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一栋房子, 需要几步?
怎么也得去搬些干柴来,泥屋就是这点不好,要是直接将火把扔上房, 又怕干草落下来,烧到屋内的人。
他们正这样嘀嘀咕咕时, 一个老兵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打了个十分奇怪的手势。
此时已经入夜,除却他们之外, 那几间茅屋,拢共也只点了一盏油灯,现下也已熄灭了。
这是穷人的习惯, 但也并不算突兀,毕竟李二进城时便察觉到, 这小小的土城里就没有几乎有钱人家。
因此入夜后还在街上走动的人就很少,且不正常, 毕竟忙碌了一天的百姓入夜总会疲惫不堪地早早入睡, 剩下即使没入睡的人, 入了夜里也很少能在不点火把的情况下看清外面的道路。
但今夜是个月圆之夜。
月亮又圆又亮, 照亮了这座破旧的土城,也照亮了这座破旧的宅院。
有人影在土墙的另一边, 悄悄接近。
他脚步很轻, 一步步地挪动, 草鞋虽不同于木屐, 但也不如皮靴, 因此踩在碎石与泥土之间, 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那人耐心地等了一等, 然后才将脑袋慢慢地伸进了墙内, 一双眼睛在暗中散发着幽光,如同一条极有耐心的毒蛇一般,慢慢探看。
或许是因为诸葛家有客的消息惊动了那些无赖,或许是囊中羞涩,想偷些财物来用。至少他自己觉得行事极隐蔽的,这家既然大半已睡,必然无法察觉。
但张飞那几个老兵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就听到了这样的声响。
彼此互相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外面,打了一个手势,有人起身便要出去。
“等等……”李二拦了一拦,“几位哥哥,莫惊了贼子,我听人说,狗急了尚且会跳墙呢。”
那老兵有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放他进来?”
“自然也不能放他进来。”李二小声道,“咱们想点办法就是。”
那名老兵略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开门走出去时,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嘟嘟囔囔地走到了墙根下,然后便是窸窸窣窣解开腰带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老兵回来时,映着这间破落小屋的灯火,脸色有些诧异。
“那人很是慌张,一溜烟地跑了,这是为什么?”
李二想了一想,也想不明白,但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
“李二哥,你可在吗?”
是那位小郎君的声音。
李二讶异极了,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小郎君还未——?”
不知道是不是月光下的缘故,诸葛亮的脸色显得极白,白得有些失了血色。
他的怀里抱着一把轻弩,一双眼睛在月亮下显得亮极了,声音却显得有些紧张。
“刚刚是诸位救了我们。贼人往日里多番勒索财物,若只为偷盗而来,必不至于如此慌张。”
诸葛亮这样说道,“他欲探查宅邸,恐怕是为了刺杀叔父。”
这话可怕极了,细想却觉得十分合理。
但究竟是谁想杀诸葛玄呢?
李二这样问出来的时候,诸葛亮便小声说道,“除却那般贼子外,叔父一日仍在荆州,朱皓便一日不得安宁。”
……既然这样,怎么这人跑路还需要劝的!
这少年似乎看懂了他的想法,不得不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叔父困守于此,已近穷途,无钱无粮,然时逢乱世,他便是离了西城,朱皓也不容他回荆州的。”
李二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那些问题只是表象,诸葛玄现在是既不敢留,又不敢走,不敢信徐州来客,但荆州的援兵似乎永远也不会来。
这位琅琊名士虽然是个正直清高的人,但同时也愚笨得很哪!倒是他这侄子,心思很是通透。李二想到这一点,更加佩服这位小郎君了。
“小郎君,你说我该怎么做?”
诸葛亮来来回回的踱步,想了一想,“李二哥,你身上带了银钱没有?”
“……银,银钱?”李二支吾了一声,“带是带了。”
小郎君的眼睛里似乎藏了点微笑,“你放心,只要将叔父和我们安全带回徐州,你家将军必定会加倍犒赏于你的。”
天亮了?
诸葛玄慢慢地睁开眼,觉得自己周身都疲惫得很,入夜的几个时辰,他反复惊醒,每每梦到有贼人冲进了院子里来。
当他醒来时,见到窗外有陌生男子走过,昨夜的梦境便立刻浮上心头,一时惊怵得说不出话来!
“主君可是醒了?”有老仆听到声音,便恭敬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护送使者来的那几名老革正打水呢。”
诸葛玄的一颗心又放回了肚腹内。
“他们是客,哪有让他们帮忙的道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些活都该我们自己来的。”
老仆诺诺地应了。
虽然主意没变,但诸葛玄决定还是要犒赏这位使者一番,再写一封书信,客气地请他带回去。
……也不知道家里还剩点什么东西能用来赏赐使者的。
他这样一边混乱地想着,一边胡乱洗漱了一把,出了卧室,来到了正室之中。
外面忽然鼓噪起来,有人在外面高声叫骂起来。
“诸葛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徐州人,也跑来咱们豫章撒野!”
“朱太守是何等尊贵之人!你也不打量打量自己!”
“滚出城去!莫在这里脏了大家的眼!”
“一个假太守!也敢装模作样!笑死人了!”
“要是还不快滚,看哥哥给你个样儿!”
诸葛玄全身颤抖着僵坐那里时,忽然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越过那扇正门,飞了进来,砸进了屋内!
那是一个新鲜的,还在流血的猪头!两根森白的獠牙上带着一点寒光,一双凶恶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来——快来人!”诸葛玄颤抖着大叫起来,“快将这东西拿出去!快些!快些啊!”
昨天来此的那个信使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过来,一伸手便拎起了那个硕大的,凶恶的猪头!
“先生莫慌!”信使大声说道,“我有一计,能保先生全家安全出城!”
诸葛玄忍着恐惧,将目光移开,不去看他手中的猪头,“你且说来!”
一架马车停在了门前。
众目睽睽之下,门开了。
一名高冠博带的男子掩面匆匆登上了马车,那男子极其愤恨,却又不敢说些什么,待马车走起来之后,才怒斥了众人:
“待我回返荆州,借来刘景升的援兵,定要砍了朱皓的狗头,再将你们这群无赖一个个抓出来杀尽,方解我心头之恨!”
消息传到南昌城时,朱皓听了也神色一变。
“诸葛玄竟这般狂妄,”他冷笑道,“谁给他的胆子,他既出西城,便不用再回来了!着五十甲兵往荆州而去,不必打我的旗帜,追上杀了便是!”
“是!”
“我琅琊诸葛氏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先祖少季亦有清名于世,而今子弟不肖,祖先蒙羞,”诸葛玄悲凉道,“你怎能令我着白衣呢?”
……要说李二自己,他一百年也想不到有这个问题。
平民着白衣,士人高冠博带,这不错。且整个西城都没有什么士族,因此诸葛玄那一身衣服走在街上特别显眼,靠衣服就能看出来他是谁。
问题是这身衣服特别不适合逃跑,现在火烧眉毛了,诸葛玄脑子里还是这些迂腐东西,这就很让人语塞了。
好在小郎君连这件事也提前想到,并且教过李二了,因此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昨晚记住的那些话,大声说了出来。
“小人离开徐州时,时常来拜访我家主君的一位老先生听说我要来寻先生,便提醒我说……”他想了半天,“那位老先生姓陈,但我只记得主君称他为元方公……”
诸葛玄眼睛一亮。
“如何说?”
“老先生说,事急之时,应从权宜之计,一定要将先生带回来啊!”
这位古板士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我听说陈元方,陈长文父子是经学大家,世人都十分赞叹他们的学问和见识……”
李二也想不出陈群那个偶尔登门也板着一张小脸的小郎君有啥值得赞叹的地方,但他连连应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既如此,”诸葛玄终于下定了这个很大的决心,“那我也白衣而行吧!”
家中男女老少,皆着白衣,趁着满城的闲汉都散开之际,悄悄从后门走了出去,有穷苦人的板车等着,女眷坐上车,老兵推着那两辆板车,飞快地出城跑了。
马车行出去不足十里,车夫与那位“高冠博带”的士人寻了路边丛林茂密处,便连忙停了马车,将车推进沟里,换了衣服逃走。那一群扮作西城百姓的甲兵追来时,只见到水沟里将要散架的马车,再询问过往路人,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等到三日后,朱皓才听说有一群白衣客商自西城而出,登上了糜家商队的船。
那船队顺流而下,船速快极了,一日夜间便离了豫章境内,朱皓再不伪装,直接带了骑兵追上前去时,滚滚长江向东而去,早已不见了船队的踪迹。
安安稳稳坐在舱内,总算能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了。
“今次白衣渡江,”诸葛亮一本正经地说道,“李二哥可谓大功一件!”
“这都是小郎君的主意,”李二十分不解地说道,“小郎君为何要推到我身上?”
“我年纪还小,将来还想做一番事业,以狡计知名可不是什么好事,”诸葛亮笑嘻嘻地说道,“这番功绩,都让给李二哥你就好啦!”
李二那两个金饼虽然都花在了雇人在门前骂诸葛玄,购买马车和白衣,以及逃跑时的一系列花费上了,但他此时的心是暖洋洋的,他十分笃定回去之后,主君肯定会重重地奖赏他!
……但主君此时在破口大骂。
“你肯定是在跟我开玩笑,”这位暴躁的女将军在帐中走来走去,拿起一个陶杯,举起来,想扔下去,又没舍得扔,还是放下了,“我算定了袁谭在三月前不会打过济水,北海不过就是些流寇山贼罢了——你竟然跟我说,天下有这样的郡守,坐在家里听着外面的贼寇叫骂攻城?!都要打进家门了——还要假装淡定,读书不辍?!”
田豫和太史慈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陈群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又放下了。
“扔个猪头给他!”陆悬鱼破口大骂道,“快去扔一个猪头给他!有没有猪头!没有我亲自动手杀一个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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