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清晰地记得,这一夜是她来g市几个月后,第一次感到害怕。
她开始考虑搬家。
但搬家二字说说容易,又谈何容易。
来时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安定下来后她添置了不少生活必需品,原本简陋的小房间,现在被她布置地颇温馨,很有家的模样。
已经住得很习惯,她又怎么舍得离开?
况且,已经交了半年房租,若是违约退租,房东会扣押金不说,可能剩下的房租也不会退得痛快。
但是她一个单身女孩子,又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安全问题。
这个小区之前是出过事的,一个住在这个小区的女孩子,在附近夜跑被袭,她大声呼救,刚好一个路人经过,喝退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偷袭者。
女孩火速搬了家,而这件事也上了他们报社的社会新闻,通篇报道都是提醒女性注意夜间安全,g市虽然安全,但也难免会有小概率事件发生。
因为偷袭者没有抓住,许愿那段时间加班回家,心悬得老高,包里随时揣着防狼喷雾,走在小区里都要一步三回头。
现在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她有个神秘邻居,感觉是个潜在的危险分子。
虽然他什么都没做,顶多只是在她家门口扔过两根烟蒂,她却在心里,把最坏的可能都联想了一遍。
夜里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想越心惊胆跳。
“小许同学,我在你楼下。”
某个周末的夜里,余巍站在她楼下给她打电话,被问及出现的原因,他幽默道:“你放心,没打算在你楼下给你弹吉他,这会儿你们楼的邻居都在洗脚呢,我可不想吃洗脚水。”
“跟哥们在附近吃夜宵,我多好的人啊,惦记你肯定也饿了,给你捎了点鸡爪子什么的。”
“别墨迹啊,鸡爪还是热的,要是让你啃到冷的,你该骂我了。”
漂泊在异乡,有朋友惦记她,许愿自然是感激的,她趿着拖鞋下楼,出门后,先警惕地看向隔壁那扇门。
他昨天夜里深夜回来了,她听到声了。
她步向楼下,刻意蹑手蹑脚,踮着脚尖。
她跟余巍在楼下待了很久,两人插科打诨,俨然是老朋友。
许愿跟他有说有笑,其实一小部分的注意力被楼上分走。
她一直在留意二楼那个不起眼的阳台。
那里从来没有衣物晒出来过,有人生活的痕迹很少,她这段时间摸清了规律,发现工作日他不回家,只有周末才会回来住两天,周日晚上又会离开。
但即便他在家,也是闭门不出,非常宅。
不出所料,那人今夜又站在阴影里,手里的烟火是他存在的痕迹,火星抬起又落下,一根燃尽,又点燃一根,这一晚上不知道抽了多少根。
她在那一刻,突然发现,这男人给她的感觉并不陌生,明明很熟悉。
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登时冲入她脑海。
只有他,才会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让她心悸,令她胡思乱想。
她被脑子里这个奇异又大胆的猜想吓到了。
“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余巍突然发声,将她从堪比地震的思绪中抽离,她魂不守舍地看向他:“什么?”
“听说没有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问题——”余巍支支吾吾,没了平时的洒脱劲,“我,我想跟一个女孩子告白,要是今天不行,那我只能再来一顿烧烤了。”
“这告白会不会有点油腻啊?”许愿眨眼睛,“现在这女孩子说不定满嘴油呢。”
别的男生都带了玫瑰花来表白,这位大哥倒好,带了一顿烧烤,满嘴油滋滋地就张口告白了。
余巍听完一愣,懊恼地给了自己的脑袋一记。
“说的也是啊。”他替自己挽尊,“光想到烧烤好吃,没想到油这个问题,那,那下回吧。”
被人表白了,许愿也没多高兴,现在她心里正乱着,其实想一个人躲起来静一静,消化掉脑子里那个太过震惊的猜想。
她词穷了一会儿,最后干巴巴说:“我吃好了。”
余巍知情识趣:“我也该走了。”
两个人之间的窗户纸今晚揭了一半,挥手再见时气氛就有点奇怪,只是即便知道这个城市多了一个喜欢她的人,许愿也提不起精神。
她最后又抬眼,向那个阳台看去。
不见火星子,那个始终站在那里的男人已经回屋了。
她脑子乱糟糟地回家,开门时,甚至渴望隔壁的男人能出现,哪怕他长着一张猥琐的脸也没关系。
只要别是那张脸就行。
但那扇门静悄悄的,他没有出来和她见面的想法。
周一的清晨,天蒙蒙亮,城市的绝大多数人还未苏醒,一大早就被细微响动惊醒的许愿倏地睁开眼,她快速掀开被子,赤脚奔向小阳台。
从这个阳台望下去,能看到楼里出来的每一个人。
晨曦里,有人从楼道里出来了。
他拎着黑色公文包,身姿修长挺拔,步伐沉稳有力,寒凉的深秋清晨,他一身剪裁有致的风衣,已透出与这破旧小区格格不入的衿贵气质。
违和感太强烈了。
在普通人中鹤立鸡群的男人,更应该出现在市中心富丽堂皇的写字楼,与他打交道的,也是拥有同类气质的精英人群。
即便只看到侧脸,这张侧脸的大部分也被楼下横生的枝丫遮挡,许愿的血液还是一点点的冷却下去。
这样出众睥睨他人的气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速成的。
在她记忆里,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让人过目不忘的气质。
在她如遭雷劈之际,楼下的男人仿佛有心电感应,第一时间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打量。
原本在打电话的他突然停下,出其不意地转身。
许愿的脆弱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猛然攫住,甚至生出被捏在他手掌心玩弄的错觉。
浑身一个激灵,她在他转身的同时,求生欲极强地蹲下。
躲避的半分钟,心跳过速,好像随时会因为高度的紧张而死掉。
半分钟后,她鼓起勇气,犹犹豫豫地探出脑袋。
他走了。
“小伙子看着不像缺钱的,不知道怎么就租在咱们这里,工作也挺忙的,上回大清早在小区碰到他,说是赶飞机呢。”
政府推进旧城改造项目,楼房外立面需要重新粉刷,一楼的老阿姨作为楼长,兢兢业业传达居委会的通知,告知每户人家注意事项。
敲开许愿家的门后,随口聊起隔壁户。
许愿笑容满面送走老人家,关上门的一瞬间,笑脸垮塌。
来g市后,她把私生活保护得严丝合缝,唯一一次透露住址,是学校那边联络上她,为了毕业调档案的事宜。
当时文件急着要,又恰逢周末单位收不了快件,她便把现在的住址告诉了辅导员,后来很快收到了档案,这件小事便被她忘在脑后。
如今想来,冷汗涔涔。
到底还是百密一疏,被他钻了空子。
许愿想到他的无孔不入、他的心思缜密,只感到后背发凉。
她的崩塌感强烈到,只用一个早晨,就失去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生活的掌控感。
她恍惚意识到,她的生活好比在沙滩上堆砌堡垒,她自以为这堡垒坚固硬实,但其实脆弱到不堪一击。
一道来势汹汹的海浪打来,这堡垒就坍塌成泥沙。
林季延便是这道看似温和,实则凶猛的海浪。
来g市快四个月了,一向兢兢业业踏实工作的许愿,罕见地划水了一星期。
整个星期的工作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甚至因为犯了一个小错,被分管领导批了一通。
在煎熬中,她终于等到了周五天黑。
这个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熬的。
她起先刷剧,后来嫌吵,便关了视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
从来不知道,等待一个人的夜,原来是那么漫长。
在这漫长的夜里,她茫然四顾,是什么驱使他每周远距离来回两个城市,一个生活讲究的贵公子,蜗居在一个简陋陌生的房子里,像个幽灵一样闭门不出,一双幽深的眼睛却时时刻刻在暗处窥视她。
想到阳台上跳跃的火星,躺在她门口的烟蒂,深夜故弄玄虚向她走来——
一幕又一幕。
许愿差点把牙咬碎。
林季延,你是变态吗?
时针悄悄指向了深夜十二点,楼道已经没什么响动,绝大多数夜归人都已回到自己的小窝,就连四楼那对日子过得鸡飞狗跳总是晚上拌嘴吵架的夫妻也歇了。
许愿坐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她盯着那扇静悄悄的门,晶亮的双眼看不出一丝困意。
她隐在黑暗里,血液甚至在沸腾。
他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少有她占上风的时候。
但今晚不一样。
光风霁月被身边追捧的天之骄子是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窥视她生活的是他,不请自来住在她隔壁两个月的也是他。
没有人能看到林季延的阴暗面,但许愿看到了。
她要亲手拆穿这个男人虚伪的面目,且就在今晚!
对他说的,疾言厉色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什么呢?
——林季延,你心里有病你知道吗?
——林季延,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季延,你为什么阴魂不散?你不知道我背井离乡是为了躲你远远的吗?
楼道里出现了细微的响动声,有人上楼了。
许愿倾身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全身的肌肉一一绷紧,双目炯炯地盯着前方,一眼都不敢错开。
心跳仿佛也感知到了重要时刻的来临,不自觉加快。
一个男人徐徐出现在她视线里,化成灰都熟悉的背影,很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即便是经历了这样漫长疲惫的旅程,他的步伐也还是从容有力,丝毫不见凌乱。
纠结了一个晚上,反复思考要如何斥责他的许愿,内心的一角塌陷。
她突然想问:林季延,你不累吗?
——为了我,值得吗?
她坐在寂静的暮色里,陡然间失去呵斥他的勇气,就这样居高临下的,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他打开公文包翻找钥匙,钥匙淅淅索索在他手上了,他对准钥匙孔,却突然停下动作。
然后,他转过身。
清凛凛的目光和她隔空对上,眼里仿佛还带着a市的水汽。
许愿瞄过天气预报,今天g市晴,a市却是下雨的。
夜安静的可怕。
因为许愿的一时语塞,预想中带着火-药味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安静坐在楼梯台阶上的她,反而乖巧又无害,像个受了欺负、满腹委屈,也只会静静凝望人的洋娃娃。
林季延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穿越黑暗,迈上台阶,最后在她面前停下。
他微微弯腰,像往昔那样,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等得不耐烦了吧?”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被抓包的尴尬,面上甚至带着清风朗月的微笑,“抱歉,飞机晚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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