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关注事件本身,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微小细节。
除了许愿自己。
三年不见,却天意弄人地连续两天碰面,且都是以这样软弱的面目示人,被他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她的自尊心让她一时无法接受这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好在情绪低落时,食物总能恰到好处地安慰人心,许愿吃饱了,力气回来了,便没有再纠结下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安慰自己,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很强,这就可以了。
仅剩的周日她在家好好睡了一天,终于恢复了精气神,周一到办公室不久,在茶水间被叫住。
“小许,你们采访碰到的林律师你做下功课,他的律所叫英格,就在我们隔壁晟达,最近新绿世界那个社会热点事件,他是原告律师,台里要做一期报道,采访他的任务就交给你们小组了。”
许愿愣了愣,迟疑道:“领导,公检法口不是我负责的,我也不太擅长。”
她近年一直负责现场口,专门跑现场跟突发新闻,只是这半年离职同事多了,新同事暂时上手不了,平时也会按照领导安排揽一些跑口记者的活,比如前段时间就在做教育口,时不时往学校跑。
只是万万没想到,公检法这块也被按到她头上,领导是觉得她太闲了吗?
“这个问题不大。”方总编大概认为她是万能的,不给她推脱的机会,“你的观众缘可是得到观众和全台上下一致认可的,工作能力我也放心,这个采访台里很重视,你上点心,把任务完成。”
总编又透露了一个消息,台里今年更换法律顾问,英格律师事务所是今年的热门投标律所,且基本花落英格,所以这次采访,双方都比较重视,自然都要派出最上镜人选。
许愿去洗了把脸,撑着手在镜前站立片刻,有些明白总编的用意。
负责公检口的刘记,四十多岁,专业炒股,副业才是做记者,最近股市红火,他对工作是越来越不上心了,成天借着跑新闻,其实是不知道去哪里钻研股市行情,交上来的稿子质量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总编指使不动他这根老油条,只能找一些好指使的。
比如她。
许愿心情黯然。
就像一团面积越来越大的阴影,这些年她极尽全力躲它远远的,可一旦它来了,就会无孔不入地钻入她的生活,试图在各种细枝末节上影响她的意志力。
所以,只能面对吗?
她望着镜中湿漉漉的自己,看到了眼中困兽一般的无奈。
总编要求尽快完成工作,许愿本着“早挨刀早超生”的念头,当天下午就联系了律所,很快得到了那边的回馈。
采访时间安排在明天下午2点,他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许愿和公检法人士打交道的经历不多,撇开林季延和她之间那点不能与外人说的事,本质上他是十分优秀的法律人,短短几年就成为法律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因此采访他需要准备的问题不能太过肤浅,但也不宜出格,不出错就好。
她磨了一下午,下班前发给律所对接人,那边晚上七点将修改意见发回她,她猜测律所加班也是常态。
第二天下午她和小张踩着点准时到英格。
外表精干的秘书微笑着将他们带往会议室:“抱歉两位记者,林par在接待客户,需要你们先去会议室等一会儿。”
听说不会马上见到他,进门后绷着一根弦的许愿反而松了口气。
扪心自问,其实她还是没有准备好。
两人坐在会议室等,等了五分钟,小张开始坐不住了。
“老许我出去拍点素材。”他是个闲不住的,往常出外勤,也是东拍西拍,剪片狂魔。
许愿不想一个人落单,想跟着,转而想到有可能碰见高茗,又忽然不想去了。
所有的勇敢都用来应付这次的采访,她好像已经没有多余的能量,来应付高茗夹枪带棒的讽刺。
小张出去了,除了她,会议室里空无一人。
时间在静止中流逝,她为了转移焦虑,便拿出那份采访稿,专心默背。
直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人意料在她视线里,须臾之间,夺走她手里那张薄薄的纸。
“你紧张的时候,就会不停背书。”林季延站在她身后,在她僵硬之际,俯身在她耳边喷洒属于他的气息。
许愿耳根发痒,却没时间去搓,怒目圆睁地扭过脖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林季延欣赏她的愤怒,勾着笑,故意指着纸上的某一行说:“你背这句的时候。”
说这句话时,他姿态风流地倚靠在椅背上,甚至故意将纸张凑到许愿面前,这距离近到暧昧,引人遐想。
西装笔挺的男人,外在光鲜出挑,却因为唇角那丝勾笑,让人嗅到一丝败絮其中的味道。
许愿窒息了一瞬。
她一直知道他不是好人,可是却全然不知,三年过去,他又坏到了什么程度。
她离开椅子,避之唯恐不及地和他拉开距离,清亮的双眸盛满戒备:“既然你空了,我们采访开始吧。”
“我去叫我同事。”她步向门口,想要避免和他待在同一空间。
林季延似乎早有预料,先她一步,“啪嗒”锁了门。
“急什么。”他慢条斯理张口,“我们兄妹三年不见,先叙个旧。”
“兄妹,你怎么好意思??”许愿气他无耻道貌岸然,脸一扭,“我没有兴趣跟你叙旧。”
她憋火步向另一扇门,结果刚抬腿,他就仗着腿长,轻而易举堵住她的去路。
“愿愿。”他喊她小名,目光深邃,“你应该没忘我的脾气吧?”
“忘了也最好想起来。”他气势凌厉地逼近,许愿被迫后退,“我这个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我只不过想跟你叙旧五分钟而已,很简单的愿望,不是吗?”他毫不收敛自己的锋芒,一步步逼近,“如果你今天不想,那明天,我们就来个五小时的,你说呢?”
面对这样的他,许愿从来没有赢过,即便三年过去,她的能力阅历都有所提高,但在他面前,她还是稚嫩得没有还手之力。
甚至她毫不怀疑,他说明天来一场五小时的叙旧,就一定言出必行。
就像他承诺过的,三年内不出现在她视线里,就真的说到做到,从不拖泥带水。
“好。”她屈服,“就五分钟。”
林季延很满意她的识时务,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走向会议室落地窗的一侧。
不习惯这突然的亲密,许愿表情不自然地甩开了他的手。
“我同事很快回来。”她转过脸提醒。
她一点都不想别人知道她和林季延的关系。
已强迫过她一次,林季延倒是没有再贪心,他比谁都懂过犹不及的道理。
“上次怎么回事?脸色那么差。”他站在她身后问起。
许愿知道他说的是医院采访那次,对于他的关心,勉强领情:“没吃早饭,低血糖犯了。”
“你食言了。”他声音冷清,“你答应过我,会照顾好自己。”
许愿抿了抿唇。
“只是这一次而已。运气不好,被你看到了。”
林季延盯紧她柔美却倔强的侧颜,不在意地轻笑,“你的身体,一直比嘴诚实。”
这话语带双关,许愿脸上轰然一热,快要失去镇定。
林季延最擅长在这样的时候拿捏她的情绪,她俯身,贴着她形状美好的粉色耳垂,故意压着声:“往前看,看到对面的电视台了吗?”
“你猜到了吧?我办公室也有同样的风景。”他嗓音很低很沉,在许愿耳边,荡出旖旎的音波。
“累了,我就会去窗边站一会儿。”他声音更轻,带着蛊惑,“找你。”
“愿愿,你每天忙碌时,知道有个人在对面想你吗?”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失了控,纷纷往耳垂跑,许愿已三年没有经历这样的撩-拨,呼吸不畅地拒绝:“不要再说了!”
她求生欲很强地走开,几步以后,已经与他拉开距离。
“我今天来采访,是领导给的任务,我不能拒绝。”她眨巴眼睛,紧张又倔强,“既然你坚持要叙旧,好,那我也说心里话。”
“这三年我过得很好,我很感恩。”她面目疏离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想回到过去。”
“林季延,或许,我该叫你一声哥哥。”她忽然心痛不已,“你就是我的过去。”
“这三年,忙或不忙,我都没有想起过你。”
在她对面,林季延也被她眼中的决绝刺痛,眼神骤冷。
原本捏在手里的采访稿,悄然被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老许!”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小张打破了会议室里的僵局,他眨了眨他的眯缝眼,直觉这氛围有点奇怪。
很快,许愿的笑脸打消了他心里奇怪的念头。
“小张,这是林律师,我们聊了几句。”许愿说谎时脸在发烫,视线又快速地掠向林季延,“林律师,这是我同事小张,他是摄像。”
林季延倒也没想在这时候为难她,配合地装不熟:“两位,去我办公室吧。”
除了小张,两人各怀心事地走向林季延办公室。
到了门口,许愿下意识地看向他办公室的那一整墙明亮通透的落地窗。
如他所说,窗户的对面就是略显陈旧低矮的电视台大楼。
论起来,这里看对面的视野更佳。
许愿心情复杂,尔后对上他炯炯有神的双眼,随后她心虚地别开眼。
“李夏,倒水。”林季延对门外的秘书吩咐一声,很快,当小张架好设备时,李夏就端着两杯茶水进来。
给许愿准备的是一杯温的红糖水。
许愿错愕,对上李夏的眼,李夏于是笑着解释:“林par交代的。”
放下茶水,她便出去了。
许愿端着这杯红糖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感觉到刻意投射在她脸上的锐利目光,最后还是没有喝。
红糖水被握在手上,随后被安静地搁置在桌上,许愿抬起脸,和他那瞬间变沉的目光对上。
无声的交锋。
林季延坐在办公桌后,挺括昂贵的西装将他包裹成一个最斯文体面的社会精英,他唇角边的冷笑,泛着只有她才懂的冷意。
“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许记者出镜。”林季延看向正在调试镜头的小张,态度亲和,“两位做搭档不短了吧?”
小张这样的直肠子,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大脑里沟沟壑壑都比别人多,每个出口的问题都有其深意。
“不短了。”他嘴巴快于脑子,很快回答,“三年了。”
“三年可不短。”林季延看向沉默的许愿,笑了笑,“我家人里也有媒体出身的,她说过,跑新闻需要并肩作战的搭档,越默契,越能挖掘出有价价值的新闻,被人追的时候也不会只顾着自己逃跑。”
小张不疑有他,甚至佩服这位律师,连他们这行的苦逼,也知道的不止一星半点。
“确实确实。”他神经很粗地说,“许愿也说过这话。”
许愿已经听不下去,深怕再聊下去,小张能把她全卖了。
“林律师,那我们开始吧。”她笑容勉强,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采访正式开始。
今天采访的主题主要是最近舆论热点,关于绿野世界小区被人纵火一案的法律探讨。
针对许愿抛出的问题,林季延一一给出法律见解,他侃侃而谈,谈吐清晰有力,逻辑在线,一看就是十分理性且清醒的男人。
而那么理性又清醒的男人,所有或犀利或温和的问题,都是看着许愿的眼睛说完的。
“相对民商案件,刑事案件的庭审抗辩当然更加激烈,罪与非罪的定性往往很复杂,会让法庭成为控辩双方的战场,如果没有缜密的思维、随时随地冷静的大脑、充沛的体力,那么最好不要上战场博弈。”
他面带笑意,身体却微微前倾,带着侵略性的眼睛,深深望进许愿眼底。
“这三个要素缺一不可,否则,就是自不量力,战场会教你怎么重新做人。”
许愿握在手上的录音笔逐渐颤抖。
她垂下眼皮,借着做笔记,避开了他灼热的眼睛。
已到采访的尾声,小张正在低头调试摄像设备,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反常。
神经大条的他,当然更不可能察觉两人之间的暗涌。
许愿度秒如年,终于熬到了结束。
她说了几句场面话,正要站起来告辞,不想林季延开腔:“许记者已经采访完,礼尚往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采访流程里并没有这一环节,许愿清楚他没那么轻易走掉,她捏紧了手上的录音笔:“林律师请说。”
不知什么时候,林季延手里多了一张方块大小的纸条,纸条对折,被推到她面前。
“问题不难。”他一脸磊落,“许记者可以回家慢慢思考。”
许愿没有第一时间去接。
没那么简单的。
需要慢慢思考的问题,怎么可能会不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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