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成厉坐在客厅，茶几上没来得及收拾的全家福相片上，蔡芬笑得很温柔。
成橙提着书包一出来，就看到了那张照片。
她忽然狼狈地扔下书包冲过去，抱着那张照片，一直哭、一直哭。
哭到喘不上气，不停地打嗝，将成厉吓了一跳。
“成橙!”
“爸爸，都怪我，都是我!”
她哭得开始有些干呕，脸颊通红。
“不是你的错，成橙，不是你的错。你妈妈已经这样，你要是再出事，爸爸……”
成厉喉咙干涩的厉害，他抱着成橙，父女皆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成橙终于缓过来。
这一夜，她还睡在家里。
成厉在隔壁。
客厅里的灯亮着，卧室门没关好，露出一条缝。
以前，她的门都是妈妈关的。
她不在了，成厉显然不够细心。
成橙被那点光刺得睡不着，眼底的泪已经顺着面颊滑下来。
她感觉一切都如此不真实。
是不是这些都是她的梦，只要她醒过来，妈妈就还活着？
成橙下床，赤着脚走到客厅，被她扔在相片旁边的书包口敞开着。
她没管，径直走到相片旁边，抱着那张照片，无声的哭。
天边从沉默的黑色一点点泛上鱼肚白，成橙像个破布娃娃，仍旧靠着茶几坐着，什么也不知道。
书包里的书，哐啷一声，滚落出来。
她被这点动静惊到，缓慢地瞥过红肿的眼眶，看到了——一张诉状。
那是沈照的字迹!
凌厉而横直，只写了一半。
一张薄薄的、白色的纸。
在暗光下，只能看清楚上面诉状的字样。
成橙突然像发疯一样，捡起那张纸，将它揉成一团，用力扔进垃圾桶。
沈照，沈照!
她再也不要和沈照有什么牵连!
心刺拉拉地痛，成橙唇角被咬破，却不知怎地，又冲过去，从垃圾桶里，刨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纸。
目光定在上面，她只读了一遍，却猛得站起身来，眼前一片眩晕的黑。
那黑色中，藏着一团炽热的火。
蓬勃而有力量，推着她，灼烧着她，刺痛着她。
将全家福照片藏进衣服里，成橙跌跌撞撞跑出家门，一路跑到车站。
她有话，要问他。
成橙上一次来这个镇，还是小学的时候。
那时候她是坐车来的，根本没有仔细留意周围的一切。
如今，放眼望去，北方的农村，即便到了夏季，也依旧如此荒凉而贫瘠。
到镇上的车停了，成橙戴着口罩，手中只有一个手机，那张全家福照片被她藏在衣服里，贴身装着。
她只模模糊糊记得沈照在的村子叫什么，根本不知道地方在哪。
街边坐了一群男女，不知在说什么闲话。
成橙听不太懂方言，她凑过去，露出口罩上面一双红肿的眼眶。
她一问话，那些人都看过来。
“小姑娘，你是来找人的吧？”
杂货店胖胖的大婶摇着蒲扇，成橙点了点头。
“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村口有那种蓝色的提示牌，你注意看就知道了。”
“好。”
成橙应下来，正要走，被那大婶叫住。
“小姑娘，我看你像城里人，也不知道来我们这干什么，不过你找完人还是早点回去，省得在村里乱逛，不安全。”
成橙点头，走出几步开外，却红了眼眶。
她好想妈妈，现在她只要看到任何一个中年妇女，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蔡芬。
没见到那扇黑色的大铁门之前，成橙也完全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准确找到地址。
但是现在，她真的到了。
黑色的门，上面是一排排金圆扣。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印象深刻地记得，这扇门里，传出来凄厉厉地哭喊声，还有一个疯女人。
成橙壮着胆子去叩门，敲了好久，也没人应声。
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门，打开了。
她没有看到沈照，门后面，是那个疯女人。
她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看到成橙的一瞬间，她忽然笑了一下。
成橙本被她吓了一跳，往后退开，却发现她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
太阳晒进院子，格外安静，听不到一点车流的喧嚣声。
成橙目光向里探视，只看到一个红色的脸盆，被放在木架子上，旁边是一桶半开的洗发水，不知是什么杂牌子。
“呃……呃!”
成橙才发现，疯女人的头发是湿的。
她在洗头发？
“你好，请问沈照在吗？”
疯女人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忽然一股脑窜进房间，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和沾着土的笔，她趴在门口的柴堆上，竟然写了几个字，递给她。
成橙诧异地接过纸。
歪歪扭扭的笔记不算清晰，却足够她辨认。
【沈照出去挖药了，一会回。】
成橙抬头，疯女人看着她，眼底闪过讨好地笑。
“呃……”
她从里面搬来一个凳子。
成橙一看，那张凳子上也全是土。
很奇怪，她还是就着凳子坐下去。
她感觉，自己对这个印象里疯疯癫癫会打沈照的女人，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
她根本不会洗头发，水沾湿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头发似杂草一般，蓬松凌乱。
成橙站起来，接过疯女人手里的毛巾。
静谧的院子里，只能听见水流声，和疯女人咯咯地笑声。
成橙感到一股莫名的情绪渲染开来，她忘记了一切。
从妈妈出车祸以来，她再没有感受过这种安宁与平和。
她从这个疯女人身上，找到一种慰藉。
一种荒唐的慰藉。
她擦干净脸的时候，成橙是有些震惊的。成橙没想到，这个疯女人，居然长得有些好看。
她生得眉目毓秀，眼尾尖就像沈照那样，微微上挑，虽然脸上已经布满细纹，但是不难看出，她年轻的时候，应该长得很漂亮。
成橙没见过沈照的父亲，但是这一刻，她无比确信，沈照长得，和他的母亲，很像很像。
“你家是哪里的？”
疯女人呃呃着，含含糊糊。
成橙问不出来，院子里，窗台上的书掉下来。
疯女人见成橙往那边看，赶忙走过去捡起那本书。
成橙看到了，那是沈照的书，浅绿色封页，上面高等数学四个字很醒目。
疯女人的头发没擦干，滴滴答答的水渍掉在书上，成橙皱眉。
她记得，沈照是有洁癖的。
疯女人捡起书，看见她皱眉，赶紧用手擦了擦书，拿到她面前。
成橙根本看不懂高等数学，她那时候读大学选的专业也不学高数。
“呃……”
疯女人递着笔，成橙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见她不接，疯女人握着沾了土的圆珠笔，在沈照的书上乱涂乱画。
“诶，你——”
成橙想制止她，沈照这人最讨厌被人在自己的东西上乱画。
可看到疯女人写下的那些东西时，成橙愣住了。
“你？”
疯女人呃呃地说着话，似乎想教她。
成橙瞪大了眼去看她写下的那些公式字母，她看不太懂，有一种直觉告诉她，这些是真的!
沈照的妈妈，上过大学？!
成橙刚想问她，铁门被人从外推开，余晖里泛着尘埃，一道身量高挑清瘦的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沈照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站在门口，薄薄的眼尾似利刃，刀锋直指她而来。
疯女人见沈照回来，欢欣雀跃，被沈照带回房间。
他出来时，一把关上门，没有看她，垂首盯着院子里长出来的杂草，沈照的声音似淬了寒冰。
“成同学，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成橙听见这句话，腾地一下瞥眼瞪他，心底的那团火旺盛得能将沈照吞噬。
“沈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成橙要气炸了，沈照却不紧不慢。
“不是你说过的话。”
沈照的眼底，讥讽与嘲弄并行，模糊了一闪而过的暗芒。
成橙从兜里掏出来那团皱皱巴巴的纸，一把扔进沈照怀里。
“好!沈照，你有种!是我瞎了眼，好心没好报!”
她戴着口罩，半张脸都藏在下面。
沈照抬头时，才发现成橙的眼睛有红又肿。
他眉目好似皱了一瞬，成橙却不争气地又哭了。
她愤愤地抹了一把泪。
自己就是有毛病，才会大老远来这找他!
成橙转身要走，被沈照一把拉住。
他微微俯身，薄荷味隔着口罩也能闻见，沈照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到底怎么了？”
“沈照，你就是个——”
成橙被他拽住胳膊，不知道为什么，哭得更厉害。
“都怪你，沈照!”
“怪我？”
沈照听见这话，好似被刺痛了，立刻撒手。
“你如果看不上我，大可直说，不必这样。”
成橙更怒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沈照!你就是有病!你堕落的时候，我确实瞧不上你，可是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个，看不起你!”
“那你是为什么？”
沈照浅淡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紧绷着身体，又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成橙？你告诉我，我不是神，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
沈照的声音，藏着不易察觉的黯淡。
成橙哭的脊背一抽一抽。
她忽然崩溃地靠着墙坐下去，衣服上都是土，藏在里面的照片也掉下来。
“沈照，我没有妈妈了。我妈妈，她……出车祸了。”
她应该恨沈照的。
要不是他，妈妈才不会出事。
可是、可是，她不知道。
她的脑袋像一团浆糊。
沈照楞在原地好久，才慢慢半蹲在她面前。
他一伸手，成橙被他怼进怀中。
沈照的身上，藏着一股草药的味道。
成橙像找到了一点安慰，泪水将他的衣服洇开一大片深色。
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被妈妈遗弃在世间。
荒凉、贫瘠的人世间。
沈照感受到她的颤栗，他无声地收紧自己手上的力道。
许久，他才像找到一点自己的声音。
沈照微凉的手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鬓。
“成橙，你乖一点。”
她一哭，沈照自肺腑向上，整个身体都像被棉絮堵住出口，喘不上气。
“沈照，沈照。”
成橙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似乎，她只剩下这一点点安慰。
沈照的唇角贴着她的额头，柔软的唇一张一合，触感温润。
“成橙，没事的，会好起来。”
他的手慢慢拍着她的脊背，带着某种神奇的安抚，成橙哭累了，昨晚一夜没睡，她竟靠着沈照睡着了。
成橙闭着眼，眼睑下的睫羽纤长浓密，挂着晶莹剔透的眼泪。
沈照定定注视着她，许久许久。
久到他自己分不清今夕何夕。
阳光洒落，身形单薄的少年拥着怀里的女孩，忽然微微俯身，隔着一张淡蓝色的口罩，他闭着眼，印下一吻。
太过轻柔的吻，几乎没有任何重量，似鸿羽蹭过脸颊，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
成橙闭着的眼睛微动，没有醒来。
沈照单膝跪在原地，目光移开，盯着不远处被成橙扔出来的那团纸，目中烈火灼烧，滚滚热浪翻涌，火舌舔舐着纸张，要将它吞没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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