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玲珑球的侍卫、兵丁像是像是洒进干柴堆里的火苗,点燃了景州百姓的火气。
依循旧例,南巡队伍在景州城只短暂停留一两日的时间。景州当地却要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就开始筹备。
院落要扩建修葺,草木花卉要移栽,牌匾题字要别致,桌椅床帐要精美,珍馐美馔、柴碳草料事事耗费巨大。而如此都要摊派在景州百姓的人头上。
如此负担,高门富户不觉,平常百姓却是艰难支撑,早已隐忍不满。此次长乐公主代太后出行,人员锐减,景州百姓本该额手称庆。谁成想,长乐公主居然为了给一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准备玩物,挨家挨户寻找卖玲珑球的老翁,不知何时才能离开。
强压的怒气如同死灰下的火苗,怕是遇有强风,就要轰轰烈烈地席卷整个景州城。
身处风暴中心的长乐公主,手里来回把弄玲珑球,默不作声地看着景州刺史刘敬礼。
时间已到了傍晚,这贩卖玲珑球老翁像是混入了河流中的一滴水,经过了一天的寻找,竟然没有任何消息。
刺史心中忐忑。
长乐公主拧着眉,似是神游天外。百姓对于南巡的议论纷纷扬扬。刘敬礼绝口不提,她却从别的途径获知不少。这么一项看似彰显皇恩浩荡,实则劳民伤财的惯例,或许该到了终结的时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摇着头,喃喃自语:“错了错了。”
刘敬礼心中一喜,长乐公主竟能自错认错,这场闹剧想必马上就要结束了。
“这样属实扰民。”长乐公主说。她展开一张纸,唰唰下笔不停,很快写就一篇告示。大意就是,朝廷愿意悬赏五百两雪花银,寻找出售玲珑球的老翁。
刘敬礼看了,只觉眼前一黑。
第二日一早,兵丁们就拿着抄写好的悬赏告示,张贴在景州城各集市醒目位置。有好事者,不等待告示贴好,就凑过去打听:“兵爷,写的什么啊?”
兵丁没好气地说:“发财的机会来了。瞅见没,悬赏五百两雪花银。要是知道卖玲珑球的老头在哪儿,就赶紧到刺史府去。晚了可就没了。”
听见这种好事,看热闹的瞠目结舌,有这笔钱,一辈子不愁吃喝了。有的听明白了,着急赶回家去,要打听打听。有的歪嘴嗤笑,觉得如今的朝廷真是朽烂到了骨子里。
告示贴出不久,刺史府门前各色来人络绎不绝,都说自己找到了卖球老翁。有的说得像模像样,有的却连玲珑球究竟何样也形容不来。
凡是有些眉头的,刺史立时就安排人去,一一核对。实在是来碰运气、凑热闹的,都一股脑撵出去。
到了中午,还真有人说出了卖球老翁的地址。一个中年汉子说,亲眼看见自己的邻居做过这种木球,有时也到集市上售卖。
“这球看着不起眼,里面也不知道有什么机关,摇起来叮铃铃响。最招小孩子喜欢。”汉子立在刘敬礼面前,双手来回磋磨,偷偷打量着刺史老爷的脸色说,“邻家这位老爹和他孙子一起住,前几日到城外走亲戚去了。”
刺史面上不显,心里大喜过望,连忙安排人到这汉子家的附近去看看。去的人很快回报,汉子的家和那老翁一墙之隔,恰好在玉水河的石拱桥边。回报的时候,已经派人出城,把老翁找回来。
住在玉水河的石拱桥边?刺史琢磨着,这长乐公主果然有些神通不成,还真叫她说准了。“这老翁叫什么名字?”
“邻家背舍都叫他玉水翁,姓甚名谁却没人清楚。”下面的人回话道。
刺史这边有了准信,赶紧告知长乐公主和静安郡主。一面说让下面的人各个样式的玲珑球多订购几个,一面说南巡路途遥远,启程赶路,需早做安排。
长乐公主叫静安郡主准备各项事务,先行出发。她自己却非要亲自见见这位老翁,后面再赶上南巡的大队伍。
静安郡主一笑,神色平静,旋即自行安排去了。在景州多耽搁了这么一天,她懒怠与长乐公主讲大道理。有的人在上位呆惯了人,就看不到下面人的苦辣酸辛。这一天究竟给景州带来多少额外负担,让下个地点浪费了多少准备好的人力物力,她就是一项项掰开了说,怕长乐公主也听不懂。
静安郡主的失望与不耐如此明显,刘敬礼看得一愣,长乐公主却仿佛一无所觉,只安稳等待老翁的消息。
终于到了傍晚,南巡队伍都出城许久,玉水翁方才带着孙子出现在长乐公主面前。
长乐公主像变了个人。竟一改之前的散漫任性,恭敬地请玉水翁坐下细谈。被请出房门的刺史十分诧异,只觉得长乐公主怕不是在谋划什么毒害皇嗣的大事,不然如何还担心被自己听了去?
等到屋内只剩下长乐公主和玉水翁祖孙三人,长乐笑吟吟地问:“大人,您可还记得长乐?”
玉水翁摇头,说:“老朽早已不在朝中做官,公主抬举了。”回城路上,他早听办差的兵丁抱怨长乐公主行事荒唐,搅扰得上下鸡犬不宁,他从内心就不赞成。
“是长乐打扰大人清静了,”长乐略施一礼,以示歉意,“长乐这次办事确实不妥,但也事出无奈,希望大人能够谅解。”
长乐公主拿出玲珑球,目中染上些许哀伤。“我一看到此物,就知道大人一定在景州。别人只道是个玩物,我却记得这是大人仿照治水球做出的模型。长乐小时候,大人不是也曾拿着个给我玩吗?”
长乐继续说:“大人就住在玉水边,不必我说,也清楚这些年平阳的碎玉河连年泛滥,下游的百姓苦不堪言。南北运河淤积严重,每逢雨季,河漫堤坝,百姓流离失所。工部投下不少银子,可拿这些泛滥、淤积束手无策。我清楚大人您在这里,如何能假装听不见两岸百姓的痛哭,继续往前走呢?”
玉水翁垂头看地,沉默不语。他的孙子却跳起来,高声道:“任你是公主,说什么也没用,我爷爷已经不治水了。”
玉水翁喝道:“守业,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长乐公主继续说:“朝廷负刘家许多,可两岸百姓何其无辜。只要大人愿意出山治水,长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玉水翁深深地看了长乐公主一眼。这位兵丁口中的荒唐公主此时神情肃穆,目光哀伤。他试图回忆自己在平阳城的岁月,却早已记不得长乐公主孩童时的模样了。“若是忘了治水一事,我也不必久居在玉水旁边。”玉水翁说,“只是公主有没有想过,十年前,我恩师在朝廷位高权重,我尚且被排挤。如今纵使我愿意出山,又怎么能够立足呢?”
“大人,朝廷之中,我无可奈何。”长乐公主郑重说,“但是,在民间,若长乐说有足够的金银和工匠供大人随意差遣,不知道大人愿不愿意主持治水事宜?”
玉水翁心中一振,以大朔朝举国之力来治理水患,尚且左支右绌。眼前这个娇弱的公主竟有本事调动足够多的人力物力来治水吗?
玉水翁拿过纸笔,在上面写下两行字,递与长乐公主。长乐公主看过一笑,“若是这些,大人不必担心,我自能应付。只是南巡路程紧张,我若不赶紧出发,怕是在下一站之前追不上大队伍了。不若我们同行,细细商量剩下的事。”
玉水翁点头应允了。
长乐公主和玉水翁一同出门。碰巧冬月正端着茶要进去,险些与两人撞在一处。
长乐公主一笑:“呆丫头,人找到了,还不快收拾了赶路。”
冬月慌乱中抬头看,只见长乐公主身旁的老翁约有50多岁的年纪,胡须花白,腰背略弯,精神却十分矍铄,双眼炯炯有神。“是,公主。”冬月连忙扭头,又往回跑。
眼看着冬月的背影在长廊里渐渐跑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长乐公主方才低声对玉水翁说:“大人,刚才那个圆脸的侍女可看清楚了?”
玉水翁纳闷,为何问他这事?“公主,看清楚了。”
长乐接着说:“她名叫冬月,是皇兄安插在我身边的密探。日后大人有治水的事情要讲,还是要避开她一些。”
听到密探二字,玉水翁神情平静,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长乐一眼,一旁的玉水翁孙子却立时瞪圆了双眼,全身紧绷地望着冬月消失的方向,生怕那密探又突然从长廊尽头窜出来一样。
“守业!”玉水翁轻嗽一声,刘守业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大惊小做了,收回了张望的目光,心里却仍是翻江倒海。
听说长乐公主要把玉水翁带走,刺史刘敬礼当即派人打发收拾行囊。经历两番找人,刘敬礼只求能赶快了结此事。
玉水翁一拾掇又是半天时间。这边长乐公主都准备齐全了,玉水翁的各色箱笼方才搬上车。除了玉水翁与孙子共乘的马车,老翁的家当又满满挤了三辆马车。
长乐公主见了,不仅不恼,还凑过去翻翻捡捡,看见了稀罕的工具物件就拽着玉水翁的孙子刘守业非要问个明白。
刺史刘敬礼照例要送行,余光扫过坐在马车外面的刘守业,越发觉得面熟。
中午在刺史府,刚一见到玉水翁带着这个少年人,刘敬礼就觉得似曾相识。但刘敬礼一不是当地人,二则来到景州任职不过两载,所结识的都是当地的世家名流、各级官员,按理不该认识这些工匠。
他当时不以为意,谁知现在见了,那熟悉感却迅猛疯长。原本微末仿佛初春鹅黄草叶般,现在却仿佛盛夏时节遍地半人高的野草一般不可收拾。
他叫来随从,吩咐道:“去问问玉水翁一家叫什么名字。”随从即刻去问,不久就回话说,老翁只知姓刘不知名字,小孙子叫刘守业。
刺史心中顿时一咯噔,按照自家族谱排,自己这一辈排敬字,下一辈恰是守字。这工匠爷孙难不成是自己的族人?这少年看起来如此面熟,难道他的父亲是自己的故旧?
刘敬礼此时无限懊恼,待要细细询问,那刘守业却已经钻进马车去了。队伍一行离开景州城门,向南行进。他再想打听此事,只能等到南巡队伍回返,再一次从景州路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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