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台五马樟柯奚,载酒问字须百里,红炉烧烙虞一言,细韵长流悬梁音”——这是皇城内不知何时兴起的一首儿歌,作词不详,作曲不详,但却流传了许久,久到第一批牢记它的人已经作古,广泛到几乎大街小巷的每个小孩都会唱。
奚衡云也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在学会这首儿歌之后,二姐带他去了奚家祠堂。祠堂门口有一株参天古木,四季常青,树冠如云,奚衡雪停在那棵树前,问他知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奚衡云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对此,姐姐笑了笑:“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定光帝杜照宁赠给奚家先祖的一株樟柯树。”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故事,年轻的开国皇帝和助她建立王朝的臣子,这棵逐渐长为参天大树的樟柯树,是情谊和地位的证明,也是一种庇护。
“为什么是樟柯?”他记得他曾这么问过。
奚衡雪拍了拍他的肩,记忆里的声音无比温柔:“因为樟柯树是国树。”
随后她又道:“今天我教你奔星十式中的第三式。”
奚梦晓和百里疏风成亲后,一共有四个孩子,奚衡晴,奚衡雪,奚衡云,和奚衡风。
相比于过于冷漠寡言、却又心直口快的大姐奚衡晴,体弱多病、一年到头都看不见几次人的四弟奚衡风,在奚衡云的记忆里,他总是和二姐奚衡雪更亲近些。
她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八岁悟道,十一岁得了盈枯剑,不管是剑法、人文历史还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就他而言,奚衡雪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在认识奚瞬、拜他为师之前,奚衡云是从二姐那里学来奚家的奔星十式的。
起初是大姐奚衡晴试着教他,可她实在没什么耐心,更是不会教人,丢给他一本剑谱,剑法也只演示了一遍,就认为奚衡云就能学会。发现他并没有如她所愿掌握,说不出什么好话,只是用那双幽深的眼睛注视着他,似乎觉得他愚笨,不能理解,想看出个所以然,很小的时候,奚衡云甚至被她吓哭过。
第一次路过的奚衡雪发现自己的姐姐和弟弟拿着木剑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只当是正常情况,没有在意,结果第二次路过时却听见了奚衡云啜泣的声音,她走过去,看见奚衡云手里的剑谱和剑,又看清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郁闷的奚衡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把奚衡晴拉到一边:“他年纪太小,听不懂你说的话。”
奚衡晴依旧不理解:“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学到第五式了。”
“要不,我来教吧?”她问。
奚衡晴同意了,却也没离开,而是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旁观。
对比起完全不知道如何教人的奚衡晴,奚衡雪仿佛有无限的耐心,一招一式讲得比剑谱还清晰,只是虽然语气温柔开朗,却是一点水都不曾放,严格得和平时判若两人。
“手还要再抬高一点。”奚衡雪矫正他的姿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背要打直。”
奚衡云只觉得自己腰酸腿疼,红着眼眶可怜地看着她:“二姐……”
就连一旁坐着当观众的奚衡晴都看不下去了:“阿雪,要不让他休息会吧?”
“不行哦。”奚衡雪笑眯眯地看着他,又看向自家大姐,“练完才能休息。”
奚衡晴默默地把凳子往外搬了段距离表示不再打扰,奚衡雪继续盯着他,直到日落西山才结束了今天的训练。
三人结伴回住宅的路上,奚衡雪道:“过几天本来应该一起去见小风的,但我和晴姐有事要随父亲出门,到时候得拜托你一个人去了。”
奚衡晴问:“所以你才如此苛责?”
“原来晴姐觉得我苛责?”
奚衡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妹妹的温柔刀,她移开目光:“阿雪,你误会了。”
那时候他刚刚学会奔星十式的第三式,四弟奚衡风的身体也刚刚有了气色,他体质虚弱,从小就没法习剑,因此缠着自己的姐姐与兄长,要看他们展示,可正好奚衡晴与奚衡雪都有事,这重担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按照约定来到奚衡风住的院子,还没进去,奚衡云却发现院墙上趴着两个年龄相仿的陌生孩子。
他们穿得不算朴素,但也说不上精致,奚衡云本来不甚在意,却又瞥见他二人腰间的佩剑,明明是同龄人,他们却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剑。
两人打量着奚衡风的院子,小声嘀咕着什么,奚衡云离得近,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就是风少爷?不是说他身体虚弱不能走动吗?”
“听说是最近调理好了一些,十八,你也看够了,我们能回去了吗?”
“别着急,手拿开,我还没看清楚呢,话说十九,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那当然是——”
名为十九的小少年没能话说完,因为他已经发现在一旁站着的奚衡云了。
因为奚衡云出现得有些突然,十九被他吓到,一个不小心从墙上跌落,一旁的十八因为他的反应也注意到了墙边的奚衡云,在瞬间变得惊慌失措,奚衡云甚至来不及开口说话,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随着一声惊呼脸着地摔得浑身是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奚衡云走过去:“……没事吧?”
十九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拍掉灰尘,又伸手拉了一把一旁的十八:“多谢关心,我……我们没事的。”
奚衡云从怀里拿出平时随身携带的药膏递过去:“这是我平时用的,药效很好,送给你们。”
“谢谢你。”十九有些受宠若惊,抬头看他,“我叫十九,她叫十八。”
“你们是来找我四弟的么?”
“当然不是,我们是练剑练累了,偷偷溜出来透气的。”随后十八突然发现了哪里不对,说话不由磕磕绊绊起来,“四、四弟……你、你是……”
奚衡云一愣,没明白过来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又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自我介绍,立刻道:“我叫奚衡云。”
话音未落,两人一同朝他行礼:“云少爷!”
十九道:“惊扰了少爷,实属抱歉!”
十八道:“我二人不是有意为之,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还请少爷原谅。”
奚衡云看着神色大变的十八与十九,目光落在他们的剑上,突然问:“你们学的什么剑法?”
十八与十九齐齐抬头:“……您说什么?”
-
偏宅靠近一处假山的庭院里,住着一群奚衡云不认识的孩子,他们是奚家远亲甚至是义亲的孩子,从小被送来这里习剑,十八与十九就住在其中的一间院子里的。
他们年纪与奚衡云相当,每天的日常除了练剑就是练剑,很少有机会出门玩,但与之相对的是,他们的剑法精湛,在寻常年纪里出类拔萃。
得知他们学的也是奚家的奔星十式后,奚衡云把十八与十九带到奚衡风的院子里,三个人一起为他展示。
十八性格爽快,直来直去,十九则是妙心巧舌,能说会道极了,两人在奚衡风的院子里待了一下午,到底都是同龄人,这样相处下来,也没了一开始那种局促不安的情绪,高不可攀的本家少爷也不过是个缺少朋友的小孩,分别时十八与十九对两人约定,有机会一定还会再来玩。
自那之后,十八与十九总会抽空前来,那段时间身为代理家主的奚梦晓忙着处理朝廷的事务,而百里疏风自从卸甲归田后,身体每况愈下,更是没有精力管理奚家,几个孩子维持着这样的关系,直到奚衡云十一岁。
十一岁时,因为在剑术上展露出的惊人天赋,父亲奚梦晓将琨玉秋霜赠给他,更是让刚刚出关的饮冰剑奚瞬亲自教导他。
也就是这一年,十八与十九渐渐来得少了,奚衡风身体还是不好,但终于能下地走路、大声说话了,问起两人的原因,他们只道是课业与训练的难度提升,实在没有空闲。
秋天的时候,奚衡云与奚衡风按照约定的时候在院子里等他们,等来的却是奚梦晓本人。
奚梦晓还穿着朝服,颇有睥睨万物、纵横驰骋的气势,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道:“那两个孩子不会再来了。”
不等他们提问,奚梦晓又道:“他们回家了。”
似乎是怕他们不信,他拿出两封信递给他们,确实是十八与十九的字迹,信上说他们最近才得知家里有事,走得匆忙,来不及道别,末了还表示认识他们很开心。
从那之后,会来奚衡风院子里的人少了两个,奚衡风曾拜托奚衡云偷偷溜去偏宅看过,确实找不到十八与十九,他又寻来负责管理那边的管家问,对方也回答说他们确实是回家了,奚衡风不置可否,却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因此奚衡云不疑有他。
一年后,奚衡云十二岁,奚衡雪十六岁,奚家有个规律,十六岁之后,本家的孩子必须选择从政或是从武,奚衡雪拒绝入朝为官,因此年初时她便离开奚家,独自一人闯荡江湖。
她的旅途似乎很顺利,逢年过节回来,总会给他们姐弟三人带一些小礼物。
他给二姐写信,写他每日练习的日常,提到自己继承了奚家十剑之后跟随奚瞬的日子,被他某位关系还不错但性格乖张的表兄瞧见,对方打趣道:“你写得这么无聊,你姐又这么忙,她有空回你吗?”
盈枯剑初入江湖,名声打得响亮,但见过的人实在是少,各式谣言都有,奚衡云想,二姐不回也是情有可原,可奚衡雪竟然真的给他回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从十六岁离开,到十八岁回家举办成人礼,这期间她从未怠慢分毫。
奚衡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他崇拜奚衡雪,佩服自己这位二姐,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可第一场变故偏偏就发生在奚衡雪十八岁生日宴的前一天,改变了她,改变了自己。那段时间里,奚衡云终于明白什么叫人生陷入了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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