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兵乱的事, 被有心之人从雒阳带到这个帝国的每一个方向上,其中有些人并不感到意外,有些人甚至为此感到惊喜, 但刘备得知之后, 很是惊讶。
他为此和大家一起开了个会, 分析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肯定是张杨军纪松弛太过的缘故,”张飞第一个说道, “杨丑那等小人若是落在我手里,不打他一千棍也要打他八百棍,看他还敢不敢起异心!”
……子龙很想拽他一下,提醒主公想听听文士们的意见。
不过主公摆了摆手,还是语重心长地劝了几句。
“张杨军纪松弛,下人谋反也不忍责罚,这的确是他的不对, ”主公这样说道, “但翼德你也不当威刑太过,鞭挝(zhua 一声)健儿,这是取祸之道啊!”
……三爷臊眉耷眼地应了。
“阿兄,你不是要问计于诸位先生吗?”
……阿兄瞪了他一眼。
关于河内兵乱之事,首先大家都能得出一个粗浅的结论:天子身边现在只剩下吕布的并州军了,吕布短时间内权势大盛是一定的, 完全可以说是实现人生小目标。
但之后呢?
“白波、黑山余寇既为祸河内,与眭固互相攻伐,河内生民岂不陷于水火?”
“不错,明岁雒阳恐有饥荒。”
“公卿自有部曲僮仆, 天子应当是无恙的。”
“河内既乱, ”刘备深深地皱起眉, “眭固与吕布的军粮又从哪里来?”
“听说吕布倒也命令并州军屯田……”
“那点粮食只够士兵平日吃饭罢了,恐怕剿匪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下去,那些溃兵也能威胁到雒阳!”
这倒是真的。
大家一声不吭了。
三爷和子龙是真的一声不吭,三爷想不明白这些事,子龙假装想不明白这些事。
其余简雍孙乾糜竺表情各有不同。
简雍圆滚滚一点,夏天就不太耐热,在忙着喝冰镇蜜水;
孙乾跟着主公一起皱眉,满脸愁容;
糜竺挥了挥麈尾,一脸高深莫测。
经常在青徐之间跑来跑去的徐庶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就感觉有点心累。
“主公欲何为?”
终于有人接了下文的主公甚至有一点感激涕零,“我想迎天子来下邳,你们觉得如何?”
除了三爷之外,大家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主公虽有忠心,奈何曹操未必肯放行。”简雍说道。
“况且袁绍与曹操来往密切,眼下主公不当轻举妄动。”孙乾这样说道。
“要打曹贼吗?!”三爷来劲儿了,“阿兄!我为先锋!”
刘备摇了摇头。
看看自己弟弟一脸失望,又安抚性地加上了一句,“暂时不打。”
“为什么不打!”三爷嚷了起来,“咱们不过是为了迎天子东巡,袁本初难道还有本事置喙吗!”
“主公暂时不能迎天子。”徐庶说。
大家一起看向他,刘备诧异极了。
“请先生指教?”
“杨丑身虽死,但此事疑点颇多,”徐庶说道,“恐怕背后另有指使,朝廷说不准就要疑心我们。”
这下子龙也不理解了,“我们为何要杀张杨?”
“杀张杨,自然是为逼迫天子离开雒阳,”徐庶平静地说道,“因此曹操、袁绍、主公,皆有嫌疑。”
“迫他离开雒阳?”三爷问,“做什么?”
这次简宪和先生倒是深入浅出地给三将军讲了讲天子要是来到自己地盘有什么用,三将军依旧听得似懂非懂,但大家又开始继续思考下一个问题了。
“若当真如此,我等更该早些迎天子至邳,”刘备想明白了,立刻说道,“否则坐视天子落入虎狼之手,我等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徐庶看了一眼刘备。
这位主公长得并不魁梧,也没有那等生杀予夺的枭雄气,平时看起来身上甚至有几分游侠气。
挺有亲和力,而且在百姓中名声也很好,很受爱戴,因此令徐庶很有好感。
但在这个决断面前,“宽仁爱民”是不够的。
“主公若欲迎天子,便要做好与袁绍曹操交战的准备,”徐庶平静地问道,“主公决心已定?”
那张脸忽然皱成了一团。
过了一会儿,又慢慢舒展开了。
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战争,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但刘备最终用同样平静的目光回答了他。
“我为大汉宗亲,便不能任由天子受人欺凌。”
徐庶轻轻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他说道,“待今秋粮熟后,主公可以筹备粮草,令张邈准备兵马便是。”
“……为何是张邈?”
“河内既毁,雒阳欲得粮食,只能求助于臧洪,到时恐怕袁绍便要发难,”徐庶笑道,“张邈张超兄弟与臧洪交情深厚,由他们前去施以援手,情理再通顺不过。”
这个夏天对于青徐百姓来说,是个再平静不过的季节。
没有盗匪,没有徭役,风调雨顺,民生安泰,仿佛老天也知道这些农人过去这十数年来日子实在太苦,因此有心补偿他们一个太平年景。
但其中也有一些隐隐不安的声音。
比如说,今年的夏天没有去年那么热,似乎去年的也没有前年那么热,农人总是对天气很敏感的。
接下来的冬天说不定会很冷啊,有人这样担心。
葡萄藤下搬了几张榻过来,又铺了竹席。
风一吹,还没有完全变紫的一串串的果实在绿叶之间若隐若现。
难得一个休沐日,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烤羊,而且还是张辽亲手烤的。
“我们每次大破鲜卑人时,”张辽说道,“就可以这么吃一顿。”
“将军的手艺,是从鲜卑人那里学来的吗?”小郎好奇地问。
“不是,”他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是从烤鲜卑人那里学来的。”
……吓坏小孩子!阿草立刻露出了一个要哭不哭的惊恐表情!
陆白赶紧摸摸阿草的头。
“咱们今岁或可丰收,”太史慈打岔道,“到时还可以从凉州买些马来,虽说路远,但多挑些种马,一二年后便能在青州养出一批良马了。”
……说完之后,就不自觉地看了田豫一眼。
……主簿正盯着羊肉看,被提醒了之后仿佛如梦初醒。
“若是今冬太过寒冷,冬麦恐怕便要受影响,”他说道,“若是马腾韩遂等人喜爱珍玩玉器,我们便用寿春宫缴获的那批财物来换马如何?”
张辽看看太史慈,太史慈看看张辽。
“恐怕西凉人也缺粮食。”张辽说。
……田主簿又不开心了。
“我总能想个什么办法,”他小声道,“把那些珠宝都换了钱粮布帛。”
“不用着急,”她笑道,“咱们总能度过这个冬天的。”
秋风渐起,青徐百姓忙着在田间收割,村头的稚童终于也能吃得肚皮滚圆时,雒阳街头却静极了。
这是天子脚下,虽然萧条了许多,但总有许多百姓颠沛流离后,还是记得大汉的那一点余晖,因此来到了雒阳,希望能获得些庇护。
但谋士们高妙的筹谋,诸侯们问一问汉鼎轻重的野心,仍然将他们重新丢进了悲惨的境地里。
每天清晨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也许死在自家茅草屋里,也许死在哪堵断壁残垣下。
粮食的价格一天比一天高,渐渐有人打起了城外农户的主意,但那些农户们也早就将自己卖给了邬堡。
有人能从邬堡那里买一点粮续命,并且惶恐甚至是绝望的等待冬天的来临。
有人只能在这个丰饶的秋天慢慢饿死。
朝廷的公卿们并不只会坐视这场灾荒发生,但雒阳周围放眼望去,河内郡的百姓们自己尚为贼寇所苦,雒阳东是刚刚受过战乱的兖州,潼关以西则是一片萧瑟的无人荒地。
只有河内郡东面的东郡在臧洪治下,风调雨顺,民生安泰。
那么答案呼之欲出了。
杨修的轺车穿过民生凋敝的朝歌时,臧洪已在东郡这一侧等着他了。
这位东郡太守一身官服,神情很是郑重地接待了朝廷来的使者,并且设酒宴款待了他,一切礼节都是不曾出错的。
但他异常地沉默寡言。
酒席间充斥着东郡官员们的吹捧与赞美,除此之外,他们仿佛对河内郡的事视若无睹,一句也不会提起。
伏后所出的皇子是不是身体康健?汉室有后,大家应该敬一杯呀;
听说今年夏天,天子又添了一位公主,必定是一位品貌优秀的淑女呀,大家再敬一杯吧;
杨议郎这样年轻俊秀,就被委以重任,这必须再敬一杯;
虽然想不出什么正经话题,反正雒阳来的这位天使多半是个麻烦,灌醉了拉倒,来来来,再来一杯吧!
杨修端起酒盏,看向上座的臧洪。
“今日多谢臧使君款待,”他微笑道,“修已许久未闻酒香了。”
“人言杨德祖才思敏捷,做得好文章,不惯束缚,不受议论,却为何竟慎戒若此,连酒也不沾了?”
杨修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名官员,“此非我愿,而是雒阳粮荒,人且不足食,又何来醇酒?”
臧洪终于不安地动了一下。
夜将深时,宾客们都散去了,只剩留宿的这位使者,与愁眉不展的主人。
“我非不愿供奉朝廷,”臧洪艰涩地说道,“只是今岁幽州遭难,邺城有令,要征调粮食运往……”
杨修平静地看着他。
这是不可能的,粮食就在东郡,不仅不可能往幽州运,甚至只会从幽州往东郡运。
因为青州连续两次大战,已经将平原打得十分荒凉,甚至平原北海间的济水两岸都不再有人居住。
这样的无人区既征不到民夫,更收不到粮,袁绍不到不得已,是不愿在这样的地方打仗的。
——他南下的另一个出口就只有东郡了。
因此东郡今秋收到的这批粮食,袁绍必定会告诉他都收起来,一粒也不要往外流,囤着等到两三年内时机成熟时,冀州军便将大举南下,从东郡攻向青徐。
而“让天子挨饿”这件事,本身也是袁绍需要的“时机”之一。
“使君是袁公的臣属,我不该难为你的。”
臧洪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话。
“但雒阳街头上,已经有许多饿殍,此为在下亲见。”
这位东郡太守的额头显出了汗珠。
“我知道若使君将东郡的粮食运来雒阳,袁公必会大怒,甚至可能对使君不利,”杨修冷冷地说道,“然使君食两千石之汉禄,却上不能救天子,下不能救万民!”
臧洪的嘴唇颤抖了起来,他的脸也变得涨红,“德祖,德祖……我……”
但他的痛苦似乎并未被对方所察觉,杨修的语气是质问的,目光也是质问的:
“在下受命出访东郡时,天子曾问过在下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君非汉臣耶?”
当这个问题问出口时,臧洪一双虎目里,终于滚落下泪水。
“我自是汉臣!我父亦受汉家两千石之食禄!”他几乎是咆哮一般的回答,“议郎不须激我!明日我便筹备粮草,点齐兵马,我亲自送粮去雒阳!”
杨修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从案后而出,一撩袍服,向他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雒阳生民皆感使君之德!”他郑重地说道,“若来日袁绍因此兴兵,修必设法来救使君!若不能救,甘愿同死!”
在臧洪点起兵马,准备运送粮草去雒阳时,郡中已经有人悄悄将此事报之邺城。
邺城的那位主公尽管前一段时间身体有恙,回臧洪的书信十分懈怠,但此时似乎已经大好了。
连续三天,每天都有使者飞马送信而来,语气一封比一封严厉,要求臧洪不许将粮草运去雒阳。
每一位使者都被臧洪留在了太守府中,好吃好喝地供起来,直到这支兵马带了五万石粮食,浩浩荡荡从东郡出发,经河内郡去往雒阳时,使者们才被放出来,仓惶地返回邺城,向袁绍报信。
“臧子源这个人,我素来是很看重的,”袁绍叹息道,“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必然不会背叛我。”
“只可惜在他而言,汉室在主公之上。”许攸轻飘飘地这样说道。
“我当如何行事?”
“他已不听主公的号令了,”许攸笑道,“主公当如何行事?”
卧榻上的袁本初躺了很久,终于还是坐起来了。
“好歹也得打一顿,”他嘟囔了一句,“将监军为我找来,再令诸将清点兵马,安排粮草。”
许攸开心极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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