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祈虽闭口不言, 但那轻飘飘抛来的视线却是任谁都无法忽视,他此时如何想,陆知杭当然清楚,可他同样无法毫无芥蒂的与对方相濡以沫。
当时在沧溟客栈知晓他心心念念之人乃是个男子时, 伤心痛苦皆有, 甚至隐隐有些厌恶, 他便明白了。
“不敢攀贵德。”陆知杭眉心微微一动,而后捧着书信念念有词, 脑中婉拒的诗句千千万,最后只剩下这一句。
云祈眉头一挑, 就看着这人一副好似在读书信的模样。
他并不愿步步紧逼, 可对方的反应着实气恼得很,借着念信暗中婉拒,瞥向陆知杭的眼底是阴郁的浓墨,压抑住了翻涌的暗色。
不过是求之不得的可怜人罢了,何以称得上贵德?
陆知杭堪堪看完手中的信件,将其折叠好放回信封中, 手中摩挲着另一封,低沉的嗓音如风拂过,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诗写得好。”
信纸摊开时的沙沙声在院落中的一隅缓缓响起,夜莺早在送完信后就自觉的站在了门口,因此并未听到他们的对话。
云祈扯了扯嘴角, 直觉这书生怕是会继续念叨下去,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心下明白掰扯下去不过是不欢而散, 漆黑的瞳孔定定地打量着面前埋首读信的人, 移开视线。
两人皆是默契的把方才的暗流涌动当做无事发生。
糊弄过去的陆知杭面色一缓,这才阅览起了手中的信件,一看差点没让他崩住淡定的表情。
张氏的书信?
幸而云祈没有窥探他隐私的意思,否者他对着亲娘的来信念什么‘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还一本正经地夸赞起来,未免太荒谬。
张氏起初是不识字的,后来嫁给了他爹陆淮,夫妻俩恩爱美满,陆淮非是迂腐之人,并不吝啬教爱妻读书写字,这书信中的字迹娟秀清晰,想来是下了苦功夫的,奈何图遭变故,不然他娘也用不着每日为了点吃食奔波。
信中写了这几个月来豆腐铺的盈利,如今随着长淮县乃至晏国都逐渐出现了豆腐铺,陆家的豆腐铺哪怕有着招牌都不免冷清了。
当然,这门庭冷清是相较于往常,实际上在十里八街,陆家的豆腐铺仍是不少人的首选。
为了能在同行的激烈竞争出头,如今豆腐已经降价至两文钱一块,销量有所下降,一个月的营收至多不过三十两银子,这还是得亏了往日的老顾客捧场还有独树一帜的豆腐乳。
看到家中的产业一月的净利润至多不过三十两银子,陆知杭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财富究竟是有多庞大,幸而背靠大树,否则他一个秀才哪里还有安生日子过。
除了言及豆腐铺的情况外,张氏还提及了严天和与魏琪休沐日偶尔也会来她这帮衬,平日里的地痞流氓都是张铁树驱逐的,事事照顾得面面俱到。
与陆知杭道了平安后,信中末尾又开始忧虑起了陆知杭在凤濮城过得如何,可是如愿拜入大儒名下,如今可还过得惯,一丝旁枝末节的琐碎小事。
“夜莺。”陆知杭把两封信都看完后,怅然如潮水般涌动。
不过,他就是再想念张氏和严天和他们,如今是暂且离不得凤濮城了,是否赴京赶考来日再说,这乡试他却是打算参与的,距离秋闱不过一年光阴,转瞬即逝,届时还得筹划着提前些时日赶回长淮县。
“公子,有何吩咐?”夜莺行了一礼,柔声问道。
“替我拿来笔墨纸砚。”陆知杭低眸敛目,吩咐道。
他既收到了信件,自然要回下信,让张氏和好友们安下心才是。
在他写信的过程中,身侧的云祈一言不发,皱着眉头瞥向远处,幽黑的眸子闪了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好似从未有何正经的信件来往,多是与夺嫡大业有关,与亲朋好友的信件来往一封未见,稀疏平常之事到他这反而显得难能可贵起来。
“你在思量何事?”陆知杭沾匀笔墨,随意的一眼就瞧见令自己分外在意之人神色怔然,没忍住还是出声询问了。
云祈见他还余力问自己些闲事,嘴角的笑意若有似无,声调懒懒散散道:“我还不知重视之人给我写书信是何等滋味。”
“你一封都未收过?”陆知杭笔尖一顿,蹙眉道。
“嗯。”云祈淡淡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
书信倒是收得多,不过上边写满的字句被人瞧见了只怕牵连甚广,莫说是温馨怀念,不被贬为庶民流放边境就不错了。
云祈向来小心,这等罪证自然要用烛火烧得一干二净,免得留下祸患。
陆知杭适才收到书信的喜色顿时就淡了,他细细端详着那张惑人的俊俏容颜,眼底的笑意浅浅,温声缱绻道:“待你回了晏都,每月都给你写一封。”
简单清晰的一句话在风平浪静中砸落,无形的情绪萦绕其中。
“……好。”云祈最受用他无意间的温柔,轻轻应了一声,心间漾起圈圈涟漪。
回晏都自然是要回的,不过他也舍不得与陆知杭两年不得见,自然是早就想好了要寻些时机来江南会面。
届时不论他们二人关系如何,哪怕求而不得,见自己千里迢迢而来,还能狠下心一面不见?
不过,以对方如今抗拒的程度,还愿意给他寄来信件已是意外之喜了,只因他从未收过这些家常琐事的书信。
嘴上一贯的硬,心却是软的。
这头安抚完云祈陆知杭转而埋下头来,提笔在信纸上笔走龙蛇,一撇一捺字字有力,颇有颜筋柳骨之势。
先是回了张氏的信,三言两语带过自己拜师一事,如今师徒和睦,师兄才学出众,为人和善又对自己助力良多,在江南操持营生赚了不少银子。
至于不少银子酒精是多少银子他没说,他担心张氏看见这数目会以为自己在说荤话。
末了又提起自个的学业,自然是把事情都往好了说,坠马和云祈的事半字不提,待墨迹干枯后才又回起了严天和和魏琪。
陆知杭没细说他拜入何人门下,只道自己如今学有所成,他人乡试争高下,好好气了一番魏琪和严天和,用以鞭策二人。
相处半年多,自己这两位好友是何性子,他还是门儿清的。
信件弥封好后,等着送去。
想至一月后,云祈也要回晏都了,陆知杭满腔说不清的心思。
不过这仅剩的一月,他是不打算再对云祈避之不及了,权当初识那会相处,免得男主一个不快直接赶尽杀绝。
陆知杭是这般想的,只是做事时,总是忍不住在意起他来。
在换药的第三日,伤口中缝合的羊肠线已经被吸收了不少,伤口的好转肉眼可见,起初还有些惊疑不定的云祈心中愈发属意起了这缝合伤口之法来。
不过今天的云祈少见的没有在符府内久留,换好伤药后就匆匆离去了,习惯了对方陪着到日暮西山的陆知杭还有些诧异。
在换药的第四日,符元明总算与故友李大人显摆完自行车,盖因他那多年的至交好友也买来了一辆,他炫耀不成了,终于舍得回府中,一来就是用了一上午的时间与陆知杭讲解前些日子的乡试闱墨。
虽说之前已经由阮阳平讲过一些了,可师父毕竟是师父,经过符元明的重新梳理,立马就通透了起来,犹如醍醐灌顶。
到了午时过后,符元明还骑着那辆撞了护轮的自行车在陆知杭的院落中兜兜转转,美曰其名监督恩公写文章,有何不懂还能顺口问上一问,替他解答疑难。
不过他方才兜了几圈,陆知杭闷声写自己的文章,问题是一个没问,反倒撞见了云祈。
“符大人,赶巧了。”云祈眼眸微眯,淡淡道。
“殿……咳,盛小姐。”符元明一见云祈,连忙从自行车中下来,纠正了一下自己的叫法,他还尚不知晓两人已经相互坦诚。
“公主殿下。”陆知杭的余光瞥向符元明,也跟着一块行了礼。
一来是他师父都行了这么大礼,他自己还无动于衷有些不妥。
二来也是间接跟他师父讲明,自己对云祈的身份已经了然。
果然,听到陆知杭的叫法,符元明即刻就明白了,一会看看云祈,一会看看自家恩公,突然觉得自己这见外的模样有些窘迫。
“免礼。”云祈视线落在陆知杭身上,扯了扯嘴角。
“殿下,臣这还有要事,可否容臣失陪片刻?”符元明见他们二人‘孤男寡女’,自己在这也不是事,立马识相地提出了给他们腾出空间的建议来。
“符大人日理万机,忧心百姓,自然是正事要紧。”云祈轻声开口,淡然一笑。
“那臣便先行退下了。”符元明拱了拱手,牵着自己的自行车就大摇大摆的准备往门口走去。
走了一半,他恍惚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自己的自行车笑呵呵道:“公主殿下,此物名唤自行车,乃是臣这弟子所造,殿下若有有意,自可让知杭亲自造一辆献给您。”
“……”陆知杭扶额,暗暗对符元明这不值钱的样子无语。
陆知杭如何想,符元明哪里知晓,他这会还停留在两人心意相通,却迫于皇家无法成眷属的阶段中,恰好有合适的时机,自然要在殿下面前夸赞一下恩公聪慧的头脑。
万一殿下金枝玉叶,哪天瞧不上他那天人之姿的恩公可如何是好?
任符元明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这会被拒绝的反倒是云祈。
“记下了。”云祈揶揄地看了眼陆知杭,不紧不慢地应道。
见公主殿下记住了,符元明这头是心花怒放,只觉得替恩公来了个助攻,牵着自己心爱的自行车往外走去。
“咳,师父他年岁大了,对这自行车爱不释手,便也想给你介绍一二。”陆知杭轻咳一声,解释道。
符元明乃是文官,平日里甚少运动,导致年岁大了腿脚不便,如今有了这自行车,步履如飞的感觉自然喜不自胜。
“你造的玩意,我自然是喜爱的。”云祈好似逗弄般,侧过头来望向陆知杭,带着一丝玩味。
陆知杭虽知晓他是在打趣自己,但仍是沉思了会,温声道:“我晚些时候让铺子里的人替你用铁铸一辆。”
“木头的便够了。”云祈眉梢微扬,说道。
他那日在柳鸣巷附近瞥见游街的陆知杭时,就已经调查过这自行车了,知晓铁制的工艺极为难得,费时费力,自然不愿他把心思花在这上边。
“好,木头的快些。”陆知杭温润的眼眸注视着他,嗓音清澈,末了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说道:“不过你如今手伤还未痊愈,虽已好了大半,仍不可大意,待你好了再骑。”
今日的云祈脸色相较平时愈发病态得苍白,陆知杭料想他昨日匆匆离去该是有急事要处理,没歇息好,这才略显病容,故而又借着自行车叮嘱了一遍。
“嗯,我瞧符大人的车子与平日所见有所不同,两侧的轮子是平衡所用?”云祈定定地打量着那张清隽文雅的脸,心情很是愉悦,随口问道。
“正是,初学者多容易控制不当摔倒,师父身子骨不好,我就替他多装了几个轮子。”陆知杭微微颔首。
“我也是一次未碰过这自行车。”云祈嗓音慵懒诱人,似笑非笑道。
闻言,陆知杭眸光一闪,状若随意道:“我教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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