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当的死讯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传到孙策军中。
——连同历阳那座营寨被攻陷的消息。
孙策自离历阳之后, 一刻也没有停歇,他命主力上了船,一路逆流而上, 离长江而入濡须水, 很快便进入巢湖。
在下船的那一日,他还意外见到了一位故人——时任居巢长的周瑜。
张勋死后,关羽便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 向北攻破合肥, 而后以此为据点, 合围寿春。而周瑜虽不认可袁术的残暴,但也不愿临阵投降, 因此收拢了张勋的数千残兵,屯于巢湖旁。
当孙策领兵来到时, 一切就变为了顺理成章。
寻常七月里的巢湖,岸边长满了芦苇, 有水鸟倘佯于其间, 远远衬着湖上泛舟的渔夫,称得上美极了。
若是在那时见到湖边走来这样两名长身玉立的青年, 船上的渔女也会大胆地探出头, 多看上几眼。
但此时的湖面上布满了大小船舶, 船上又有旌旗飘动, 一股肃杀之意便毫不掩饰地蔓延出来。
那些渔民早早就逃远了, 谁也不敢凑近这些战船。
于是孙策和周瑜得以在岸边走一走,捋清他们的思路。
“义公为我守住历阳, 不知能挡陆廉几日, 临行之前, 我交付了他二十匹战马,若是营寨已破,他立刻便该奔袭而来,与我汇合。”孙策说得很快,“但不论他能守几日,我总得快些,明日便继续向北,攻打合肥。”
孙策语气中的郑重令周瑜有些意外。
“伯符很看重那个陆廉?”
“她与关羽皆是刘备麾下的猛将,”孙策说道,“而今将要合为一股,我如何能小觑了她?”
他们的脚步并不算很快,也不算很重,但仍然惊起了一丛水鸟。
迎着巢湖上的斜阳,周瑜略一思索,“关羽攻下合肥之后,未曾多作休整,便北上去寿春了,伯符兄若奇袭而至,合肥不难攻下。”
孙策静静地看着那丛越飞越远的水鸟,知道周瑜的话还没说完。
“但依弟看来,兄所求者,未必一城一地!”
一个浅浅的酒窝从孙策的嘴角旁浮现出来,他的志向,果然公瑾是清楚的!
他跑了这么久,千辛万苦赶来合肥,难道是为了占下这一座小城,再图谋庐江吗?
难道他孙伯符是那样的庸人吗?难道韩当效忠的是那样一个短视之主吗!
“但如果陆廉当真如兄所言那般用兵入神,”周瑜说道,“想要阻拦她的脚步,靠韩义公一人是不足够的。”
“自然不够。”孙策的笑意更深了,“我想了一个办法,一个三全其美的办法,我还写了一封信,交信使送去给她,足见我之诚意。”
这一仗打完了,但陆悬鱼还是没理解孙策到底想做什么。
她只能隐隐察觉到孙策视袁术的这些领地为自己应当接收的财产——袁术与他纠葛太深,他曾经在袁术麾下效力,但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实在的奖赏,他而今所拥有的一切几乎都是靠他自己夺取来的。
因此当袁术守不住他自己的领土时,孙策便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她必须尽快地向着西北而去,打通自广陵至寿春的路。
天气炎热极了。
土路都是滚烫的,草鞋踩得久了,热气都要透过鞋子传上来。
行军总是十分艰苦的,尤其她的士兵们几乎没有经过休整,这样的行军就更艰苦了。
伤者可以同俘虏一起回广陵,那些侥幸没有受伤的人就只能痛恨自己的幸运了。
但比起行军还要艰苦的是——
这条自历阳至合肥的路上,慢慢出现了一些流民,而且他们越来越多。
他们有些自横江而来,有些自居巢而来,还有些是历阳附近的人,甚至其中还有从更远的合肥附近逃难过来的百姓。
这条路很是艰难,其中有盗匪,有猛兽,也有瘴气,而他们当中有护卫有草药,能够安全体面地一路向东的人百不足一。
那些人衣衫褴褛,其中有些女人已近衣不蔽体,只能将破被裹在身上,还有些连最后一席被褥也没有了,只能□□两条胳膊,用最后一点破布将婴孩兜住,挂在身上,挑着一卷不知道卷了些什么的草席前行。
他们的神情是凄凉的,也是麻木的,见了路边有尸体时,既不会恐惧,更不会哀叹,而是立刻会凑上前去看一看,那倒在路边的尸体身上,还有没有一件可以剥下来衣衫?附近的草丛里,有没有散落半个饼子?
这样的流民见到军队时,通常才会惧怕,因为不同的军队待他们的态度完全不同。
如果那位将军用兵谨慎,担心流民中藏了奸细,会下达命令给斥候,将所有在军队附近出现的流民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如果那位将军性情仁慈而疏于防范,他的态度则会宽容许多,只让先锋兵开路,将那些挡在路上的百姓用马鞭和马槊驱赶到路边去,等到军队走过去之后,才会放他们继续上路。
天底下没有哪个将军会容忍这些流民挡在路上,穿插在他行军的长队中间——万一他们身怀利刃,突然发动袭击呢?况且将他们赶走是全然不花费什么功夫,也不花费什么口舌的。
因此当陆悬鱼的这支队伍与流民们遇上,流民没有让开路,而是跪在路中间时,陆悬鱼是大吃一惊的。
那不是她在这条路上遇到的第一个流民,第一个流民还是躲进了路边的草地里,小心翼翼地全身俯在地上,将额头贴在泥土里,他的妻儿也是如此这般,而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这些人都全身发抖地将自己的额头与四肢紧紧贴着地面,柔顺而恭敬,无声地祈祷这支兵马能够无视他们,继续前行。
变故出在一户士人身上。
那个衣衫也已经十分破旧,但仍然保持着与黔首全然不同的风度的士人从板车上跳下来,站在路边,躬身行了一礼。
“此为陆公辞玉的兵马否?”
那名执旗兵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笑了笑。
“你应该是识字的,没见到我们将军的旌旗么?”
那个士人抬起头,几乎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看他的家人与仆役们,于是那几名女眷与苍头脸上也露出了欢欣鼓舞的神色。
“果然是小陆将军!”他大声道,“我们有救了!”
“小陆将军!”
“小陆将军!”
于是路边许多瘦骨嶙峋的流民都抬起了头来,有人诚惶诚恐,有人喜极而泣,眼中的泪水将满脸泥土冲刷开。
“是小陆将军!”他们跟着大喊,“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是什么意思?”
小军官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似乎往哪看都很尴尬。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士兵,那些人告诉他们,要他们向着广陵的方向走,说将军就在这里,将军会给他们粮食吃……”
“……我哪来的粮食?”她茫然,“难道你们准备递给我五饼二鱼吗?”
“……五,五饼?”
陆悬鱼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扇了过去,表示自己刚刚只是发了个牢骚,不是在认真讲什么话。
她现在来到了含山附近的滁水之侧,这里原本大概也曾繁华热闹过。现在虽说一点都不繁华,但还依旧热闹。
原来这里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但因为附近有山,只有这里可沿滁水顺流而下,因此天然有了这么一条路,于是淮南的流民们也就慢慢汇聚到了这里。
这些流民原本是不识字的,他们在路上也模模糊糊听说了“投奔陆将军有饭吃”这样的说法,但他们又看不懂旌旗上的“陆”字,哪里会知道是哪个小陆将军呢?
投奔错了八成就是一刀,不如还是小心地将自己藏起来,不要指望军队,他们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那个士人跳出来了,喊出来了,并且不仅没有被杀,还被那位“小陆将军”客气地请到了军中,这足以证明——的确是那位小陆将军!
跟着她就有饭吃了!跟着她就不会死了!
至于会不会被征去当了民夫——他们这些流民,一天只要三升小米就感恩戴德,那里在乎被抓了当民夫,当奴隶!只要有三升小米!没有小米的话,麦子也行!糠也行!
这样的话语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两三日,她的军队后面迅速跟上了一大群的饥民,每一个都央求着她给一碗饭吃,每一个人都用自己那一身凸出的肋骨来证明他的真诚,甚至其中有些四肢细长,腹大如鼓的流民,那的确是她不舍得交出粮食也得交的。
流民从几十到几百,而且在这个汇聚了几路流民的交通要道上,还有上千流民在等待她。
他们虽然一个个都是皮包骨,但已经是自己村落,自己宗族中的佼佼者,因为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已经死在了这片丰饶肥美而又饱受灾难的鱼米之乡里。
天色昏暗,乌云密布,不到太阳落山,便下起雨来。
营中热闹极了。
有婴孩的声音,有妇人的声音,有士兵似乎凑近搭讪,又被军官大骂一顿的声音。
而后这些声音被雨声所掩盖,天地间便只剩下了大雨倾盆,晦暗冰冷,但如果冒着雨探出头去,却又能看到营帐中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那一点两点的灯火自然便映出了帐中的人影,能看到正在喝汤的老人,亦或者是在哄婴孩睡觉的妇人。
……偌大的营地里,陆悬鱼觉得她无处可去。
帐篷是一定不够用的,她的中军帐又特别大,于是只能咬咬牙把自己的东西都塞进军需帐篷里,将中军帐让了出来,按照这些流民节食过于到位,因而每人可以只要一平方米的面积来算,里面足足能塞下一百好几十号流民。
她穿了蓑衣,跟几个军官聊了聊,又发了发牢骚之后,决定去寻一个睡觉的地方。
她知道哪里有地方睡觉。
军需库的帐篷前有士兵值守,见到她走过来,并不意外,立刻替她掀开了帘帐,请这位泥人一般的将军可以走进去。
其中一个值守的是跟着她从平原一路过来的老兵,因此还特别不见外地提醒了一句。
“将军,脱蓑衣时小心些,莫将雨水打在弩机上,”他说,“那个可贵,田主簿花了不少钱哪。”
“……我知道,”她嘟囔了一句,“我的钱!”
老兵脸上的神色似乎不太相信,但明智地没跟将军较这个真。
里面有一点灯光,她以为是换岗的士兵进来休息的缘故,但当她抬起两只泥脚走进来时,立刻被噎了一下。
那一排排的弩机、一排排的马槊、一排排的手戟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铺了张草席,上面放了一碟盐豆子,一只陶杯,旁边还有一个陶罐里波光冉冉,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看她的目光望向那个陶罐,张辽立刻嚷起来了。
“不是酒!”他说,“只是一壶茶汤!”
“确实如此,”太史慈也立刻跟上,“将军要喝一点吗?”
她张张嘴刚想说话时,太史慈已经从席子上爬起来,干脆利落地来到她身边,替她卸了那件蓑衣。
于是旁边坐在席子上,也正准备起身的张辽似乎脸色有点尴尬,只能伸出手去,在空中随便地挥了一下。
“子义,小心雨水,”他说,“这些长短兵器防护已毕,若是沾了水,又要重来一遍。”
下着雨的夜里,跟两个好朋友坐在一张席子上,吃个盐豆子,喝点茶汤,虽然没有喝酒那么有意境,但她已经觉得很治愈了。
“我感觉有点麻烦,”她捧着喝光了茶汤的空碗,小心放下,“该怎么办,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同样把帐篷让了出来的两个人看了看她,“辞玉宽仁,这几顶帐篷给了流民也没什么。”
“但我说的不是帐篷。”她说。
张辽脸上的无所谓转为了一种更加冷峻的神情,而太史慈脸上的表情几乎也是如此。
“孙子曾言,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太史慈一字一句道,“可烦也。”
“我知道这是孙策使得坏。”她嘟囔了一句,“这个坏笋,缺德透了。”
“孙伯符知道将军爱民,所以用了这样的计策,”太史慈说,“将军不能中计。”
她话到嘴边,想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在嘴里哼哼两声,又看向张辽。
“辞玉须细想,”张辽的神色更加严肃,“广陵郡的庶民何辜,陈元龙又何辜?他们要筹备关将军的军粮,要供给我们军粮,现在还要负担起这些流民吗?”
“如果将军不能平定袁术之乱,”张辽最后这么说道,“只会有更多的流民背井离乡,饿死路边。”
【为了更大的目标,放弃这些人吧。】黑刃这样说道,【你是个将军,不是慈善家。】
【我能不能从世家手里抢一些……】
【你有时间,有余力,大可以试一试。】
【……我不管他们吗?】
【即使你不管,仍然会有很多,很多,很多人到达广陵。】黑刃的声音里不掺杂半分感情,【多得超出陈登的承受力。】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草虫立刻跳了出来,在月下疯狂地鸣叫歌唱起来。
“我得出去走走,”她这样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我自己出去走走就行。”
坐在她身边的张辽似乎很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太史慈给他夹了一粒盐豆子。
雨停了,但除了她之外,士兵也好,流民也好,是不许随便出帐篷的,内急一般就在帐篷里用陶罐解决了,非要出帐必须得喊值夜巡逻的士兵。在营地里四处走来走去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而少数几个睡不着的流民也只是在帐门处向外探头探脑,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她这样在营中随便走过,想要静一静心,散散步时,忽然听到了一个十分惊喜的女声。
“佛陀!是佛陀!”
……………………都过去这么久了,那个笮融搞的浮屠教教徒们也四散去当日子人了,她就很少听到有人这么喊她,猛一听还浑身一激灵。
但那个女人立刻从帐门旁跑了出来,也不顾及刚下过雨,一地的泥泞,立刻便跪在了泥里,诚心诚意地准备给她行个大礼。
……她就赶紧伸手去扶她,将她阻止住了。
“你快起来,”她说,“地这么泥泞,河水又浑浊,你怎么洗手洗脚呢?”
女人抬起头来,满脸惊喜地望着她时,陆悬鱼忽然吃了一惊。
“你是那个……”
“是灭世佛将我从五雷妖徒处救出的!”她激动极了,“佛陀果然还记得我!”
“……你怎么在这里?”
“佛陀走后,我便留在了广陵,”她这样说道,“后来有商贾来我们那里贩布,看中了我,我耶耶收了礼金,便将我嫁到了濡须……”
“日子怎么样?”
那张脸便立刻从兴奋转为了愁苦,“翁姑倒是厚道人,只是贵人订的赋税实在太重,男人在外面赚的钱帛都交了赋税还不够,只能守着家里几亩地过活,现下又起了战乱,实在是活不下去,便想回广陵讨一口饭吃……”
她的确是很苦的,这一路上老人都死了,一个小叔子只喝了一口不干净的水,也染了病去了,可是她和男人拉扯着两个小姑,带了一个儿子,竟然还走到了这里。
“都是因为佛陀的神力庇护着我!”她这样表示。
……她尴尬地搓了搓脸。
“我其实不是什么佛陀……”她说,“我就只是这样一个人罢了。”
女人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半分惊诧也没有,她的眼睛在月下闪着坚定的光。
“将军就是神佛的化身,瞒不过我的。”
“……为何?”
“你带了这么多的兵,”她说,“为什么还要对我们这么好?”
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太阳渐渐在丛林后面升了起来。
因而树叶也好,枝条也罢,还有正在枝头梳理羽毛的鸟儿身上,都挂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壳。
潮湿的丛林中起了各种动物晨起时的啸叫与啼鸣。
营地中也渐渐有了响动。
而后那暗红如鲜血般的壳子破裂,金光从林中透了过来,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蓬勃。
她站在箭塔上,注视着那一轮初升的红日。
直到马蹄声传来。
“将军!孙策有信使到!”
陆悬鱼一个激灵,“什么?”
孙策送来了一封信。
尽管她已经有点猜到心里写什么了,但这封信还是让她成功破防了。
“闻徐州爱民,而今饥民嗷嗷,望足下赈之,”孙策写到,“不胜感激。”
她站在营地正中央,抓着那块竹简,破口大骂的样子吓得很多军官和士兵连衣服都没穿就从帐篷里跑了出来。
只可惜陆悬鱼的嗓子偏哑,即使她骂得歇斯底里,骂得撕心裂肺,也传不到更远一点的帐篷里去。
……更不用提孙策的耳中。
但当那轮朝阳将金色的光辉洒在脸上时,孙策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望向了不远处的城池。
那座城很显然不久前经历过一场战争,虽然新近修缮过,但人手不足,修缮得并不完满。
他身后是周瑜,是程普,是黄盖,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肝胆相照的同袍,是已经再不能归来,魂魄却依旧追随在他身侧的韩当!
那乌压压的军队此时静极了,人人都在注视着他们的将军,人人的眼中都藏着汹涌的战意!
“我听说刘备麾下有许多勇将,”他说,“关张也好,陆廉也罢,都是堪为万人敌的勇士!
“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我岂能怯懦退却?
“我江东男儿岂能退却?!”
军队里忽然爆发了一声嘶吼!
孙策拔出了他的长剑,迎着朝阳,长剑似乎也烁烁生出了灿烂的光辉,照亮了那张年轻而又决绝的脸。
“今日攻城,”孙策厉声道,“我为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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