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春第一次听说唐不功是筑基期门派大比的前半个月。当时, 作为大衍宗符峰的种子选手,她着手调查同代顶尖弟子的资料,除了本门的封曜和步云阶, 万佛宗有嗔怒禅子和光, 昆仑剑宗有江在棠和唐不功。
她第一次见到唐不功却不是在门派大比,而是在药宗的悬崖。
她没能参加门派大比。
为了打败封曜,为了破除他的防护阵法, 她日日夜夜研制强力的爆炸符,精疲力竭之下,偶然的操作失误,终于把她炸进药宗。
左手重度烧伤,连拿筷子都不行,更别说画符这种精细的动作。大衍宗的医修治不了, 她师父符峰峰主祖文把她送到药宗周老门下。
周老是药宗的太上长老, 善治手臂。
她性情孤僻, 药庐建在峭壁之上, 门前就是悬崖。上门求医的都是身受重伤的名门子弟,然而手臂治不治得好、还能不能恢复原来的程度, 却不是周老一人说得算,还要看伤口的严重程度。一些没能治好、终生无法恢复的名门子弟,一想到无法重回往日的巅峰,索性在门前一跃而下。所以药庐,也被称为无望崖。
她醒来的时候, 周老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婆子我没把握治好你这小娃娃的手”。澹台春看着焦红狰狞的右手, 眼睛烫得厉害, 视野全都模糊了。
她是符峰峰主的亲传弟子, 是近千年符之一道最有前途的弟子, 他日必将继承峰主之位,成为大衍宗的顶梁柱。
现在,一切都毁了。
醒来后的日子,她时不时去无望崖转悠几圈,望着云海渺渺的深渊,突然间明白那些名门弟子的想法。
她们不该是这副丧家狗的样子,她们本该拥有前途无量的未来。不至于怪罪被她视为竞争对手的封曜,要怪就怪粗心大意的自己,怪该死的天运。
就是这个时候,她遇见唐不功。
连接药庐和药宗主峰的铁索桥,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出现在那头,一步步走来。黑色劲装,身后一柄比人高的陌刀,刀直直竖着,那人也挺直。
澹台春一眼就认出来。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自始至终没有瞥她一眼。
澹台春也不清楚他有没有认出她。若他做过门派大比弟子的调查,她的名字和画像应该也在热门选手里边。又或是她现在太过邋遢,头发油腻凌乱,松松垮垮拢着衣袍,趿拉拖鞋,与官方画像相差甚远。哪怕是封曜来了,恐怕也没法立刻认出来。
他走进药炉,三日没出来。
澹台春一打听,才知道他在门派大比伤了右手,再也拿不起陌刀。昆仑剑宗的医修治不好,也来药宗碰碰运气。他的运气也不好。周老还是那句话,“走着看,没把握。”和她一样的结果。
药炉住着很多病人,都是从前途无量跌到前途无望的天之骄子。每日迷迷糊糊地醒来,浑浑噩噩地过去一天,不清醒的日子就各自攀谈,吹嘘以往的荣耀、痛悔如今的落魄。清醒的日子,就独自走到无望崖,一跃而下。
澹台春也是这样。
可是,唐不功是个例外。
他醒来的第一天,拖着陌刀,在院子寻了块空地,练习左手刀。陌刀长约一丈,比成年男子还高,要两只手方能使动,单手怎么可能。
最初,他连刀都举不起来。
药炉的病人们看着他,开始还鼓励几句,半个月过去,他始终没什么长进。病人中不缺见多识广的高阶修士,元婴化神也不在少数,对于当时还是筑基期的他来说,算是不得了的大前辈。
“陌刀,天生就是双手刀种,非得用两只手才能施展开。几十万年来,别说坤舆界,连诸天万界都没有单手陌刀的修士。单靠一只手,根本不能发挥陌刀的全部实力。”
“你的惯用手是右手,手臂换过来了,脑子里的思维也转不过来。哪怕你练就左手刀,也没法走到刀之一道的终点。况且你现在练不出陌刀的左手刀。”
“听前辈一句话,倘若你非要走刀道,非要做刀修,那就放弃陌刀,换一把更轻灵的刀种。”
唐不功没有听,面色还是那么冷硬,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不过日日夜夜抬刀、举刀。
药炉的家伙曾经都是各门各派最优秀勤勉的弟子,见他如此,也不再劝,心里反而被激发重新崛起的念头,各自收拾自己,再次捡起修炼的希望。
这一条道走不通,手臂废了,那就去另寻出路,走另一条不用手臂的通天大道。堪破执念的病人走了,又回归生活的正途。
堪不透的人,成了无望崖下的一架白骨、一抔黄土。
只有唐不功一人,坚持走那条毫无希望的大道。
澹台春冷眼看着,心中不免触动起来。与大多数修士不同,她不是非要飞升,也不是钟意长生,她就是喜欢符文。
她为符文而生,而符文奉献一生,终将为符文而死。
唐不功也许一样,为陌刀而生,为陌刀而死。
她封闭自己的房间,拿出尘封许久的符箓和灵笔,伸出左手,颤颤悠悠地握住灵笔,颤颤悠悠地画符。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她画了两个月,毫无成就,笔都握不稳。
她撕掉所有的符文,把以往绘制的爆炸符贴住身体,打算就此了结一生,真正为符文贡献一生,下个轮回重启符之一道。
她在指尖凝聚灵气,正要启动的前一刻,外边突然响起轰声,隐隐有刀光闪过,似是唐不功的灵气。
她就这么走出门外,瞧上一瞧。
连接药庐和药宗主峰的铁索桥断了。
唐不功立在那儿,直直地凝视铁索桥,左手握陌刀,依刀势的方向,那一刀显然是他挥出的。
彼时旭日东升,第一缕殷红的霞光抹过他的脸庞,好似初春冰河解冻、积雪消融,那张冷硬的脸上竟然露出清浅的笑意。
澹台春看痴了,再回过神来,就见他震惊地望着自己,扔下陌刀疾奔过来。
他瞬身到她面前,左手掐灭她左手的灵气,伤痕入骨的右手颤抖着撕掉她身上的爆炸符。
澹台春呆呆地看着他,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任凭他撕符。
以往绘制的所有符文,她视若珍宝的爆炸符,她用右手绘下的所有符箓,在这个朝霞满天的清晨,撕得干干净净。
一如她的执念。
她自问不比任何人差。
唐不功尚能练就左手刀,她怎么就不能练就左手符
他的面色绷得极紧,手下没耽搁,撕掉最后一张爆炸符,脸色才松了些。
在药炉待了半年,这是她们的第一次面对面,第一次对视,接下来她们要说第一句话。
就在这个时候,药炉的其他病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惊骇地看着她们。
周老也出来了,看了看断掉的铁索桥,看了看满地的爆炸符,面色极为难看,大声吼道“怎么造反啊治不好,就要炸了老婆子的山头”
她们还来不及道歉,周老听到其他病人的解释,面色稍缓,冷冷地看着她们,命令道“铁索桥赶紧修好。”
天色还早,其他病人又进屋睡回笼觉。
院子只剩下她们两个。
澹台春定定地看着周老,她该说的第一句话,本应道声谢,再不济辩解自己不是想自尽。也不知脑子一抽还是怎的,跳脱的话脱口而出。
“铁索桥不是我砍的,你自己修”
话刚说完,澹台春就后悔了,这人才救了她,她就说这样的话,岂不显得自己很垃圾。
她不安地看他。
然而,他没有生气恼怒,他怔了一下,唇角以不易察觉的弧度翘了翘。
话虽这么说,澹台春也没有完全不管铁索桥。
他修桥的时候,她去给他打下手,时不时帮他把药炉的饭菜和灵药送过去。修桥的过程中,她们的关系近了不少,遇见会打招呼,时不时会开句玩笑,虽然都是她单方面吓唬戏弄他。
铁索桥修好之后,他又练左手刀。
她把桌子搬到院落,搬到能看见他的地方,再次练习左手符。灰心失落,想要放弃的时候,就抬头看看他,又能很快振作精神。
她不能比他差,她不比他差,她不比任何人差。
她是符之一道的天才,就这么放弃,符道岂不是少了千年难遇的天才
山中岁月长,日日夜夜,好似一样。
比她们先来药炉的“前辈”,与她们差不多时候来药炉的“同辈”,不是堪破执念离开了,就是沉迷不悟跳崖了。
整整二十年,她们一直呆在无望崖。
日日不辍,他练就左手刀,她练就左手符,一起结丹。夜夜相伴,她们拥有无人能比的默契。
转机发生在十年前,周老说她从古籍找出一种药方,极有可能治好她们的右手。然而少了作为最重要的一味药草莹草,莹草只生于第五界域逾疆界的碎刀门。碎刀门把药草圈在宗门内,并不对外出售。
若要得到莹草,必须前往逾疆界碎刀门偷采。
那时,他们已经升入金丹巅峰,勉强算有闯荡异界的实力。
唐不功说,他会去逾疆界,取来他们需要的莹草,让她待在坤舆界等他。十年内他没回来,她就另寻他路。
她什么都没说。她回到大衍宗,偷偷办了离界申请,拿出全部身家,买下和他一趟的跨界传送阵票。
跨界传送之后,她才现身,笑吟吟走到他面前,“我没钱了,买不起回程票。你也没钱了,咱俩只能一起去了。”
他震惊片刻,略微责备地看着她,而后又轻轻笑了。
两人一同去逾疆界。
天魔大战胜利之后的两万年来,诸天万界忌惮坤舆界的魔修,从不开放直通坤舆界的跨界传送阵,逾疆界也是如此。直通的只有贸易繁荣的界域如天极界,或是管理混乱的后位界域。
后位界域没有通向逾疆界的传送阵。天极界能够直达逾疆界,然而每个从坤舆界传送阵下来的修士都受到身份监视,限制前往其他管理严格的界域,其中也包括逾疆界。
天极界的跨界传送四通八达,无论是上位界域还是下位界域,世家大族掌控的跨界传送阵应有尽有,底层奴隶走私的路子也不在少数。
她们把天极界作为中转点,混进天极界黑市,洗脱坤舆界的身份牌子,从逃奴的路子前往跃渊界。跃渊界作为最大的奴隶界域之一,又曾是千壑界的附属界域,无论明面还是暗地,去千壑界的路子更多。
在跃渊界,她们拿到奴隶贩子的身份,大摇大摆前往千壑界。千壑界和逾疆界屹立大界之位几十万年不倒,交往频密,各座修真城市都有大量跨界传送阵。在这儿,她们又换了商人的身份,终于进入逾疆界。
此时距离她们离开坤舆界,已经过了五年。整整五年的时间,她们已经彻底洗清坤舆界的身份,无论在逾疆界干什么,骗偷抢杀,都不会连累坤舆界。
她们偷偷前往碎刀门所在的城池,暂时安置下来,调查碎刀门的资料。
碎刀门是势力最强的门派,掌控逾疆界长达万年,直接负责界域之间的外交。天曜大战的代表,也都出自这个门派,包括后来的代表殷羡。
莹草长在碎刀门后山,没有专人看守,然而潜入碎刀门也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她们花了三年的时间,与碎刀门的底层弟子拉近关系,熟悉碎刀门的情况,打晕两名弟子,拿走弟子玉牌,偷偷进入门内。
她们成功采到药草,正要逃出碎刀门的那一刻,突然被发现,成群碎刀门弟子围截她们。
眼看就要被围住。
唐不功把药草塞到她手里,说他去引开他们,让她从后面逃出去。
不远处火光冲天,刀光剑影,吼叫怒骂不绝于耳。唐不功左手握刀,决绝地转过身,就要冲向那片火海。
澹台春一把拉住他的手,硬把他扯过来,对着他惊诧的脸庞,她吻了下去。
他的薄唇,和他这个人一样冷,像是万年不化的冰块,却在她的唇下,如冬去春来般消融了,染上春天的暖意。
她松开他,她看见他紧绷的眉峰舒展开来,而后她的后脑勺被他托住,他的唇又印了上来。
暖意燃烧成炽热,烧红两个人的脸。
澹台春把莹草分成两份,一人一半。
她深深地看着他,说,“要走一起走,我澹台春还没窝囊到看着别人替我送命。”
他笑了,“好。”
她们闯了出去,几乎耗了半条命。
在逾疆界藏了两年三个月,她们才养好伤。碎刀门的弟子还在追杀她们,又花了三年,她们才逃离逾疆界,带着心心念念的莹草,带着右手的未来。
她们没有立刻返回坤舆界。
见识过碎刀门的刀道,见识过卦辞界的符文,她们对诸天万界的其他道法起了极大的兴趣。
接下来的三十多年,她们携手游历诸界,领教了最为精妙的刀法,领教了最为卓绝的符箓。
灵气压不住,即将突破元婴的时候,才回到坤舆界。
药草送去无望崖,她们回宗闭关。
她们又一起结婴。
这世上,不会有比她们更合拍的道侣,一同结丹,一同结婴,一同重回巅峰,以后她们还会一同化神、一同飞升。
好似天运惠顾她们。
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她们一起经历过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一起扛了过去,才有现在的日子。
不久,周老发来消息,药成了。
她们又回到无望崖,回到当年的药炉,一同治好右手。
三年后,他练就绝无仅有的双手陌刀,她练就举世无双的双手符箓。
很寻常的一天,轮到她去昆仑剑宗寻他的时候,他躺在崖边,左手枕着后脑勺,直直地凝视夜空。
旁边,躺着一份盛京小报和一封信。
澹台春走过去,捡起小报一看,头版是万佛宗下任堂主和光出任坤舆界代表,前往天极界参加诸天大会。她记得,和光是门派大比上毁他右手的人。
写信人是昆仑剑宗执法堂主江在棠,就是门派大比伤他右手的人。
澹台春曾经想过,如果当年唐不功的右手没毁,或许他不像现在一样,或许他才是昆仑剑宗的执法堂主。
可是,江在棠伤了他的右手,和光毁了他的右手。在最为关键的时候,硬生生拗转他的人生轨迹。
信里,江在棠代表昆仑剑宗执法堂,邀请他参加天曜大战的团战。
澹台春光是瞥他一眼,就懂了他的想法,“你答应了。”
他淡淡地说道“还没,想先跟你说一声。”
澹台春笑了,走过去,躺在他旁边,自然地拉过他右臂,枕上去,往他颈窝钻。
“先跟我说还怕我不让你去”
“不,我就觉得应该让你第一个知道。”
澹台春心里又甜又涩。
她在他心里排第一。但是天曜大战活下来的十不存一,他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她也想一起去,然而大衍宗已经确定符修人选,那人精通各种符文。只会爆炸符的她,哪怕战力再强大,也不会被选上。
唐不功微微倾斜身体,枕在她后脑勺的右臂动了动,手掌环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怀里拉了些。
寒凉的深夜,他的声音带着微微暖意。
“坤舆界,知道我右手好了的人,只有你、周老和昆仑剑宗高层,其他人都以为我改修左手刀,诸天万界也是如此。上了战场,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诸天万界,所有人都说陌刀是双手刀,都说单手握不住刀。我做到了,两只手都做到了。接下来,我要让所有人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双手刀让诸天万界领教什么是真正的陌刀”
“要做到这个,没有比天曜大战更好的舞台。”
他的左手从脑后抽出,握紧陌刀,高举于天,长长的刀身直捅夜幕,双面的刀刃比繁星还亮。
“陌刀的实力会名扬四海,唐不功的名字会声震八方。”
澹台春贴着他的胸膛,清楚听到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连带着她也激动起来。
对了,她不应该怕他死。
唐不功是为陌刀生为陌刀死的男人,正如她。她爱的也是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唐不功。
她抽出他的右手,拿到胸前,紧紧握住。
两人的右手十指交叉。
她偏过头,紧紧地凝视他的眼睛,在他眼里看到满脸欣喜的自己,“不功,我们结契吧。”
他微微皱眉,“现在我就要上战场”
她坚定地点头,“就因为你要上战场。”
她不怕他死在战场,她也不怕他留有执念,她怕她自己后悔,后悔失去这个所向无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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