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冬天真的是冷极了, 滴水成冰。
守夜巡宫的小黄门每每路过更漏房时,总须记得翻一翻炭盆,不令更漏结冰。
这是个苦活计, 因而总会派给那些新进宫不久的孩子。
天子刚回雒阳,百废待兴,只不缺黄门——京畿残破,想要入宫讨一口饭吃, 不令饿死的小男孩真是太多了。
这些在夜晚的寒风中打了更的小黄门将时刻报给整座宫廷, 再由宫廷传到整座荒凉死寂雒阳城。
大片大片的废墟之中不见半点星火,于是更夫们省了不少事,他们只需要在北城敲着焦斗走一走便是。
这里虽然烧掉了大半房屋,总还剩了些高门大户的体面庭院, 足以安置贵人。只是在这样寂寥的都城里过夜, 哪怕身边有人,总也觉得阴森寒凉。
尤其考虑到这里龙蛇混杂, 更该警醒些。
为了表示对朝廷的信任,对天子的恭敬,曹操领兵来雒阳时,留兵在城外,自己只带了数十亲随入城。
……当然, 这些亲随里多有力士,比如被他深情称呼为“古之恶来”的典韦。曹操于内室过夜时,必留他在外室守卫。
这座曹操为典军校尉时的居所现下留宿了五六十人,略有些拥挤,但仍然不能令他感到温暖。
街上有更夫走过, 长长短短的金柝提醒他, 已至子时。
身边的年轻文士低低地咳嗽起来, 见主君看向了他,便笑了一笑。
“也不算什么。”郭嘉笑道,“喝点热酒就好了。”
“年纪轻轻,不知善加保养,”这位主公摇了摇头,“吩咐他们煮一壶茶来吧。”
趁着仆役悄悄离开去取热茶的间歇,曹操伸出手去,拎住火钳,拨了拨炭盆,从里面拨出了一只山药。
炭盆里的山药,表皮看着也不甚焦糊,但总需搁在旁边晾上许久才能剥去表皮,慢慢吃掉。
看到主公很有耐心地又夹出一只,也放在炭盆边上晾着,郭嘉嘴角一翘。
“主公好耐心。”
这句一语双关的话在曹操身上没起多少反应,他仍然十分平静。
“不得不为罢了。”
朝廷现在正如这只炭盆,炭火与山药滚在一起,看着已是一片余烬,拨开上面的浮灰,下面火光烁烁,想取了山药出来,大为不易。
令他这般棘手的原因也很简单——任凭曹操怎么想,也想不到臧洪竟然能一路护送吕布去了雒阳!
岂有此理!
吕布带了大批物资,口口声声都是觐上所用,与张杨一起要将天子留在雒阳,他这样的惺惺作态,竟当真令朝中一些士大夫认为他当真有什么雄气壮节,要千里迢迢赶回来勤王!
文若与他计较,原本要他将天子奉迎至许昌,好奉天子以讨不臣。
他时机选得极好,又有董昭以作内应,原本九月份就可以将天子带走——可恨来了吕布!
天子欲离雒阳,原本是因为这里缺衣少粮,虽有张杨的河内郡以作支撑,但苦于杨奉、韩暹、董承这几路诸侯互相攻伐,想要选一个安全的去处罢了。
但吕布一来,形势全变了。
这几路诸侯迅速结成了同盟,与张杨吕布分作两派,相互敌视,却慑于并州军勇武,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种混沌的局势因吕布的到来变得清晰分明,居于更高位的皇帝因此变得更加重要了。
天子的宝座安稳下来,再想要带他离开雒阳就难了。
但吕布与张杨均是不谙生产之人,河内郡亦饱经战火,现下虽因吕布带来的这些钱帛粮草暂时供给了雒阳,想要长久安稳下去,却仍是不易。
仆役送来了热茶,悄悄退下。
“听说淮南传来了一些消息。”
曹操对淮南的消息并不感到惊奇,只是一边看郭嘉倒茶,一边点点头,“如何?”
“袁术要各地进奉一些上等的木料、玉石,还向蜀中订购了许多蜀锦。”郭嘉说道。
“袁公路一贯奢靡,这也不算什么。”
“据说就在上个月的乙亥日,寿春城头见了景星,”郭嘉一本正经地说道,“大极了。”
曹操端着茶碗的手就抖了抖,很是想忍住笑。
“嗯,偏他那里有,咱们这里都不见,”曹孟德说道,“还有什么?甘露降,庆云集?”
郭嘉停了一停,“不,听说袁术还命人建坛备牲。”
在各地的诸侯之中,袁术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的一位,但听到他已经决心称帝的消息,仍然给人一种震撼的感觉。
这消息并不会令曹操感到惊讶,但他还是愣了一会儿,看着郭嘉伸手去剥山药。
山药表皮已凉,内里温热,在郭嘉修长白皙的手指下很快被剥得整齐干净,递给了主公。
“时机正好。”青年谋士说道。
陆悬鱼打了个哈欠。
天气这样冷,即使有盆炭放在那里,她也依旧想要早早钻进被子里去。
但这群人都不准备睡,于是她也不能睡。
诸葛亮自郯城而来,带来了他新研制的一种弩机。
那种一瞬间噼里啪啦射出去十根弩矢的轻弩还是没有做成。
原因很简单,以目前科技水平还达不到“既轻且快又准”的程度,因而在这个思路上,诸葛亮研究出了两种分支——
一种是大型守城弩,需要五至七人一起操作,一次能发十发弩矢,考虑到守城时大家一般都是抛射,靠密度杀敌,哪怕弩矢也要这么用,因此这种守城武器基本就放弃了精度,靠着能穿长牌的力度与加长版特质攻城弩矢的抛射距离取胜;
另一种是轻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平时弩兵最大的问题有两点,一是攻击距离不够远,二是装填花费时间,因此弩兵开过一轮弩之后,身边必须有刀手与藤牌兵护卫才能继续装填,而这种连弩可以一口气射出十支,省却了大量的装填时间,而且以铁为矢后又解决了攻击距离的问题,尽管是轻弩,杀伤力却没有太大折扣,试一试也差不多有一石弓的杀伤力了;
“都很好,”她欣喜地说,“我全都想要!”
田豫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刻。
十六岁的少年诸葛亮笑容也跟着凝固了一刻。
最后还是陆白开腔了。
“阿姊,这两样花费都不小的……”
“……有什么花费?”她拿起一架轻弩,上下比划了一下,“这个很贵吗?”
“很贵。”诸葛亮斩钉截铁地说,“一架足要万钱。”
她大吃一惊。
“射得没有我的三石弓远,也没有我的三石弓快,”她说,“为什么这么贵!快赶上一匹战马了!”
诸葛亮呵呵哒了一下。
“天下若是人人都能开三石弓,在下也不做这东西了。”
“……这是什么话,”她咳嗽了一声,“你是诸葛……诸葛小先生啊!”
小先生很明显没理解这个逻辑,“诸葛小先生便如何?”
……行吧,诸葛小先生还不是完全体的诸葛亮,还不能给她制造出物美价廉的美式武器。
大型守城弩比这个更昂贵,算上那些弩矢,差不多五万钱一架,女墙下打了孔,如转射机一般安置,比转射机更高,更快,更强。
“此事左思右想,还是得将军你来拿主意。”田豫这样说道。
她看了看一本正经的田豫,又看了看“你嫌贵我还嫌贵呢你要不要吧”的诸葛亮,最后看了看陆白。
陆白那支健妇营虽配备了武器,但大多数情况下,仍然只承担一些押运辎重的任务,即使青州之战时兵力那样紧张,她也不愿意将健妇营送到前线来。
因为女子的武力与男子有着天然的差距,对于三国时期粗暴的冷兵器战争来说,这种差距甚至难以用任何高明战术来弥补。
她因此考虑到,想要给陆白的健妇营装备轻弩,让她们能够在常规战中获得一席之地。
军营里的规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切的手腕与计谋都要为战绩让路。不能上战场,就没有战绩。没有战绩的将军是不可能获得任何人尊敬的,这甚至与她的性别无关。
考虑到青州暂时十分太平,她不需要这些昂贵的大型守城弩,陆悬鱼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阿姊。”陆白忽然开口唤了她一声,“我有一个想法。”
“嗯?”
“我的士兵,为什么不可以守城呢?”她小心地问道,“她们都是极聪慧,能吃苦的妇人,能不能令她们跟随小先生,学习那些弩机如何装填,如何发射,若是弩机损坏,又该如何修理?”
她看了看诸葛亮,又看了看田豫。
“可是青州刚打完一仗,孔北海学宫新建,国让也在忙碌民生之事,”她又犹豫了,“难道当真需要立刻开始整修城防吗?”
“若袁术当真称帝,天下共讨之,天下共诛之,”曹操这样说道,“我正可表奏天子,发诏讨贼。”
“明公不仅可以发诏,”在这件事上,郭嘉的思绪十分流畅,“尤其可以号召宗室们讨贼,名正言顺。”
宗室尽皆汉室子弟,匡扶汉室是他们大义名分所在,而袁术的四周,正好就有三位宗室。
荆州刘表,扬州刘繇,以及徐州刘备。其中前两位汉室宗亲的名分天下皆知,而后一位出身寒微,不过织席贩履之徒。因而“宗室”对刘备而言,就有着特别的诱惑力,天下人都在看着他,看他究竟会不会讨贼,能不能讨贼。
况且袁术与刘备原本就大片领土接壤,算得上是关系极差,互相觊觎对方领土的邻居了。
刘表与刘繇能出几分力且不论,刘备是一定要讨伐袁术的,谁让他在徐州,想要在这块四战之地活下去,他就得不停地出兵!再出兵!
“天子之事,我令文若盯紧了便是,”曹操计较已定,“待冰雪消融,我便兵发淯水,讨伐张绣。”
“诸侯此时尽皆讨伐袁术,无暇顾及宛城,”郭嘉赞了一声,“明公若欲取宛城,恐怕张绣无能为也!只是还须顾及北面……”
“本初待我一片诚心,”曹操一面吃山药,一面十分肯定地说道,“况且公孙瓒不死,徐州又有……”
他忽然意识到郭嘉的用意。
袁绍身边也有一群人撺掇他奉迎天子。
天子现在在雒阳,自己暂时迎不到也就罢了,不能让袁绍回心转意跑过来拽走天子。
“去岁青州战事,袁显思定然怄得厉害,”曹操叹了一口气,“我当初见那陆廉,不过是个杀猪的黔首,谁能知她今日英雄!”
既知英雄,又用提亲的方式表示了一下友好,兖州与徐州暂时是打不起来的,曹操也不准备在全据豫州之前与刘备全面开战。
但不妨碍他在看准了刘备南下与袁术开战时,借袁本初之手,给青州带来一点小小的动荡。
郭嘉似乎也跟着回忆了一下那位少年的样貌举止,主臣二人在讨论起那个少女时,带了点好奇,也带了些钦佩,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接下来筹谋的计划。
这位在灯火下显得清隽温雅的年轻文士吃过山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正可借此契机,试一试她究竟如何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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