提出就拿长乐公主开刀,却无人应和。一屋子锐不可当的青年才俊们,没有一个吭声,寂静地落针可闻。
无他。太后膝下一子二女,传闻最是溺爱小女儿长乐公主。皇帝又是从不愿忤逆母亲的大孝子。
他们支持新政、锐意革新,是不惧怕挥刀与那些腐朽世家正面开战的,但是拿长乐公主开刀,不仅未必能在护崽的太后、骄横的公主手下讨得好来,平白惹得一身麻烦,只怕还会在平阳城和青史上留下只会捡女子欺负的名声来。
谁能想,今夜长乐公主就把良机送上门。
“正逢瞌睡,偏送枕头。”徐佑宁一笑。他提起孔明灯,快步走到后花园,推开一间宽敞大殿的门,点燃灯壁,扬手把灯扔了进去。
火舌很快吞噬了整个灯笼,燃成一个火球。火球绽放的火焰飞腾向上,把桌椅、雕梁、画柱吞吃入肚。一片热烈的火光伴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席卷了整个殿堂,也烤得徐佑宁苍白的脸上终于映出一层淡淡的红光。
大幕已经拉开。各方势力就算没有准备齐整,也要热闹登台了。
次日一早,大朔皇帝坐在万宁殿中,焦头烂额。
徐相告假,他的儿子户部侍郎徐佑宁笔直地跪在下面。
这徐侍郎口口声声说自己罪该万死,但谁都听得出来,字字句句都是指桑骂槐。
骂长乐公主。
皇帝理亏,长乐公主这些年越发不像话了。光天化日指使恶仆殴打世家贵子,低价强买实为霸占百姓良田,戏楼里一掷千金包养戏子,诸此种种,把平阳城里最不堪的纨绔子弟干不出来的都干了个遍。
但也没有昨日离谱!
长乐公主夜放孔明灯,竟有一只落入丞相府的后花园,把院里的亭台楼榭、芳草嘉树烧毁一半不说,偏偏把先皇赐给徐相的一件宝贝也烧成了灰。
那件宝贝是开国皇帝圣德明皇留下的真迹墨宝。经过千年历史,圣德明皇真迹保存完好的本就不多,宫中也是伺候祖宗一样宝贝着。
徐侍郎讲得清楚明白,有理有据,长乐公主所放孔明灯坠入花园后,如何引燃院中树木,波及存有真迹的大殿,府中仆役如何竭力扑火。祖母受惊病倒,徐相心中愧对先皇又担心祖母,只能告假在家,等皇帝降罪。
徐侍郎把罪责都揽在相府:“天干物燥时节,本该更加警惕小心。实是臣等耽于享乐,麻痹大意,才让大火烧毁圣皇真迹,有愧圣皇,请圣上降罪责罚!”
朝会中的言官也纷纷聒噪起来。放灯失火,烧毁圣物,往小里说,是无心之失,诚心悔过,下不为例就是了。往大里放,就是不孝子孙,不敬先祖,其放浪形骸已经惹来了天上祖宗的震怒,以火烧真迹的方式在传达威慑了!
言官们在无限扩大放灯失火的意义中找到了使命,前仆后继地出列参奏,从长乐公主昨日放灯到平日骄纵,罗列种种罪状。那发难的阵势仿佛皇帝今日不责罚长乐公主,明日就要亡国灭族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平息这件事还需要徐相出来表态,皇帝深深看了徐侍郎一眼,道:“众位爱卿,孤绝不会姑息此事,就着有司查明经过,还徐相一个公道。”
话落散朝,皇帝单独留下了徐侍郎到御书房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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