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
成橙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她一坐起来，外套滑落至腰腹。
这是沈照的外套。
“他人呢？”
屋内光线不明，成橙仰头望去，这座院子的围墙外侧，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夏天来了，梧桐树宽大的叶子被风一吹，哗啦啦的声响拂过心尖。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丛窗边落进来，成橙不由地环顾四周。
这是沈照的家。
一片狼藉的家。
除了她躺的这张床，再往前，是一个破旧的灰色皮质沙发，沙发上，躺着一个蜷缩的人影。
他似乎也累极了，什么都没盖，就这样缩在窄窄的沙发上，长腿弯曲，闭着眼。
成橙一下床，沈照被惊醒。
他睁开眼看见她的一瞬，眼底难得闪过一丝无措。
“沈照，我有话要问你。”
成橙把他的外套递过去，沈照终于清醒了。
他站起来，脸上挂着熟悉又淡漠的表情，似乎在静静等候她的发问。
“那张诉状是不是那天你说过的，很重要的事？”
沈照没吭声。
在没来这里之前，她有过很多种揣测，却唯独忽略了一点。
现在，她开始有一种愈发强烈的直觉。
沈照的诉状，必定和他妈妈的事有关。
甚至于，他病死这件事，说不定也是他妈妈的某种先天遗传造成的。
“不是。天色晚了，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趟车了。”
沈照双手揣兜，站在她身侧，仰头望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
“沈照!你对我说句实话就那么难吗？”
成橙凑过去，眼睛亮晶晶的，她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离沈照的距离有多近。
“我会对你说的，但不是现在。”
“可是我——”
“成橙!”
一声熟悉的呼唤传来，成橙一抬眼，才发现来人竟然是成厉!
“爸!”
成橙看了一眼沈照，成厉铁青着脸，她赶紧迎上去。
“成橙，你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爸，我来找我同学。”
“同学？找他干嘛？你马上就转去市里了，就算有同学，也不是这里的!”
成厉目光扫视了一圈断壁残垣的院落，看向沈照的目光更加不善。
沈照听见成厉那句转去市里，终于明白了些什么，晦暗的眼底浓黑一片，再不见情绪。
成橙一个不妨，成厉越过她，直冲沈照过去，这一拳带着十足的力道，沈照瞬间被打中脸，嘴角沁出血丝。
“爸!你干什么？”
沈照没有躲，直刺刺的目光迎着成厉。
成厉还要再挥拳，成橙绝望地大吼一声:“爸!”
终于，成厉止住了动作。
“我今天打了你，是不是很不服？”
沈照抬袖擦了一下嘴角，沉声定定对着成厉的目光，过了一会，他又看了一眼成橙。
“我不后悔。”
成厉冷笑一声。
“你还真敢想？”
他说完这句，沈照忽然挺直了脊背，目中涌现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意气。
“是。”
无声的僵持与对峙中，成厉说:“我告诉你，作为成橙的父亲，我打你，不是因为她擅自跑到这里来找你，不是因为你和她有些什么，而是因为，你这个人本身，配不上成橙!”
成厉不是一个噬暴的人，成橙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他生这样大的气。
“成橙，你眼光太差了。爸爸不是反对你早恋，但这个孩子，不行。你当初如果是因为他才执意留在县里，更是愚蠢。”
“爸，你不要再说了!”
成橙觉得一切都全乱套了。
忽然，门里面传来疯女人的声音。
成厉目光一滞，隔着窗户，他显然看清楚了那个女人!
“成橙，跟爸爸回去!”
成橙终于恢复几分理智，成厉正在气头上，现在不能和他吵，沈照的事可以容后再说。
成厉牵着她，快走到门口时，沈照忽然大步追上来，一把抓紧成橙的手腕。
成橙赶紧朝沈照比口型:“松——手——”
沈照这人平时不是最会装了吗？关键时候他怎么不装呢？
成橙急得直眨眼，成厉还是回头了。
“成叔叔。”
他说:“我配不配，不是您说了算。”
成厉的目光扫过这个残破的院子和消瘦的沈照。
“好大的口气!我成厉等着!”
成橙被成厉带上车之前，慌乱中，只从衣服里偷偷掏出来一张照片塞给沈照。
直到这一刻，成橙才有些后悔，当初小学毕业那天，她没有让沈照给自己写留言。
她总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不急。
她也不知道，这张照片，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是怎样一遍遍，将摇摇欲坠的沈照，拖回人间的。
而沈照就更不曾知晓，那段时日，每当成橙想起妈妈，记忆里，总会浮现出一捧捧随风摇曳的梧桐枝与一个疯女人。
“成橙，你说我们班上会不会有帅哥啊？”
市实验中学高一开学，成橙走在路上，心不在焉，旁边的初中同学叽叽喳喳，脸上挂着兴奋的表情。
“成橙？”
距离蔡芬出车祸，已经整整两年。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沈照。
她留着他的电话，却没有拨过一次。
起初，是被成厉看着，根本没有机会。再后来，她开始不敢去拨那个电话。
今天高中开学，她心里却隐隐希冀着，能发生奇迹。
成橙扯了扯嘴角，她明知沈照的英语很差，他家里的情况也很糟糕，想要上市重点高中，恐怕很难，她还是忍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你说什么？”
“诶呀！要迟到了，快！”
高一开学第一天，学校很热闹，开学典礼在大操场上举行。
班里的学生都互相还不熟，有些拘谨地打招呼，成橙一到操场，却忍不住四下环顾。
实验中学的高一重点班是四个，她在一班，向右依次是剩下三个班。
可惜，开学就要军训，大家都穿着迷彩服，帽檐一遮，根本看不清楚。
校长在台上激情四溢地发表讲话，底下的学生都快晒化了。
成橙低着头站在队伍中，头有些晕，她和很多人一样暗戳戳的祈祷下雨，不成想，没过一会，本来还放晴的天竟然真的下起了雨。
结果，旁边的班主任纷纷拿出了早已经备好的雨衣，挨个给发下去。
底下的学生抱怨声四起，却只能站在原地淋雨。
成橙没空再想这些，她的头更晕了，没一会，站在她旁边的同学一声惊呼，成橙脑袋像一团浆糊，迷迷糊糊。
班主任不知从哪里叫来一个班的男生，背着她，往宿舍里走。
成橙眼前发黑，根本看不清人。
她被扶着趴在那个男生的背上，感觉到他的脊背似乎一僵，成橙勉强开口：“同学，是不是很重，不然你放我下来好了，我自己——”
话没说完，扶着她腿的手掌有些微凉，背着她颠了颠。
雨势好像大了一点，那人背着她，脚步不快不慢，迎着淅淅沥沥的雨，走到女生宿舍楼下。
本来，男生是不能进楼的，但宿管看见她这样，就叫那个男生背着她一路上去。
成橙的宿舍在四楼，他背着她爬楼梯，似乎微微的喘息。
“你是不是很累啊？”
他依旧没吭声，爬上四楼，一阵凉风吹进来，成橙清醒了几分，睁开眼还是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轮廓，跟在后面的室友手忙脚乱开门。
宿舍很狭窄，他放下她，转身要走，被成橙一把拽住。
成橙淋了雨，有点轻微的发烧，她抓住他的手，忽然问：“沈照？是不是你？”
那人的动作僵硬一下，没有应声。
室友赶紧拽开成橙的手：“同学不好意思啊，成橙她身体有点不舒服。”
“没事。”
从始至终，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转身消失在宿舍门口。
人走远了，成橙才听见室友在旁边捂着嘴巴惊呼：“成橙，刚刚那个男生好帅啊！我去，你赚大发了，开学第一天就撞上大帅哥！”
成橙有些失望地彻底昏迷过去，在失去意识地最后一刻，她在心里想，要是那个人是沈照，就好了。
“没事，就是有点低血糖。”
校医过来检查了一下，班主任才放下心，成橙醒来时，外面还下着雨，军训已经暂停，校园里面一片乌沉的黑色，宿舍楼下亮着灯，灯罩被雨水浸湿，滚落的水珠映着灯光，晶莹剔透。
“成橙？你醒了！快下来吃饭！”
说话的室友就是中午跟她一块回宿舍的陈澜，401宿舍一共住6个人，陈澜在她对面的上铺。
“校医说你低血糖，老师让给你买点糖补充一下，我刚刚去食堂打饭忘了，等下我陪你一起过去。”
“谢谢。”
成橙刚睡醒，嗓子有些干哑。
她爬下床，桌子上扔着一把黑伞，伞面被雨水浸湿，半干不干。
“这个是谁的？”
说起这个，陈澜来了兴致。
她拉着成橙坐下来，两眼放光地说：“这个就是上午那个帅哥送你来的时候拿的伞，靠，带着军训帽子，都能看清楚脸长得贼帅，皮肤超级白，而且一脸冷漠禁欲系风格，绝了！”
陈澜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成橙兀自打开饭盒，捏着筷子吃了两口。
“有那么夸张？”
“何止啊！而且他还把伞忘在这了！答应我，你一定要去校园广播上放寻人启事好嘛！”
成橙噗嗤笑了一声。
“成橙，你就去嘛，我保证，绝对大帅哥！”
“先吃饭。”
成橙推过饭盒，和陈澜坐在宿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没说不去，也没说去。
吃完饭，她正准备下楼去买点糖，宿管却上来敲门，后面还跟着其他室友艳羡的目光。
“401高一（1）班成橙在不在？”
“是我。”
成橙一出去，宿管手里提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糖。
“有个学生给你的。”
成橙接过一袋子沉甸甸的糖果，傻眼。
“阿姨！送东西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这我咋记得住，每天来那么多学生给这送那的。”
宿管唠唠叨叨下楼了。
“哇，这才开学第一天诶！”
“成橙，你可真厉害！”
室友们七嘴八舌，成橙却一眯眼，看着一袋子不同口味的糖，似想起什么的样子。
她记得，当初沈照在医院去替她买卫生棉，就是乱七八糟挑了一大堆。
成橙分了一点糖给其他室友，爬回床上，对着那堆糖发呆，楼下的路灯还是那样滴滴答答沾着雨丝，她透过窗户，却清晰地看见灯下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她蹭得一下爬起来，拉开窗户朝楼下大喊：“沈照！”
那人没有什么反应，宿舍楼不隔音，成橙这样一喊，所有人都往她这里看。
“成橙，你刚才那会就在叫这个名字，沈照是谁啊？”
陈澜八卦心起来，拽着成橙。
“没什么。”
成橙胡乱应付着，再偏过脑袋往楼下看，路灯下却已经没了人影。
床上的糖果乱七八糟摆开，成橙撑着脑袋，不住地想：沈照，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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