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施施然下榻行礼,“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姜禾仿若灵魂出窍,木然起身再跪下,与歆儿及其他宫人一并道,“参见皇上。”
皇上迈步过来扶起了我,再向着旁侧道,“都起来吧。”
众人道,“谢皇上。”纷纷起身。
我与皇上分坐于长榻两端,中间隔着茶几,妍儿不等我发话便奉了茶来,皇上饮了一口,含笑道,“皇后今夜怎的有如此好兴致,这首《平沙落雁》曲调动静相宜,错落有致,委实难得,朕在恪勤殿远远听来都不禁为之失神。”
我垂首道,“打扰皇上批折子了,还请皇上恕罪。”
皇上的目光转向姜禾所在的方位,“皇后宫中几时出了个乐师,朕竟未有所察。”
我道,“正是臣妾今日与皇上说过的,那个培育兰花的婢女,姜禾。”
姜禾身子微一动,旁人或许未能察觉,但皇上洞若观火,此一动自是逃不过他的火眼。
“哦?”皇上道,“姜禾?”
姜禾面上血色骤然退去,颤声应了声是。
皇上端详她容颜与身姿,不觉笑道,“虽为奴婢,却是天姿国色。”
皇上此话一出,众人皆变了颜色,唯独我从容笑道,“皇上可从没这般夸过臣妾。”
姜禾头磕在地上,“皇上过誉,奴婢平庸无奇,不敢当皇上之夸赞。奴婢夜半奏曲,烦扰圣心,是为弥天大过,还请皇上重责。”
我不免心中暗叹,她都已经慌乱到如此地步了,竟还能维持镇定,声色间虽隐隐不稳,但言辞与举动仍透露着寒梅一般的冷僻孤清。
不等皇上发话,我便道,“是本宫命你弹奏一曲,若是皇上有意责怪,也是责怪本宫,你出来担什么责?皇上夸你天姿国色,你却说自己平庸无奇,你这是在与皇上唱反调?”
若换做旁人,定然架不住我说这些狠话,但她是姜禾,再如何超出认知的阵仗,她也能冷静答言,尽管她纤弱的身躯隐隐晃动,使我有些于心不忍。
姜禾道,“奴婢不敢,娘娘教训的是,奴婢知错,必不敢再犯。”
我“嗯”了一声,目光移至皇上那边,“姜禾失礼于皇上,皇上预备如何处置?”
皇上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我,再看向姜禾,“你琴艺出众,心思灵巧,皇后欣赏你,朕亦感到意外。你便再弹一曲,以悦朕心,算是将功补过吧。”
姜禾脸白如纸,定定地看了看皇上,余光瞥见我泰然自若的神情,想必也能心安些许,可半晌不语,不知是不是说不出话来。
歆儿着急地微微弯身,拉扯她衣袖,皇上发话,她怎能呆若木鸡。
我适时道,“皇上,姜禾若是状态不佳,勉强再弹一曲,恐怕也不称皇上之心,不妨让她暂且退下,改日皇上再来时,再命她弹奏。”
我抬眼打量皇上神色,“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凝眸望着我,蓦然笑道,“皇后既为其开口转圜,朕自当听凭皇后所言。”
我亦笑道,“谢皇上。”再向姜禾道,“退下歇息吧,下回若再如此,本宫可不保你了。”
姜禾感激地望向我,“谢皇后娘娘,谢皇上,奴婢告退。”
我瞧着她起身的动作微有凝滞,但步履还算平稳,能在心神大乱的情况下尚存几分清醒,我也算是佩服她。
姜禾身躯笔直而僵硬地走出了寝殿,我心中暗叹,若是她对皇上动了真心,那这事可就不好办了。便是我给她机会,也要看皇上的意思。
至于皇上到底有何喜好与偏爱,连伴君多年的本皇后我也不太明白。
想到此处,我转而望向皇上,目光中稍带了些迷茫,却发现皇上也正望向我,我俩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突地跳了两跳,随即垂眸,不经意间瞧见桌几一角的兰花纹。
只因其不甚明显,我素来也不大讲究,竟迟至今日才发觉。我这宫里的多数用物皆以牡丹与凤作为纹饰,包括我平日里的穿戴,也逃不出这两样,以此象征着我后宫之主的权势与地位。
但其实我自幼喜欢兰花,偏爱素雅文静的调调,不喜争芳斗艳,引人瞩目。尽管我自身只能与端庄贤淑沾个边,可越是无法拥有的,内心便越是渴望。
这大概是我一眼相中姜禾,不计后果地把她带回永乐宫的主要原因。
我终究是个俗人。
此刻我瞧见那兰花纹,委实瞧见的不是时候,因为皇上当前,我委实不宜分心。
只听皇上一声令下,把殿内伺候的宫人都赶了出去,我抬眼瞅着骤然一空的寝殿,心里蓦然有些慌乱。
原本与皇上单独相处已是常事,我不该如此紧张,像个新过门的媳妇似的,可不知为何,我感觉到皇上似乎不大高兴,可他方才还眼带笑意,这会儿怎么就变脸了,我又不知其缘由。
况且,自三年前我奉旨入宫时起,皇上便一直是普天之下最易使我忐忑不安的人。
果不其然,当我的目光转向他时,只见到他面无表情的侧脸。他坐姿端正,两手分放在两腿上,想来是忙于政务,至此时都还没有换下朝服。
我打量着他清晰而分明的下颌线,忽觉有些心疼,从他十四岁登基时起,未有一日荒废政务,可何曾有人关心过他。
便是有,他们关心的也只是一国之君,而非周赴本身。
我架不住内心的冲动,径自起身走到他身前,坐在他身旁,倚在他身侧,“都这么晚了,皇上还不就寝么?臣妾早已命人备下热水,皇上何不…”
我话没说完就被皇上推开了,虽然他力道极轻,可作用在我左肩上那一刻,却犹如荡海拔山。
我愣愣地瞧着他,他却不看我,我自觉地退后了些,他微不可察地眸光一闪。
我失落道,“皇上怎的把宫人都谴走了,臣妾有孕在身,不便伺候皇上沐浴,皇上还是指个人来…”
皇上再度打断了我的话,他用一种好似随时都会喷出火来的目光盯着我,“你不妨直接说让姜禾来伺候朕。”
可我并没有这么想,我不明白他怒从何来,心里只觉得委屈。
不等我解释,皇上又道,“你就这么想给朕的后宫再添一人?或者不只一人,凡是能入皇后双眼的,皇后都想送到朕的身边来,是么?”
当然不是,玉妃、元妃、容妃还不够我闹心的么?
皇上顿了顿,竟带着笑意道,“皇后可真是大度,不说处处为朕着想,至少在朕的房事方面,可谓体贴周到。”
我知道他那是讥讽的笑,可我不知他是在讽刺我,还是在嘲弄自己。他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令我有些难堪,更使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
比起方才的迫切,我忽然不想解释了,可我生来就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于是我沉默一阵后,定定地望着他道,“皇上误会了,臣妾并无此意。臣妾只是一时兴起叫来姜禾,为臣妾弹琴解闷。臣妾的确也想学得一二,待出师之日,便可为皇上弹奏一曲。可臣妾事先并不知晓皇上会过来,臣妾并没有刻意安排姜禾在皇上跟前露脸。”
可我的确有意给姜禾机会,若皇上对她一见钟情,今夜便召她侍寝,来日即可册封,那我便是趁着顺水推了舟。
皇上冷冷地看着我,“皇后的用心,朕怎么会不明白,只是这类心思,皇后还是即刻打消了吧,以免徒劳无功,白费力气。”
我无言以对,半晌应了声是。
也许他并不想听我弹琴,诚然这是情理中事,宫廷乐师大有人在,何需我在御前献丑,可他在我还没开始的情况下就否定了我,这使我心里的难过又多加一层。
皇上又道,“朕稍事洗漱即可。”说完便命人去打热水来。
我起身站到他跟前,弯膝行礼,“那臣妾自行前去沐浴。”
临转身时我看到皇上那混合着一丢丢错愕与噎住的表情,也无意多想,径自喊来歆儿,与我一道往隔间中去。
几个丫鬟已然倒好热水,调好水温,并在浴桶中放有香料和花瓣。
歆儿伺候我宽衣,再扶着我迈入浴桶,我的身子浸泡在温暖芬芳的热水中,只觉得全身心都松散下来。
我不禁反省自己,若皇上真的喜欢上姜禾,那我该怎么办?答案无疑是随他去,他可是当今圣上,自然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喜欢谁便喜欢谁,只不是我罢了。
我有意成全他人,可结果不尽人意,我又能如何呢?
歆儿在我背后替我捏肩,不时问我力度如何,是否舒坦,我闭上眼静静享受,她问一句,我便嗯一声。其实她服侍我多年,力度与手法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本已无需再问,我知道她是怕我睡着了,想让我打起点精神来。
可我近来心绪繁复,委实累得很,如此温暖舒适的环境中,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眼皮也渐渐得重。
歆儿在我耳边唤道,“娘娘…”
我能听见她的呼唤声,可眼皮却睁不开,直至另一双手覆上我的双肩。
我骤然清醒过来,不必回头也知道那人是谁。
我心神一震,绵软地唤了声,“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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