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就回来了,跟廖家谈的怎么样?”首老师看见女儿沉着脸回到家,心里猜出十之八九,却还是忍不住啰嗦几句:“有句话也许我说了你不爱听,但是我觉得我还是得说。”
“明知道别人不爱听,你还偏要说,这是什么强盗逻辑?”首飞燕心里本来就烦,再加上老头儿明显又要添堵,说起话就自然没好气。
“不是,你先别急呀——就算你不爱听我还是要说,说出来我也就心安了。”这老头儿宁得很,不管眼巴前的女儿脸有多臭,他就是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地唠叨起来:“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这个年纪也真是不小了,廖家可以回来,如果他是诚心实意愿意和你重新修好,那不就是有多一个人来疼你、照顾你,我和你妈妈将来走了也就放心了。虽然当初我们是不同意你跟廖家,那个时候他大你那么多又有个儿子,诸多不便。可既然你们后来成为夫妻了,那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说开了呢?你看我和你妈妈当初打成那个样,现在老了老了不也还是又凑在一起,谁也不嫌弃谁?”
哪知道他的话一出口还是捅了马蜂窝,首飞燕涨红了脸,高声回击道:“你知道什么啊?我们的情况跟你们不一样!我年纪大了怎么了?我求你,别瞎掺和了,行不行?”
“怕……怕怕”老太太在一边吓坏了,哼哼唧唧地开始抹眼泪,父女俩见状立刻都泄了气,立在原地谁也不说话。
一阵门铃打破了屋内的沉寂,首飞燕回过神,她垂下头哀叹一声,走过去开门。苍天!周武就站在面前,她慌了神,身体像是被电流瞬间击中。
“那个——之前只留了你在欧洲的电话号码,刚才走的急,忘了找你要个现在的电话或者微信。”周武的声音浑厚低沉,听上去跟他阳光的面庞极不符,他咧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朝着首飞燕笑笑,说:“我把我的信息写在这里了,等你有时间跟我联系吧。”
首飞燕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纸条,问:“哦,好的,你进来坐吧?”
“还是算了,太晚了,下次有机会我再来拜访。反正楼上楼下邻居,走动起来很方便。”说罢,他一转身钻进了停在原地未动的电梯里面。首飞燕立在门前,眼睛默默跟着电梯旁边的红色楼层指示灯,5,6,717,停下。
“这是今天帮你拿花那个小伙子?你们是刚认识的?”
“是。”首飞燕胡乱应付着老头儿抛过来的八卦盘问,心里早已七上八下地乱成麻。
这天晚上,辛老师像一个乖乖女,不哭不闹没有提出任何幺蛾子需求,早早就睡了。首飞燕有时候也搞不懂,这老太太到底是真傻还是假糊涂,她时不时会在恰当的时候出个彩儿,做出顺应他人心情的事情。
首飞燕比平日提早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关上门,钻进热乎乎的被窝,大脑依旧保持飞速运转,肾上腺素还在高频分泌中,毫无睡意。她欠起身,半倚着床坐了起来,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从肺里面走了一圈,又狠狠吐了出来。她把手挡在自己的额头上,紧闭上眼睛,不过才一小会儿又睁开,瞟向身边的纸条,蓝色墨水写下的一排数字清晰可见。
烟灰缸里面掐灭第三根烟蒂的时候,她决定不再这么虚伪地拖延下去了,于是拿起手机,将新号码输入到通讯录里面,跟着很快就在微信新朋友推荐看见了一个名叫食神武的新朋友。
加就加呗,都这年月了,谁怕谁。
“你好,我是首飞燕。”
朋友验证才发过去,就立刻被通过,一个可爱的笑脸闪回。
接下去的是沉默,并不是有意故作矜持,首飞燕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重提三年前与他在那不勒斯的一夜激情,还是要说说现在自己每天的惨状,显然都不合适。
幸好食神武先开了腔,发来一条讯息:“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才回来,隔离出关租了这里的房子,搬过来第三天。没想到这么巧,竟然跟你是邻居。”
燕子:“是啊!一转眼就是几年,还能在这见面,真是挺意外。”
食神武:“这几年天下大乱,回国看看有什么好的出路比较稳妥。”
燕子:“我到没想这么多,就是父母需要照顾,必须回来了。”
食神武:“明天中午有时间吗?请你到我家吃披萨,我来做,玛格丽特怎么样?一起聊聊,微信打字太累。”
食神武忽然提出邀请,令人猝不及防。玛格丽特披萨让首飞燕不自觉地想起那不勒斯的夏天,2019年的那个夏天对所有人来说都值得记住,因为那是人们在疫情前最后一个肆意潇洒地高光时刻,对于她来说似乎格外的不同。
八月初,首飞燕带团从伦敦出发,经过英吉利海峡抵达巴黎,开始了十天的旅行路程。最后一站是意大利那不勒斯三日游,顺利到达那不勒斯以后,游客们第二天将会按计划,由当地导游陪同前往庞贝古城和维苏威火山参观。于是她这个全程导游就可以忙里偷闲,给自己放一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来之前她答应了好友安迪的一个请求,替安迪给一个叫周武的中国人捎带一个包裹,刚好可以在这一天去完成。
首飞燕的思绪一瞬间飘忽着跨越了高山大海,穿越了三年被新冠偷走的时光,回到了那一片艳阳下泛着七色光芒的蓝色。
燕子:“听起来不错(笑脸)。”
食神武:“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中午,随时恭候你的大驾。早点睡吧,晚安(笑脸)。”
微信剪短有效沟通后,手机就此消停。
夜浓了,小屋里面烟雾迷成了一团。首飞燕睡不着,她想着明天的午餐邀约,心里想起那不勒斯的夏天,这是她在一天之内想起的第二个夏天,一样是充满海腥味。原来,夏天和夏天,竟然可以差着天与地的距离。究其原因并不在于发生地是在意大利还是美国,也不在于主角是那不勒斯还是圣地亚哥。是人,是那些在身边的人,不同的他们给夏天添上了不一样的颜色,也许是灰色,也许是金色。
首飞燕知道是廖家父子毁了美国最南端那个美丽的小城市,而周武却恰恰相反,他赋予了那个原本带着黑手党味道的小城另一个美妙的诠释。
她的记忆里,靴子国南部那个小城的白云下面都是闪闪发光的泡泡。
吃过早午饭,首飞燕一个人背着包走在公民广场上,旧皇宫和半弧形的白色圣弗朗西斯教堂前在此刻的烈日骄阳下照耀下没有什么游客,她忍者热浪继续往前,穿过小巷子转弯出来,沿着海滨大道走到著名的蛋堡对面,找了一家咖啡厅,在临街的小圆桌旁坐下,这大约是她和周武约定的地点。
很远的地方,火山看上去安静极了,饱腹感和烈日下半个多小时的负重步行让她昏昏欲睡,她看着金色的阳光照耀下闪烁的海面,白色帆船一支两支三支在荡漾,上下眼皮几乎就要黏在一起,她喝了一口意式黑咖啡,浓郁的苦涩香气和着空气里的海腥味儿终于将她的两只眼睛睁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高高的个子,身着一席浅灰色麻布衣裤,脚蹬深蓝色渔夫鞋,他瞅着昏昏欲睡的首飞燕,弯下腰,摘下脸上的墨镜,露出整齐的白牙笑着问:“ciao!你好,我是周武。请问你是——首飞燕?”
首飞燕看看眼前这个男子,红褐色的皮肤像是上了釉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浓眉大眼,宽鼻厚唇,黑头发向后扎起一个小小的马尾,若是不张嘴半点看不出是个中国人。她这才醒了盹,坐直身体,也笑了,说:“是我,谢天谢地你可来了,再不来,我就睡着了。”
首飞燕又点燃一根烟,此时此刻,像是谁偷偷将一个吉普赛人的调香炉塞进她的身体,紧张、期待、害怕、兴奋、伤感、快乐,不同的感觉一股脑都加在充满魔幻的玻璃瓶里面,深更半夜咕嘟嘟地不停翻滚。
大约天蒙蒙亮的时候,首飞燕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忽然间大了肚子,不一会儿竟然已经生下了一个可爱的胖儿子,这个孩子好听话,好可爱,不哭不闹,两只小脚丫,粉白白肉嘟嘟,首飞燕将他抱起来搂在胸口,一股一股的奶香气直钻进她的身体她被这股香气弄醒了,刚才的梦真真切切,心里莫名其妙,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
中午十一点半,首飞燕站在了十七楼邻居家门前。原本想着不出楼门就没有穿大衣,哪知不过坐个电梯上楼的功夫,身上还是被冷风冻得寒飕飕的忍不住打颤,唯独攥着红酒的手心却满是汗,她交替着两只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跟着又是一层吸汗瞬间渗出了,怎么也擦不干净。
门没等她敲,一下子就在面前打开。热气迎面扑来,周武身穿一身藏蓝色耐克运动装站在眼前,头上还是扎着那个倔强的小辫子,眼睛里面闪着笑意,看上去跟他四十多岁的年纪完全不符。
一股子香气顺着敞开的门直往外蹿,首飞燕抽抽鼻子,里面貌似夹杂了若隐若现的海腥味,忍不住感叹道:“真香?”
周武这才忙着侧身说:“快请进,都已经准备好,就等你来了开饭。”
屋子里面的家具很少,客厅只放了一大一小两张灰色懒人沙发和一套餐桌椅,一个原木花架放在窗边,上面整齐地种着各种调味用植物,迷迭香,罗勒,薄荷,百里香,首飞燕只能认出简单的几种。
相比起来,旁边那个半开放式的厨房倒是琳琅满目,各种锅碗瓢盆看过去应有尽有,绝对顶得上半个后厨。
“才搬过来,就这么先凑合着。你自己坐一下,饭马上就好。”周武忙着跑进厨房,去做食物上桌前最后的整理。
首飞燕客随主便在桌前坐下来,她倒是乐得有这样一个时间,让她与这个陌生的环境问个好。今天的天气格外地好,阳光暖暖地穿过明亮的玻璃窗撒进来,刚好包裹了临窗的餐桌餐椅。浅蓝色桌布中央摆着科罗娜啤酒瓶,里面插了两只黄色向日葵,桌边两面位置上斜角搭了另一块的绛紫色餐巾,乳白色的餐碟、银色的刀叉还有一对水晶酒杯,都在阳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
从餐桌边望出去,能看见对面楼群的玻璃窗折射出头顶的蓝天和白云,首飞燕几乎不记得这个冬天有过这么晴朗的天气,好似所有的乐器都发出炫目的光辉,演奏着拉赫玛尼诺夫的《春天》康塔塔,提前预热那个即将到来的美好季节。温暖的阳光似乎让她紧绷的身体柔软了许多,身体热了手心反而不再像刚才进门前那么拼命出汗。
一份萨拉米拼盘,一盘芝麻菜沙拉,一锅奶油煮青口贝,还有一张刚从烤箱里取出来的玛格丽特披萨,不一会儿功夫都摆上桌。周武最后打开红酒倒进醒酒器,将气泡水倒入放好柠檬片的玻璃杯,在首飞燕对面坐了下来,阳光映得他整张脸发亮。
首飞燕忽然有点怕,面对这样一张灿烂又不熟悉的面庞,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低头,将眼睛注视在玻璃杯上,黄色柠檬片周围不停上涌起来无数小气泡,在太阳照射下闪着七彩,她的手心又跟着重新开始沁出一颗一颗小汗珠。
她故作轻松看看桌上的餐食,问:“还真是像模像样,都是你刚才做的,披萨也是?”
“那当然,你忘了我曾经是干什么的?”周武得意地指向厨房,说:“别的宝贝我没有,除了这些家什儿。个顶个的一流,可都是我从意大利扛回来的。”
周武的回答让首飞燕感到羞愧,她忘记了对面的这个人曾经在米其林餐厅做过主厨助手。大概有关于他的信息,早就被她有意识地屏蔽在大脑的某一个小文件夹中,上了锁。她努力想保持呼吸顺畅,但是她能感觉出自己的许多不自然,全部在阳光下暴露无遗,只能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年纪大了,就是忘性大。”
“胡说,你才有多大,就敢在别人面前倚老卖老。”周武玩笑着,拿起醒酒器往酒杯里添上红酒,举起杯看着她,“来吧,为了能重聚。”
首飞燕真希望阳光能穿过她的胸膛照进她此刻颤抖的心房,赐予她多一些能量。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旧相识,竟有一丝愉快的哀感。在自己家门口,再一次面对他,完全不同于曾经异国他乡的那一面,那个时候他们两个都是那么随性自在、毫无顾忌。但是此刻,她紧张,她兴奋,她不知道该如何跟他面对面,好好吃完这一餐。
“吃吧,愣着干啥?趁热,冷了就不是那个味儿了。”见首飞燕愣着不动,周武有点着急地催促着,“你这么瘦,得多吃。”
“嗯。”
“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烘焙技术了得,要不要一会儿展示一下,我这里要什么有什么。”
首飞燕抿嘴一笑,说:“好啊!你点什么我做什么。”
吃了饭,蛋糕入烤箱,面粉和着黄油的甜香已经飘了出来,屋里的气氛明显放松了许多。
首飞燕问:“后面有什么打算?”
“找机会呗,反正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不急,就当给自己放个大假,多歇些日子也无妨。你呢?三年不见,你几乎一丁点都没变化,刚到这里,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是吗?我还觉得自己老得没办法见人了。你倒是变了——”
“嗯?”
“变得比以前白了,哈哈哈。天天在酒店闷坏了吧。”
“还真的,这些日子简直把我憋惨了,这种滋味大概只有跟你说能明白。”
“是呀,你才回来,估计还没来得及感受。反正我最近还是挺怀念以前在外面飘着的日子,那会儿多逍遥自在。现在啊,我每天都是疲于应付眼前的乱七八糟的问题。我妈妈病得挺厉害,阿尔兹海默症,根本离不开人。我爸他自己岁数也大了,照顾病人心有余力不足,保姆呢找一个走一个,指望不上。自从我回国以后,就没有什么生活品质可言,也顾不上想以后。”
周武冲了挂耳咖啡,递给首飞燕,跟着打开音乐,说:“别急,总会好起来,不过就是一时间不适应而已。你回到自己家,怎么说都比刚到外面那时候要强,当初人生地不熟的,不也都挺过去了,你说呢?”
明朗的旋律乍听上去好像来自遥远的天边,首飞燕听得出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op35。记得上一次在那不勒斯,曾经跟周武一同探讨过柴可夫斯基。她喝了一口咖啡,看着窗外,那些清晰又模糊的记忆在这个温暖的午后拱出海平面,慢慢往她的脑子里面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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