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垂的夜幕, 动荡的水面,艮目仿佛被囚禁在狭窄逼仄的空间。
此刻,他跪在水面,身子伏得极低, 行拜明显不符合他身份和地位的大礼, 朝着一行水迹, 隔空问候某个连脸都没露出来的人。
炫目的星光、微暗的水光打在他脸上, 有一种模糊时空的恍惚感。
下一刻,水面剧烈地晃动起来, 星光水光碎了一片, 涟漪一层层叠高, 浪头朝艮目拍去,打湿了全身。
迟迦陵裹挟着一身低气压,一步步朝艮目走去。
“天问碑守护者,天枢阁阁主,坐镇扶桑树的大人物,就这么跪下了?阁主哟, 你到底在跪谁?疏狂界不,就算这天地间、哪怕这诸天万界, 还有值得你下跪的人物?”
迟迦陵走到艮目身后, 伸手抓住肩膀,逼他起身。
滚滚气浪铺展涟漪, 以两人为圆心扩散开来。
艮目好似被钉在水面, 依旧恭谨地俯下头颅。昏暗的水面, 倒映着他的脸, 两半脸竟然同步了, 眉目忧愁, 似乎带着些许委屈。
堂堂渡劫期修士脸上,居然出现晚辈对长辈那般的依赖之情。
“我不能说。”
迟迦陵冷笑道:“不能说?又关乎那劳什子的【世界的终极】?”
艮目没有回答。
迟迦陵握住剑柄,提剑斩向半空的水迹。艮目立时起身,只手按住剑刃,缕缕鲜血划过刃身,坠入湖中。
冷冽的剑刃上,映出迟迦陵难看的脸色。
艮目还是那般无动于衷。
——直到半空的水迹就像掉线的珍珠般落下,再无灵气溢出。
他脸色大变,就着手心的伤口,捧住那抔酒水,灵气全无,就像普通的酒水一般。
宁非天眉眼皱了皱,出声道:“阁主,眼下事态紧急,那人到底是谁?为何说出那样的话?只有您才知道,不要再推三阻四。”
艮目偏头,不言语。
“艮目阁主!”宁非天的语气激烈了些,伸手要去拉扯他。这时斜刺里横来一柄剑,隔开两人。
迟迦陵不悦地盯住宁非天,“小子,注意身份。”
和光上前,用平缓的语气问道:“前辈,先放下那人的身份不提,我就问您那人可不可信,话是不是真的?幌子又是什么意思?”
艮目转头看她,眼里的情绪没再那么排斥。
“关乎疏狂界的现状,我一直居于天枢阁,了解不及你们深。但能肯定几点,天空的大阵毫无作用,魔君不可能经由它来疏狂界。至于水迹中提起的‘幌子’,不是对你们、对疏狂界的幌子,而是对”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既钦佩又心痛的神情,“对那些前辈们的幌子。”
那些前辈们?
和光心头一震,能被渡劫巅峰的艮目称之为前辈,那位到底是谁?
艮目接着道:“我不能说出前辈的身份,我只能告诉你们,她绝对可信,她绝不会害我们,也不会害疏狂界。”
其他几人也露出疑惑不安的神色。
仿佛身处阴森森的白雾,艮目的话解开些许疑惑,引出一条清晰的路,但这条路却通向茫茫无尽的雾海。
就在这个时候,因储物袋炸裂而散落一地的杂物纷纷动了动,一物从下方浮出,又是一瓶酒。
和光拜访酒神像的时候,自己的份儿加上若鹿给予的份儿,一共两瓶。
一声炸响,瓷片四溅,酒液再次流动成字迹。
小小的字,密密麻麻几行,潦草得能看出写字人的紧迫。
【鸦隐已经率领麾下百万魔军,陈兵魍魉。魔气太盛,灵气不足,逆向阵法没法关闭所有黑柱,至少有十根黑柱的阵法会被攻破。十二个时辰后,我会带齐人手赶到魍魉,暂时挡住魔军。在此期间,你等再次绘制阵法,彻底关闭剩下的黑柱。】
艮目又一次俯身下拜。
迟迦陵高声大喊,“报上名来,何必藏头露尾?你到底是谁?既要帮助我们,何不堂堂正正站出来。”
宁非天直直地盯着水迹,“我们能信你吗?”
水迹没有丝毫变化,也没有多一行字出来。片刻过后,字迹的灵气消散,化作酒水落下。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人眼中。
那人却始终没有出现,只是给出情报、下达命令。他们无法辨别真假,也不知该不该这么去做。
艮目站起身后,宁非天走到他面前。
“艮目前辈,我没法信任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我还是想问您,那家伙到底是谁?和你什么关系?”
艮目挪开眼神,“我不能说。”
宁非天偏头,笑了一声,手臂一动,瞬间揪住艮目的衣领。头转回来之时,哂笑已然变成怒意。
“阁主,你一直窝缩在扶桑树,确实不清楚疏狂界的情况。你不清楚,那我就给你说说,现在我们疏狂界已经沦落到什么地步。一百零八根黑柱围住中央城池,天魔大军蜂拥而来,城内魔气熏天。中央城池遍地尸体,走火入魔疯狂大叫的修士更是不计其数。”
“参与天曜大战的弟子将近全军覆没,化神期战力身亡殒命,大乘期战力不知所踪。这就算了,还能不能撑到天曜大战都成问题。界域被封,我们逃不出去,外面的援助也进不来。”
“执法堂弟子死伤大半,几乎作不出有力的抵抗。全赖诸天万界代表的帮忙,连曜台该我们保护的曜台,都没功夫顾及。”
宁非天难以控制表情,五官扭曲起来,“魔军就在外面,马上要打来了。我们已经到了亡界沦陷、举族陨落的地步,你还瞒个什么瞒?”
被揪住的艮目面色不改,许久过后,才缓缓叹口气,“既然你们用疏狂界的存亡来激我,那就和你们说清楚。”
艮目拂开宁非天的手,眼神倏地冷了下来,终于流露出渡劫期修士的那种肃杀之气。
“【世界的终极】,是几十万年来亿亿万生灵一代又一代守候的秘密,它的重要程度,区区一个疏狂界还不够。”
寒光一闪。
艮目肩头横来一柄剑,剑刃一面映着迟迦陵惊讶失望的脸,一面映着艮目冷漠淡然的脸。
“你”迟迦陵吐出一口气,仿佛按捺住般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一个字,“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艮目突然间转身,一行血迹自脖颈滑落,逼得迟迦陵后退一步。
“我还不能死。”
迟迦陵的视线触到那抹红色,瞳孔骤然一缩,剑刃不留痕迹地远离脖颈,语气却愈加强硬。
“事到如今还怕死?那不如早早说出那人的”
“【世界的终极】要传承下去,我不信不周界,光是托付给他们太过危险。一旦找到接任者,为疏狂界殉身也无妨。”
艮目缓缓转身,眼神落在无谶身上。
迟迦陵面色狰狞,手里的剑不停颤动,“终极终极,还是满嘴终极!你脑子里就没点别的东西了?”
和光看着在场三人——艮目、迟迦陵、无谶神色各异,每人都在思考不同的事情,却无一人真正思考水迹的话,接下来疏狂界到底该做什么。
她敛住情绪,抱拳道了一声,转身就走。
宁非天似乎也懒得搭理他们,同她一起回去。
两人在湖心岛暂且分别,倘若水迹说的是真,那么接下来还有一场硬战,宁非天回去清点人手。
和光寻了处隐蔽的角落,启动最高强度的隔离阵法,同西瓜师叔通讯。
镜面亮了起来,闪过一条条波浪状的黑纹,片刻过后,黑纹霍地消失,镜面陡然暗了下去。
阴惨惨的黑雾徐徐飘过,洲九的身影若隐若现,还是如以往那般坐在棋盘前,黑子白子布满,一局已到尾声。
“西瓜师叔呢?”
洲九不缓不急地落下一子,口中轻轻道:“匆忙出去了,过会儿应会回来。”
“你骗了我们。”和光加重语气。
洲九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眉头动都没动,“这话真难听,一百零八道的逆向阵法不是设下了?启动它,就能关闭魍魉的通道。”
“天空的大阵是幌子,鸦隐根本不可能打破防护层入侵疏狂界,你早就知道!还故意诱导我们去关闭阵法。”
哒,最后一子落下,黑棋胜。
“那又如何?”洲九的语气不咸不淡。
“我不理解。”和光紧皱眉头,“如果逆向阵法为真,说明你有出手帮忙的打算,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拿天空大阵耍我们玩。”
洲九笑了,连声音也染上些许笑意,“你想知道?”
和光按下心底的恼怒,点头,“说说。”
他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天空大阵没用,鸦隐肯定清楚,他故意施下幌子,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它没那么聪明,这个调虎离山之计肯定是别的家伙替它想的,故意在天空镜像来那么一下也是误导视线。我顺势借这一招,把鸦隐用来对付那些人的幌子用在你身上。”
“原因。”和光盯住他,“你和鸦隐有隙,不想把疏狂界给它,我能理解,直接关阵,让它无功而返便可,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无功而返?”他捻住一枚黑棋,摩挲了一下,黑粉从手中滑落,“太便宜它了。”
和光看着洲九,突然想起水迹的提醒。
鸦隐率领百万大军,已经从魔域抵达魍魉。整整百万大军,统控聚兵,麾军直下,都要时间。鸦隐初现天空时提起的“三日”,不是阵法完成的时间,说不定时集结军队需要的时间。
她这儿布下逆向阵法花了两日,最后一日计划用来对付天空大阵。如果洲九没拿天空大阵欺骗她们,逆向阵法应该早已开启,缩短到一日半也不是不可能。
据水迹指明,此时此刻开启逆向阵法的话,至少有十根黑柱没法成功。换句话说,若是在一日前,在逆向阵法完成那刻,趁着天魔大军还没集结,便开启阵法,说不定能成功。
洲九故意拿过天空大阵的幌子,目的是拖延她的时间?
为什么?
洲九处身于沉沉黑雾,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身上的九根铁钉反射冷涔涔的光芒,那一身波澜不惊的气势,不像是被囚禁了两万年的模样。
一瞬之间,和光甚至生出错觉,仿佛他还是那个睥睨天下的谈瀛洲。
她猛然回神,突然发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从一开始,她和西瓜师叔就陷入误区。
她们以为,场上只有两股势力,以她们为中心的疏狂界统一战线,以及鸦隐的大军。区区一个洲九,被困在琉璃佛塔下的洲九,哪怕知道些情报,也不过是在她们和鸦隐之间的中介人,左右摇摆,不是帮她们,就是帮鸦隐。
但是,洲九凭借信息差,一跃成为第三股势力。
他同鸦隐有瓜葛,也摆出仇视鸦隐的样子,就是为了让她们相信——他站在她们那边。
真相是洲九和她们、鸦隐都有仇,他不帮她们,也不帮鸦隐,他要她们和鸦隐两败俱伤。
他不要鸦隐得到疏狂界,也不要她们轻易渡过这一劫,他要她们斗得你死我活、打得鱼死网破。
而他空处高台、两不相沾,就能坐享渔翁之利。
如若一日前启动逆向阵法,鸦隐的大军还未集结,没法经由黑柱过来,过来的天魔,也会被她们杀掉。那么,鸦隐和她们付出的代价和承受的损失都不大。
通过天空大阵的幌子拖到现在,事已成定局,轻率开阵,大批天魔攻来,哪怕她们能打赢,她们和鸦隐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鸦隐投入的兵力越大,损耗越多,她们的战损也更多。
最后真如洲九所筹划的那般——两败俱伤
和光想通关窍,长长地舒了口气,骂了一声,“畜生。”
洲九笑笑。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传来石门开启的声音,镜子内闪过西瓜师叔的身影,却不甚清晰。
西瓜师叔似乎在棋盘对面坐下。
镜中冒出一只手,视角转了转,终于出现西瓜师叔的面容,眼下有些青黑,胡子几日没清理,憔悴了不少。
“同九节竹的老东西吵了一架,耽搁了。”西瓜师叔率先解释。
和光应了一声,便说出天空大阵的真相、酒壶水迹的提醒、她自己的推测等事情。
西瓜师叔听罢,敛下眼皮,琢磨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眸,射向洲九,“鸦隐的幌子针对谁?水迹是谁做的?”
洲九捡起棋子,一枚枚放入筐中,语气淡淡,“我要是你,就会先放下那些事情,着眼于对付鸦隐。”
西瓜师叔笑了一声,“也行。”
话音刚落,大手往棋盘一拍,砰地一声巨响,黑子白子皆湮灭成灰。
“情况不算太差,至少我们看清了局势。”西瓜师叔夺过洲九手中的棋盘,往棋盘丢了两枚黑子和两枚白子。“现在场上有四股目的悬殊的势力。”
他点了点两枚黑子,“洲九,鸦隐。”把一枚白子变成金色,“我们。”指着最后一枚白子,“水迹的主人,身分不明,约莫是疏狂界的家伙,就叫酒鬼吧。”
“鸦隐和我们的目的自不用说,洲九的目的是让我们和鸦隐两败俱伤,鸦隐来不来疏狂界没关系,它投入足够多的军队,最后损失惨重就行。至于那方酒鬼,照那个艮目的话,应该也是站在一边。”
西瓜师叔偏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
“按照目前的情报,简短梳理一遍。三日前,鸦隐现身,拿天空大阵当幌子蒙骗酒鬼,暗中集结军队,挥兵魍魉。洲九看出来了,顺势把幌子用在我们身上,下了两步棋,第一步让我们设下逆向阵法,做好最低的保守措施,不能让鸦隐得到疏狂界。第二步棋,误导我们去天空大阵,白白浪费时间,好让我们不能准备完全,以至于大军攻来时能够付出最大的代价。”
“几个时辰前,酒鬼那边看出情况不对,通过水迹提示我们。那一刻,我们才发觉场上还有第四股隐藏势力。鸦隐大军压向魍魉,不久就能出来。洲九的目的已经达到。”
洲九笑笑,似乎是作为表扬一般,拍了拍掌。西瓜师叔没理他。
“现在局势基本看清,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白白浪费的一日,该怎么补救回来。”
西瓜师叔看了过来,“光,你说呢。”
和光想了想,才道:“面对注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我觉得可以试着与对方沟通,哪怕最终逃不过一战,也应该动摇对方的决心,告诉对方真相,尽量减少对方投入的兵力。”
西瓜师叔不耐烦地挥手,“别扯这些话词,直接说。”
和光清了清嗓子,道:“我觉得也该分两步,战争布局和战前准备。以沦陷一根黑柱或十根黑柱为前提,先由我们这边选定黑柱,果断放弃,清空区域,布下陷阱,等天魔大军一出现,直接攻击。大火力攻击,首先给它们重击过后,它们那方攻势稍稍减弱,立刻安排第二次逆向阵法。”
西瓜师叔点点头,“继续,战前准备呢。”
和光直直地看着他,“我去同鸦隐协商。”
洲九倏地笑了出来,略带惊讶地看着她。
西瓜师叔挑了挑眉,“那家伙可是天魔。”
“我知道,我不抱劝它退兵或减兵这等狂妄的想法,只求暂且拖延它的脚步,为战争布局争取时间。”她觑了洲九一眼,“不能让洲九这么自在,昔日主子成为阶下囚,鸦隐听到这等消息,说不定会生出其他想法。”
“还有一点,酒鬼也就是写下水迹那人也会去魍魉,我想知道那人的身份,到底是谁?为何会帮疏狂界?怎么会清楚那么多关乎魔域的消息。”
洲九捏起棋盘上那枚象征酒鬼的棋子,轻轻敲了敲,“不妨给你一句忠告,去魍魉可以,劝告鸦隐也可以,关乎那些家伙的事情,你最好碰都别碰,如果你不想疯的话。”
和光看都没看他一眼,更没应一声。
洲九笑了笑,似乎不在意。
接着,和光又说出大致方向,布局的大体战略。
西瓜师叔一边听,一边稍作指正。“总体战略没问题,至于具体安排,你自己看着来。”
和光点头,应了这一声。她却对此不太自信,结局不会太好,疏狂界这边能用的战力太少。
“光啊,怎么了?”西瓜师叔似乎看出她的不安。
和光深吸一口气,坦然说出自己的担忧,“哪怕战略成功,结局也不会太好。”
西瓜师叔咧嘴一笑,“原来是这个,不用怕,放手去做。结局不会太差,师叔给你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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