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达三丈的巍峨城门敞开约莫一丈的空间, 身披甲胄的士兵们惶恐不安地目送乘着汝南王的队伍出城,久经战乱逐渐麻木的心不知该忧心王爷的安危还是城内粮草的安危。
“我等不好擅离职守,就是再急也得有人在东城门好好守着。”领头的守城小将似乎看出了身边同僚为何心事重重, 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宽慰道。
“王爷应是知道晏军攻打北城门, 选在这时候出城, 小的实在不知该怎么和嘉王爷交代。”汝国士兵望向天边延绵不尽的滔天大火, 喟然道。
他们先前收到城内守军来报,东城门不久后恐会有奸细冒充汝南王出城,让他们多加防范。
本以为又是大功一件 , 谁承想这马车里真坐着王爷。
持着不可放过的念头,这十来人本是打算仔细搜查马车, 确认无误后再放行,结果就出了粮仓走水这等倒霉事,一下子被调遣了半数以上的人去救火。
不论是汝南王的安危还是粮草是否完好,都跟他们的身家性命息息相关, 让他们如何能放下心来。
“这事我已命小六到北城门禀报嘉王爷,到时候真有个好歹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来。”领头小将摇了摇头, 看着两扇关严实的城门, 时刻戒备着晏军声东击西。
只是众人没等来嘉王爷的命令,反倒先看到了乌泽圣昔日的心腹将领隆良骥,也是那日擒获晏国一行人时, 意图射穿陆知杭掌心的人。
隆良骥脸上的络腮胡好似在颤抖般,整个人满含怒意地骑着□□良驹赶到东城门,一双瞪圆的眼睛巡视守城士兵一圈,急忙问道:“可曾见到有辆马车来此?”
“回将军话, 是汝南王殿下的马车, 一刻钟前已经出城门了。”那守城小兵被他莫名充斥着怒气的态度唬住, 句句如实地回答。
闻言,隆良骥目眦欲裂,捶着胸口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这些蠢货!王爷被人挟持了都瞧不出来,快随本将调遣数百精锐前去营救王爷。”
隆良骥无暇惩戒这些放敌人出城的小兵,只盼着快些把乌泽圣救回,要不是庭院外的士兵发现不对,进去发现里屋空空如也,只怕他的主子明日就成了晏军要挟汝国的人质了。
那剩余的几个守兵听到这话脸色瞬间惨白了一个度,顾不得东城门防守不足的问题,连忙依照隆良骥的话调遣数百精锐前往,颇大的动静惊扰了守在城墙上的统领,他神情肃穆地赶到隆良骥面前。
“隆将军,卑职已清楚事情始末,只是晏国人如此行事必然有人接应,区区五百人还不够保守,好在嘉王爷早有预料晏国有声东击西的可能,各城门都留有不少兵力,将军再带不下三千人方可万无一失。”东城门统领郑重行了一礼,沉声道。
听到东城门还有至少几千人的兵力,隆良骥是既喜又怒,自嘉王横插一脚后,乌泽圣一派就被排挤在外,身为此次出征副将的隆良骥竟不知军中部署。
他忍住对乌霍栾的不满,毅然道:“救王爷分秒必争,本将且先调遣五百人追击贼人,尔等三千精锐快些跟上。”
在泽化城内井然有序安排着后事时,陆知杭等人自出了城门后就往小道处狂奔而去,梨姠及万太医等体力不支的人都挤上了车厢里,剩余十个侍卫驭马为马车开路。
云祈探手掀开丝绸织就的帘布,漆黑幽深的瞳孔清晰倒映着身后漫天的火光,仿佛要将整座泽化城都吞入火海中,他挑起眉问道:“你设下的?”
“嗯,足足几十万石的粮草,断了汝国的后路,北陵城短时间内应是无忧了。”陆知杭说话时不轻不慢,却不难让人听出其中的笑意,浑然不在意一旁心在滴血的乌泽圣。
云祈轻轻点了点眼梢的红晕,侧过脸来端详着许久不见的清隽容颜,唇边溢出淡淡的笑:“郡王殿下战功卓绝,本王却是不好封赏了,该父皇来论功行赏才是。”
这话何意,车厢内的人都心知肚明,待了却边关战事,只怕陆知杭这官位和爵位都得往上提一提了。
万太医二人将陆知杭视作救命恩人和传道受业的师父,自是难掩喜色,哪里注意到克制住自己亲昵语气的云祈对他们当电灯泡的那点不满。
陆知杭本意仅是为了能帮上云祈一二,对于战功倒不是多在乎,他视线掠过角落处的梨姠三人,定定地落在云祈身上,见他与分别前多了些杀意与坚毅,不难想象这些时日来发生了多少事情。
陆知杭空着的那只手动了动,忍住上前将云祈拥入怀的冲动,克制心中汹涌的相思之情,沉声道:“东城门到北陵城足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怕汝军发现不对头,这马车行进速度还是慢了些,依本王看不如驭马妥些。”
他们几人坐在马车里倒是舒坦,可一匹骏马拖着沉重的车厢又怎可能跑得过汝军的汗血宝马,一旦对方发现被诈,在悍马的追击之下他们不过是螳臂当车。
“殿下放心,我们此行是做足了准备的,前边就有晏军接应了。”梨姠听他原来在忧虑此事,这才想起来还未把计划全都复述给陆知杭听。
北城门的晏军不过是佯攻罢了,为的就是让汝国人集结大量力量在那儿,好为潜入泽化城的云祈减轻压力,现在就是再想调遣人手追击,怕也凑不出一千之数。
“……”陆知杭听到这话,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至于乌泽圣,在知道这个消息后,连忙低垂下了脑袋,遮掩住自己泛起波澜的情绪,他一直坐以待毙必会困在晏国,一旦两国谈崩,自己的性命怕是也不保。
“不过殿下说得在理,这马车跑得确实慢,还是骑马快些。”梨姠不敢冒犯到两位殿下,只能在拥挤的空间里蜷缩成一团。
尽管有援军接应,但毕竟此时离泽化城不远,为保万无一失,众人还是听了梨姠的建议下车,那辆价值千金的马车被弃之如敝履。
陆知杭自然是与云祈同乘一匹,虽说这举动在诸位侍卫争相让马的衬托下显得有几分怪异,梨姠在秦侍卫的帮衬下踩着马镫上去,眼神古怪地打量着俨然一对璧人般让人插不进脚的两位殿下。
“殿下果真体恤我等。”秦侍卫顺着梨姠的视线望去,不由得感慨道。
“是、是吗?”梨姠听他这么一解释,连忙尴尬地低下头来,暗暗反省起自己是不是心思龌龊了。
众人各自分配好同乘的人,剩下的年轻小兵手中持着汝国的长刀驾在乌泽圣身上,瞪着对方没好气道:“你还要我扶着你上马不成?”
一声斥责在空荡的黄沙地回响,引来数道目光的注意,陆知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高马大的乌泽圣,面上若有所思。
这汝南王莫不是想使诈脱身?
陆知杭的念头方起,不等他命人将乌泽圣的双腿打折,强制把人拖上马,昏暗的后方就猛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独属于汝国人的怒吼声争先恐后传来,澎湃的气势似要与他们共决生死。
“不好,追兵来了。”秦侍卫脸色猛地大变,抓紧缰绳朝云祈那头看去,只要对方一声令下,他就即刻往前逃命。
“快上马啊!”那小兵听到仿佛踏在心坎上的马蹄声,拉着乌泽圣的衣领急切道。
这阵仗怕是不下几百之数,可别没等到援军先被汝国擒了回去,那今夜的一切不就白费了,小兵心急如焚,扯着乌泽圣的衣服就要上马。
“本王腹痛难忍,上不去马。”乌泽圣早有预料,向后退了几步躲开小兵的擒拿,提出全部的精神注意着身后的铁蹄何时能踏破此处黄沙,有恃无恐地睨了马背上的云祈一眼。
自己价值几何,乌泽圣心知肚明,他笃定在与汝国谈判前,晏军定不敢让他丢了性命,毕竟生性软弱的晏国人又怎敢承受汝国的怒火,只要再拖下去……
那晏国小兵被气得没辙,视线范围内隐隐有人头攒动,他深怕多等一刻就害了所有人的性命,便口不择言道:“上不了马,我扶你上……”
“杀了。”云祈回首睥睨着站定在那的乌泽圣,摄人心魄的丹凤眼波澜不兴,好似口中说出的不过是一道无足轻重的命令。
“啊?”小兵手里的长刀险些从手里滑下,他愣了片刻才恍惚明白云祈说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仅他懵了,就连马背上的陆知杭同样面露讶异,更何况满脸错愕的乌泽圣。
这可是汝国皇帝委以重任的六皇子,有勇有谋,乃是未来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对方为汝国夺下泽化城,价值可不是一般的皇子能相比的。
只要他们生擒了人质,天然就牵制了汝国,费尽千辛万苦抓来的皇室血脉……就这么杀了?
“既然上不了马,那就杀了。”云祈见小兵在此危急的情况下如坠梦中,凌厉的长眉不由得微蹙,抽出腰间悬挂的佩剑,舞起雪白的锋利剑身就要往乌泽圣那边刺去,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乌泽圣目睹云祈狠厉的一剑,凭借多年的矫健身后,想也不想就往后躲闪,只是顾忌了眼前致命的剑刃也就疏忽小兵架在身前的长刀。
他余光触及近在咫尺的长刀,在划破皮肉时堪堪停住,还未庆幸自己躲过小兵的长刀,胸口就猛地一痛,温热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在意识昏迷前只来得及看见云祈嘴角轻蔑的笑。
贵为一国皇子的尸身就这么被人弃在了荒郊野外,云祈倒是有心拿乌泽圣的遗体做些文章,奈何再耽搁下去追兵就要冲到他们眼前了,再者还能给他们拖延些时间,何乐不为。
汝国人见到浸满浑身血的乌泽圣作何想,陆知杭多少能猜测到,不过他这会还沉浸在云祈随手把乌泽圣杀了的刺激中。
“这不是最后与男主打了十来年仗的新任汝国皇帝吗?就这么……死了?”陆知杭搂着云祈紧实的细腰暗想,回首望向仿佛疯了般追杀过来的汝**队,个个面目狰狞。
“狗贼!还我们王爷命来啊!”隆良骥几欲发狂,匆匆让人送乌泽圣回城救治,眼里只有前边那十来个逃窜的晏国人,势要让这些贼人付出代价来。
身后追兵的到来让一行人的心头都蒙上了阴影,默默地加快往前疾驰的速度,要知道汝国人擅射是诸国闻名的,他们从东城门到北陵城只需半个时辰,如今策马跑了将近三刻钟,只需再坚持会就好了。
铁蹄踩踏在黄沙上,飞溅起道道轻尘,身后汝国人的叫骂声声不绝,恍惚有种催魂夺命之感,听着逐渐逼近的嘈杂声,晏国众人不遗余力地抽打身下的快马,只是这距离几经周折都没能彻底拉开。
“这架势瞧着是杀了他们父母不成?”梨姠神色着急地回首望去,在瞥见隆良骥猩红的眼睛时颤声道。
几人骂骂咧咧,抓着缰绳的手都浸入不少汗水,在后方夺命的追击下险些控制不住身下的马匹,止不住往前方寻找着晏军的身影。
“到了。”云祈抬眸望向黄沙翻飞的前方,见那足有近千人的晏军,清冽悦耳的嗓音在吵闹中响起。
追击而来的数百汝国士兵显然也看到前面乌泱泱的晏**,为首的隆良骥视若无睹般继续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叫囔道:“国仇家恨不可忘,杀了这些晏人,为王爷报仇!”
前来接应的近千晏**迅速护在云祈的身前,两方交战数月,早已结下血海深仇,见隆良骥率领几百人就妄图与他们一战,晏军中的将领不由冷笑连连,一声令下就与之厮杀起来,仗着人多势众局面可谓是一边倒。
只是汝军大抵是被浑身是血的乌泽圣刺激得出问题了,明知双方实力悬殊还拼死杀敌。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偌大的荒郊,每一秒都有人落马被踩踏得面目全非,惨叫声在这等血腥的场面下更是稀松平常,对于久居和平年代的人来说冲击力非同一般。
云祈冷玉似的手极为自然地捂住陆知杭的眼睛,退居后方被层层士兵保护着,他眯起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审视着前仆后继的魔怔汝军,说道:“不对劲。”
汝国人好战不假,但却绝不是空有武力的草莽匹夫,领头追击来的隆良骥正是几次挫败晏军,对方应该清楚这几百个人要是及时撤离还能活下来不少,拼死抵抗的后果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为何要一根筋栽进来?
“怎么说?”陆知杭覆上云祈粗糙不少的手,将其放回缰绳上,侧过脸端详着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回避前方血肉模糊的惨状。
云祈挺直身板坐在雪白的骏马上,纤尘不染得与四周的惨绝人寰格格不入,他收起脸上的散漫,揣测着那些与乌泽圣一般有恃无恐的汝军,刹那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长眉猛地拧起,厉声道:“传本帅旨意,即刻撤军。”
撤军?
眼下正是一举歼灭敌军的大好时机,身为晏国副帅竟要让他们此时撤军,岂不是把到手的功劳丢了。
在云祈的命令下达到正在战场上血战的晏军耳朵里,心中皆是布满了诧异,他们看向浴血奋战的众将士们,迟疑过后还是高声喊起了撤军,一阵阵声浪霎时间就传遍近千人的军队中。
晏军铭刻在骨子里的听令行事让他们纵使有再多的不满也只得收起武器,留下一些人断后,匆匆撤离这处荒郊。
隆良骥气喘吁吁砍杀了身边的晏人,估算着援军差不多也该到了,正感慨随行的几百将士没白牺牲,好歹把这些谋害王爷的贼人留下了,谁知道一抬头就看到适才占据上风的晏国人半点恋战的意思也无,直接掉头就跑了。
“给本将追!”隆良骥气得可谓是咬牙切齿,他们这会停下战斗才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可不正是东城门那三千众援军要来了,眼看着即将一网打尽的仇敌跑了,他怎能忍下这口气。
众多撤离的晏军还从未打过像今日这般压倒性的战争,没杀个畅快淋漓就被云祈要求撤退,心里多少有些不舒坦,只是他们的不满尚未宣之于口,就看到被他们‘饶过一命’的汝军仍锲而不舍地追上来。
“这、这些人是不要命了吗?”好几个回首向后方看去的晏军瞠目结舌道。
在他们话音落下不久,隆良骥身后望不到头的三千汝国援军就一并冒出了头,直接把热血上头的晏军惊得三魂六魄去了一半,下意识朝被围在中央保护的云祈看去。
王爷这是早就料算到了?
念头在脑海中漂浮时,众人无不心头凉了半截,想到刚刚若是在那里再多耽搁片刻,此时这近千人,连带着云祈怕都要丧命于汝军的长刀下。
数千人骑着精壮的马匹在宽敞的荒郊上演着你追我赶的戏码,耳边的马蹄声几欲震聋耳朵,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汗味在空中飘散,陆知杭被马儿颠簸得有些难受,可逃命的功夫又哪里有空顾及这些。
“快到北陵城了。”陆知杭凝望着路边埋下的石碑,赫然用晏文刻着北陵城三字,虽还看不到城墙,但以身下烈马的速度不过须臾之间。
看到那块熟悉的石碑,逃命的晏军无不松了口气,唯有追赶着的汝军脸色难看,就连驭马的速度都有了明显的减缓。
“隆将军,不可再追了,前边就是北陵城了。”身边的小将劝阻道。
隆良骥何尝不知,但他们隆氏身为乌泽圣的母族,政治上天然就是拥簇对方的,看着乌泽圣浑身是血,生死不明的情况下怎能忍下这口气。
“晏军多数在泽化城的北城门。”隆良骥挣扎半响,闷着声说,他余光瞥见已经在命令军队掉头的小将,到底没阻拦。
“可城内只需有倍数于我军的晏军就足以将我等歼灭,还是撤了吧。”小将语气透着无奈,三千多人的队伍在石碑旁踌躇不前。
隆良骥咬了咬牙,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死死地盯着渐行渐远的晏军,从近千人中锁定了回首望来的那张恍若仙人的俊容,在人群中都惹眼得很,哪里不知就是这混账东西算计了王爷,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追上来,难不成就望而却步?
继续追上去已经不可能,这是在拿汝国三千五百精锐开玩笑,而乌泽圣倘若能救活也绝不愿失了自己这位助力。
隆良骥权衡利弊后,想也不想就抽出身后的长弓和箭矢,月色下银芒闪烁的箭矢赫然对准着陆知杭的胸口。
“这一箭中不了。”小将暗自估算着,摇了摇头打算跟着众多精锐回到泽化城中。
隆良骥目如鹰隼,竟是从未有这般看得清楚的时候,他手臂肌肉臌胀,用出了十分的劲在长弓上,为的就是射出这奋力一箭,愤恨的声音恍若九幽锁门的厉鬼:“至少……得杀了你!”
咻——
长弓上做工精良的弦在箭射出去的顷刻间绷断,那枚怀揣着杀意的箭矢顺着风势而去,在长空中响彻一声争鸣,穿过身披铠甲的千军,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径直往前方射去。
箭矢目标明确地迸发,周身携带无数劲风掠过无数人的身旁,他们回首跟着那枚冷箭的轨迹望去,竟直指陆知杭的心口!
“你给乌泽圣下的是什么毒?”云祈策马往北陵城而去,耳边风声呼哨,眼看着就要脱困,随口问起。
陆知杭回头朝停下的汝军看去,调笑道:“我日日被关着,上哪去弄晏国不外传的迷药,自然是路边搓来的泥灰。”
闻言,云祈没忍住轻笑出声,不由得为陆知杭戏弄乌泽圣的行为感到好笑,他攥紧手里的缰绳才忍住了想与身后人亲昵的冲动,只觉得心上人做点什么事都叫他觉得讨喜得紧。
“可惜我带着的那批酒精在泽化城带不走,陛下的旨意想必你们也收到了,等我们休整好了,边关的将士就不用再受伤口溃烂而死的苦了。”陆知杭望向前方大开的城门,温声道。
云祈听出他话语中的惋惜,唇边掀起淡淡的弧度,抚慰道:“李太医等人包括其马车上的酒精尽都完好无损地在北陵城中。”
“当真?!”陆知杭乍一听闻云祈嘴里说出的喜讯,向来温润内敛的神情不由得笑逐颜开,搂着对方的力道紧了几分,正想与云祈规划日后几位太医的排兵布阵,身后就猛地传来细微的破空声。
那劲风来得猝不及防,以至于陆知杭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没淡下去,胸口就感到一阵碎裂内脏般的剧烈疼痛。
“哼……”陆知杭的瞳孔在刹那间紧缩,下意识捂住湿润的胸膛,喉中一股猩红就控制不住地吐在了云祈的肩头,殷红色的锦袍与血色混杂,乍看之下难辩虚实。
“郡王殿下!”
千军万马中,不知是哪处的晏兵惊恐地高喊一声,引来在场众人的注意,齐齐往整个后背都染了血的陆知杭望去。
雪白骏马载着红衣似火与一袭玄色甲胄的俊逸青年穿过朱红色的城门,身后是或缄默或惶恐的晏军,仿佛一道城门阻隔了双方的世界。
陆知杭疼得忍不住想蜷缩起身子,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困难之余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压下来,他嗫了嗫唇想与云祈说些什么,可一股陌生的疲倦感涌上四肢百骸,竭尽全力也只从嘴角溢出几缕血丝。
“承…修…”陆知杭细微的声音颤抖着吐出几个字,伸手想紧紧地抓着云祈的手臂,却怎么也抓不住,反而无情地垂下,纵使再怎么想抓住也回天乏术。那股濒临死亡的感觉一如当初在医院猝死,让人平添恐慌。
心上人的不对劲在第一时间就被云祈察觉,他嗅着骤然浓郁的血腥味,还未转身细看,陆知杭的头就重重地垂在了他的肩上,奔波时凌乱的青丝在微风轻拂下挠着云祈的脖颈。
他呼吸一滞,刚回头就看到在马背上的陆知杭身形不稳,摇摇欲坠,凉了半截的手赶忙将人抱住,挽回了坠地而头破血流的局面,云祈将人小心翼翼地从马匹上接了下来,在瞥见那鲜血时直接失了分寸,声嘶力竭地喊道:“太医!太医呢!”
耳畔属于云祈的悲呛嗓音不断盘旋,陆知杭费力睁开眼,想咽下嘴里溢满的鲜血,可身体留给他的唯有无尽的痛苦,胸口的异物像是要捣碎心脏般,他几乎是竭尽所能方才呢喃一声:“承修,没事…”
他两世为人,怎么都有点气运在身上,就这样死于乱箭中,未免太过寒碜。陆知杭苦中作乐地想着。
只是云祈听到这话时,鼻尖的酸涩涌上心头,他颤抖着手沾了沾陆知杭胸膛上不断渗出的血色,而怀中人奄奄一息,伤势之重是他从未见识过的。
那一刻的痛苦无法言喻。
因久别重逢欢愉的心在此时疼得犹如揪成一团,云祈死命捂住不断流淌的血液,身体的知觉竟从未像今日这般麻木,看着那血色从伤口处染上他的指尖,深深地刺痛了云祈的眼,小声地哽咽道:“知杭,不疼…等太医来了,就好了…”
“好不容易才相聚,我…咳咳…我还有好些话与你说。”陆知杭眼睑半垂,抵不住浑身的冰冷,断断续续想与云祈诉说这几个月刻骨铭心的思念,只是这话还未说完就呕出了几口鲜血。
呼吸混杂着血味,像是有无形的东西阻隔着一般,陆知杭神色转瞬间变得狰狞痛苦,看得云祈仿佛被刀一下下剜心,他眼眶微红,压抑住内心几欲癫狂的暴戾,十指扣着陆知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努力扬起温柔的笑,艰涩道:“等伤势痊愈了再说,好不好?”
“……”
陆知杭想开口应下,只是眼皮实在沉重得厉害,心脏致命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身心,恍惚间似乎有道声音在蛊惑着自己,只要睡着,这些人世间的贪嗔爱恨通通与他无关。
那种飘忽的感觉让人捉摸不透,陆知杭朦胧间看着云祈脸上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身上的虚汗不间断地冒出,他的呼吸逐渐微弱,脑中无数念头闪过。
他是想来边关替云祈援助云祈的,只是出师不利被汝国擒了去,可如今非但半点忙帮不上,怎还让他心心念念着的承修伤心了呢?
陆知杭往日明净的眼睛黯淡无光,呆愣愣地望着云祈,他不想睡过去,身体濒危的信息无不在告知他,这一睡极有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诚然初来乍到时心里没什么依靠,可如今陆知杭有了永远割舍不下的眷恋,又哪里能让云祈独自一人在世上,万一……万一……
念头到此就断了,陆知杭凝望着视线里的人缓缓消散,世界仅剩下一片灰暗,四肢无力地垂下,沉重的痛苦在这一刻总算荡然无存。
云祈眼睁睁看着怀中的人眼皮渐渐阖上,却无力阻止,他咬紧牙关忍住眼眶里的热意,仰首回顾四周,想找找能挽救陆知杭的人,在朱红城门关上的最后瞬间,视线触及到了手持长弓,随着汝军一同退去的隆良骥。
是他!
只一眼,云祈就确定了此生誓死要追杀的人,他攥紧手心不顾渗出的血,周身生起滔天的杀意,眼底暴戾偏执的恨意恍惚刻在心头,犹如饱受冤屈的厉鬼,竟让百米外的人无端瑟缩了一下,似有所感般脊背发凉。
“本王……定要将你亲手射杀!”云祈眼底泛起的杀意浓郁得几欲滴出,恨不得将其制成人彘,百般折辱,疯狂的念头不断在叫嚣着,险些吞噬人性,待到看到向这里奔袭而来的太医时才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般拥有了一丝理智。
侥幸捡回性命的万太医之流还没彻底松口气,就又发现陆知杭中了箭,生死未卜,匆匆接过士兵递上来的医药箱,跪在那片流了不少鲜血的青石板上,几个须发皆白的人抖着胡子开始为其诊治。
“救活他。”低沉喑哑的声音犹如化不开的寒冰般,不加掩饰地带着威胁幽幽传来,在几位太医的头顶添上一笔阴影。
“遵命。”石太医神情凝重地替陆知杭压制住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枯瘦的老手按着血管,看着那支几乎将人洞穿的冷箭,直直地倒吸了口凉气。
“可有烈酒?”万太医把脉的手收回,视线在微弱的脉搏与伤口来回,愁着眉头问道。
要是在他们知晓酒精这等神物之前,必然是要用热水等物消毒,可现在既然有了更好的替代品,自然要用,万太医尚不知与他们分道扬镳的其余人都被救回了北陵城,只敢要些烈酒来。
云祈死死地盯着已经凝固的血迹,微红的眼眸浸满偏执与疯狂,好似下一秒听闻噩耗就再控制不住杀意般,他上挑的丹凤眼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陆知杭,淡漠低沉的声音吩咐道:“去取酒精来。”
听到城中竟还有酒精,万太医的眸光顿时大亮,他朝城内匆匆携着酒精的同僚望去,顾及陆知杭现在生死未卜,便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几个人在云祈极具压迫力的审视下,战战兢兢地止血包扎,进行着紧急处理,深怕身后的人一个不满意就将他们全数送去给北陵郡王陪葬。
“这枚箭矢颇为奇异……伤口最好得缝合。”石太医替陆知杭将身上的冷汗一一擦拭,见他脸色比起之前不仅没有丝毫缓和,反倒越来越惨白,心不由得也沉到了谷底。
他们这般尽心尽力不仅是迫于云祈的压力,是由于陆知杭毫不吝啬对他们传道受业解惑,更因为对方自顾不暇时还想把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人从火坑中救出,这样一位高风亮节、光风霁月的奇才就这么死了,岂不叫他后半生悔恨。
“你们会?”云祈垂下眼眸,沙哑的声音像是在克制着内心接近崩溃的理智,每一秒的煎熬都叫他痛苦万分。
“郡王殿下在彧阴城时教过,万太医学得好些。”石太医继续擦着冷汗,如实回道。
“可。”
有了云祈的点头,这缝针一事自然就继续下去了,雪白的布条被细致地缠在伤口上,石太医左右看着围起的屏风,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迟疑地端详着一动不动的陆知杭,咬了咬牙还是决心去碰了碰对方的指尖,意料之中的冰冷,视线与缝针的万太医相撞,却看到对方眼底的惶恐。
“郡王何时醒来?”云祈见伤口都包扎好了,而陆知杭的气色却差到了极点,瞳孔不由得沉了下来。
“这……”偌大的北陵城门内鸦雀无声。
瞥见云祈无情的眼眸掩藏着遏制不住的阴戾,万太医脸色灰败,在旁人的催促下,布满褶皱的手向陆知杭的鼻息探去。
在置于鼻下时猛地一抖,他不信邪地凑近几分,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原本该有的气息,万太医惊恐地与身边同僚对视一眼,浑浊的双眼涌上些许湿润,仰起头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的云祈。
常有人言及宸王殿下俊美无俦,犹如九天仙人,可万太医在与他视线相触时只看到了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藏着死寂的杀意,救不活陆知杭,死的就是他们,这个念头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们心上。
“郡王殿下……没有气息了。”围在旁的太医们在说完这句话时,齐齐俯身叩头,悲呛的哭声在千军中回荡,陡然弥漫起低落悲痛之情。
“不可能!”云祈的心有刹那的刺疼,他下意识反驳,苍白的脸上透着愠怒,提起佩剑就想把这说着不吉利话的太医斩首示众,可剑刃临头头了又迟迟落不下去。
这是陆知杭舍生忘死救回来的人。
云祈无措地皱了皱眉,看着那安静躺在青石板上‘酣睡’的人,分明是不信万太医的话,可心里无端蔓延的苦涩,只因这些太医绝无那个欺瞒自己的胆子。
半响,云祈如梦初醒般将那柄跟随多年的殷红色佩剑丢弃在旁,浑然没有平日里的从容,急急忙忙跪在了陆知杭身边,白皙的指尖探着鼻息,确认真的没有气体呼出时只觉得心凉了半截。
“他怎会死呢?他不会死的。”云祈漆黑的瞳孔血色闪过,欺霜赛雪的脸上满是偏执,分明不信太医宣布的死讯,被他目光掠过之人皆是害怕地后撤几步。
云祈不管不顾地浑身颤抖着向陆知杭靠近,不假思索地俯下身触碰着冰冷的唇瓣,仰起对方的下颌缓缓度气,像是非要那无声无息的人有了体温才满意。
因着屏风的阻隔,目睹云祈这惊人之举的唯有几位太医,他们错愕地望向俯身度气的宸王殿下,直接双膝发软地跪了下来。
众太医的反应,云祈恍若未闻,他接近破碎的世界里唯有那躺着沉睡的人,只有他才能让那痛得喘不过气的心有一丝余温。
云祈在触碰到那冰凉的唇瓣时,冥冥之中似乎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曾几何时好像有人也做过这样的事。
那瞬间闪过的悲伤被他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锲而不舍地不断度气,只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鼻息就是没有一丝属于陆知杭的呼吸,莫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云祈跪在陆知杭的身前,抚摸着那一点点消失温度的肌肤,还有那探不到半点的气息,才恍惚着明白了。
他真的死了。
这个认知让云祈接受不能,他身形站立不稳地踉跄几下,四肢百骸的力气在顷刻间荡然无存,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病态,说不出是怎样的悲恸,云祈只觉得喉间突然一阵铁锈味,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天旋地转间,意识逐渐模糊。
“王爷!”无数道担忧的叫喊声纷纷在耳边响起。
那一刻,云祈不知道自己主动请缨到边关到底为了什么?无边的荒凉寂寥充斥着四肢百骸,昔日渴望的权势地位变得无足轻重,唯有陆知杭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
他……只想就这么长眠下去,没有生与死,没有阴与阳,就这么与他的知杭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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