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讲给他听的时候, 他的神情奇妙极了。
眉毛轻轻地皱起一点,似乎觉得她的言辞很狂妄,又在里面寻到一片见所未见的新天地。
但她讲这些不是为了输出她的价值观。
陆悬鱼在言辞说服人这一项上表现得一直不太好, 长此以往, 就养成了两个习惯,一是不重要的事情, 她就放弃说服别人, 能妥协就稍微妥协一点, 比如她晚上不想吃汤饼,但同心要是做了,她也就跟着不吭声地吃了;
二是重要的事情, 比如从那些“家无余财”“仅良田百亩”的世家手里追查隐田, 人家不配合, 她也就放弃说服那些人,让张辽带着骑兵去转几圈, 拉开□□比比划划一下,在要钱还是要命的问题上,大多数土地主想想也就明白了,不去招惹大汉的暴力机器了。
她讲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
“我做的事情, 你做不到, 你能做的事情, 我也做不到。”
经历过乱世后的百姓不需要铁蹄,而需要清正廉洁的文官来引导他们, 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她虽然不知道历史上的陈群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此刻的他显然是有这个潜质的。
但他立刻给出了反驳意见:
“将军也做得到。”他说。
……他说得特别认真。
“我忙。”她有点心虚地狡辩道, “你看我在军中, 俗务颇多……”
“将军不须治经学,做博士,只要军旅闲暇时手不释卷,必大有所益。”
……她就有点接不下去这个话。
……她总不能实话实说,“除了打仗之外其他时间我都宁可摸鱼也不想看你们写在竹片上的繁体竖版书。”
于是她只能干咳一声,“我学着呢,学着呢。”
陈群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有人从中军帐走出来。
走出来的是个美少年。
虽然这群生活秘书希望她给他们赐名,但他们在被选中之前各自都有爹妈给的姓名,拗不拗口另说,她很不喜欢给别人乱改名字,因此张嘴时仍然喊他们原来的名字,闭嘴时就在心里给他们按大小个排号,小一小二小五小六这么喊。
现在走出来的是小二和小五,一个是高挑的阳光少年,一个是清秀文雅略有一点瘦弱的男孩子,一人手里拎着些炭,另一人手里提着小簸箕,里面装了些炭灰,显见他们刚给帐内的炭盆加过炭,此时见了她,身子立刻侧到一边,低眉顺目。
她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笑容,迈腿就往里走。
陈群在她身后慢了半步。
待她转过身时,两个美少年已经出了帐。
陈群在那里盯着他们看,也不知道在看啥。
“……长文,你看什么呢?”
他转过身,那张刚刚还很诚恳的小脸不知道是被炭火的热气烤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变颜变色的,青白里泛着诡异的粉红。
“将军帐中,”他的话有点不是很连贯,“需要那些人伺候吗?”
“他们?”她反应了一下,“哦,是张孟卓送来暂时照顾我的,他们都能读书识字,是挺聪明的小郎君。”
陈群似乎细细咀嚼了“读书识字”这几个字,然后立刻有了反应。
“既然如此,将军可愿割爱?”他语速很快,“今岁上计将至,在下那里人手不足,很缺几个识文断字的文吏,还有田使君处已是不眠不休数日,将军也知岁末……”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恨不得挥动两只手跟着比比划划加强一下语气,但她还是觉得他有点诡异的夸张和造作。
“我确实想过这件事……”待他终于讲完时,她犹豫地盯着他看,“但你们也不至于就差这几个人吧?小沛这里军规新立,他们几个能替我处理一些营中杂务,我用起来还是挺顺手的。”
“将军若缺人手,我派人去小陆校尉营中送信,请她送几个女吏过来,一可为将军处理杂务,二亦可就近照顾,将军意下如何?”
……她有点发愣地盯着陈群看。
总感觉他好像有点什么问题似的。
但他咳嗽了一声,硬是顶住了她上下打量的目光,还冲她露出了一个“我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话”的微笑。
“不行,那些女吏读书识字不易,她们既能在乡间里弄谋一个职位,与男子一般做事,便不该寻来留在我身边,做这些磨墨铺纸的琐碎活计。”
陈群似乎是被噎到了,脸色渐渐地红了起来,似乎有些生气,两只眼睛也亮得很。
“她们不堪驱策,那在下总行了吧!”
……帐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她的嘴巴下意识地张开了,睁大了眼看着这位像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大脑突然短路的纪律委员。
“你……”
他像是忽然收到什么信号一样,手忙脚乱地从坐席上爬了起来,连招呼都不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位徐州从事虽然年纪轻轻,但言行举止端肃庄重,从来不曾这样失态过。
现下跑出帐门正好撞见了过来寻陆廉说话的张邈,他甚至也没有停下来好好与这位陈留太守见礼,而是胡乱地作了一个揖,然后就面红耳赤地疾行而去了。
雪地还是滑。
因此陈从事疾行时,还不小心一个趔趄。
……但这次没有人扶他,因此他趔趄之后,竟然也勉强站住了,而后匆匆上了辎车,一路逃也似的出了张邈的军营。
这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站在那里愣了很久,脸上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怪神情,而后将目光转向了跟着他一同过来的另外两个美少年。
“啧啧啧,你们可见到了吗?”
“见到了,”美少年小心说道,“但主君的意思是?”
“你们几个,往昔颇有些心高气傲,难道我不知吗?”张邈循循善诱道,“哼,你们自以为容貌生得比你们更俊俏的,不如你们聪明有才学;比你们有家世有才学的,又未必有你们这样俊秀,那位陈从事你们见了吧?人家既有才学,又有出身,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郎君!”
两个美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营外那正在远去的辎车背影。
“勉之!勉之!”
张邈也跟着笑呵呵地望过去一眼,但他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在比辎车更远的北方,隐隐有枝叶凋敝的树林,白雪压在枝头上,泛着冷冽的光。
而穿过那片稀疏的树林,在更北的地方,河流冻结的冰面上反射出的光辉比冬日的太阳还要苍白,还要刺眼。
但所有这一切他能想到的,冰冷而严酷,能够暂时阻止战争的冬日里的光,最终都将在乌云一般的军队脚下变得黯然失色。
袁绍的军队已经开始围城了,对于臧子源来说,困守孤城的滋味究竟如何呢?
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下达这个命令的呢?
“臧子源不曾弃城而走,他之良苦用心,陛下当体察分明才是。”
刘晔在丹墀之下等了很久,但他丝毫没有表露出傲慢、愤怒、不耐烦的神色。
当天子宣他进殿,在行礼之后,他也立刻将头垂到了恰如其分的位置,如任何一个外来进宫的臣子,如任何一个诚惶诚恐的宗室。
因此天子对曹操的那些不满在见到他冻得泛红的双手,双耳,还有那张清隽而温和的脸时,渐渐也就消了。
“他的良苦用心,难道不是将袁绍的狼子野心昭告天下吗?”
“此其一也。”
天子不解地皱起眉头,“那其二呢?”
“臧洪镇守东郡要道,以绝袁绍南下袭扰京城之念,此其二也。”
天子的瞳孔一瞬间收缩了一下。
“他岂敢行此大逆无道之事?!”
刘晔躬身行了一礼,却不说话。
他不需要说话,天子自己想就是。
殿内有炭火燃烧时爆裂开的短促声,但很快被天子袍服摆动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天子的确开始自己想,并且想得有些心浮气躁了。
刘晔的目光始终盯在地面上,却如同头顶长了眼睛一般,连天子此时的神情都猜得十拿九稳。
必定是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想要说出来却又怕被臣子猜到自己心思,于是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平平无奇地开口:
“袁绍意欲何为?”
“臧子源城中不过数千兵卒,袁绍却征发五万大军,”刘晔平静地说道,“恐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哼!雒阳城高且厚,外有我汉室宗亲,内有温侯护卫,袁绍当真狼子野心,朕岂会怕了他!”
刘晔对这个反应一点也不意外,“陛下所恃者,是哪一位宗亲?”
“蜀中刘璋——”
“刘璋出蜀之路已被张鲁断绝,这几年间相互攻伐,死伤甚重。”
“荆州刘表——”
“刘表郊祀天地,拟仪社稷。”
皇帝在上首处站起身,焦虑地来回走了几步。
“徐州刘备,他又如何?!”
刘晔抬起眼睛,看向了皇帝,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若是左将军刘备,听说他年幼时家中长有一株桑树,五丈余高,远望童童如车盖——”
皇帝愣住了。
“因此他少时曾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
“一派胡言!”天子怒道,“不过是顽童的玩笑罢了,尔心可诛!”
刘晔重新将头低下,不再吭声。
玩笑自然是玩笑,但若是其人有了觊觎玉座的实力,无稽之谈也会变得可怖起来。
天子在殿内又开始缓慢地踱起步。
“濮阳未必便陷落,东巡之事……”
“若待濮阳陷落,一切都迟了,”刘晔立刻说道,“陛下可知,冀州骑兵轻骑一日夜便是三百里!”
“纵使如此,曹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刘晔立刻察觉到了天子言辞中的软弱与动摇。
“曹公虽曾与刘备董承相互攻伐,但他亦世受国恩,不敢或忘,陛下不念他一片忠心,也当念他讨伐董卓时的辛劳,”刘晔上前一步,眼圈泛起了红,“陛下,他不曾辜负过陛下!”
“但他逆朝命而行……”
“董承暴虐骄横,天下皆闻,”刘晔立刻说道,“难道曹公的真心,竟比不过他一个西凉人吗?”
天子又一次陷入了犹豫。
“陛下,臧子源一片忠心,”刘晔眼中含泪,声音哽咽道,“陛下万不能辜负了啊!”
年轻的天子皱着眉又想了一会儿。
他是很希望做出一个睿智的判断的,但眼前这个人说得这样情真意切,信誓旦旦,逻辑这样清晰,道理这样明白,似乎这条路就只应该按照他所指的那个方向而去。
天子最后下定了一个决心。
“兹事体大,我当与群臣商议之后,再作定夺。”
关于是否东巡这件事,天子终于宣布召开朝会来专门讨论它,于是这一天的德阳殿立刻陷入了混乱中。
公卿们各执一词,有些觉得曹操也还可以,有些更看好刘备,还有一些觉得可以吃完这五万石粮食再说。
在朝会上,他们就这样开始议论纷纷,争执不休。
在脱履摘剑,走上德阳殿的途中,有公卿转头去看那个站在阶下,等待召唤的文士,而后互相使眼色,想要评估一下这位自兖州而来的使者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但杨彪一眼也没看他。
他面无表情地走上了殿,并且在这场争吵中始终保持着沉默。
在他看来,天子私下里召见了曹操的使者,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但此时轮不到他开口,他想,既然德祖已经劝动了吕布,至少应该让这个莽撞的家伙先站出来。
天子咳嗽了一声,下面的公卿渐渐便又恢复了肃然的面目。
他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不管问谁都不能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复,最终将目光放在了雒阳城中最后一支兵马的掌管者,同时也是他岳丈的吕布身上。
这个人性情憨直,必然是不会欺瞒他的,天子这样想。
“温侯,卿意若何?”
头戴武冠,身着红色官袍的吕布似乎没想到天子会问到他这里来,身体突然动了一下,然后才小心地从队伍里走出来。
“陛下与其去兖州,不如去下邳,除了臧洪之外,就只有刘备曾尽心尽力地筹备粮草辎重,令臣千里迢迢带来雒阳,供奉陛下。”
那几位支持曹操的大臣互相看了一眼。
议郎董昭语气颇为平静地开口了,“陛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臧洪尚在,现下徐州与雒阳相隔千余里,道路不通,御驾如何能抵达呢?”
吕布似乎已经想了很久这个问题,听了这句反问,脸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曹操既然遣使入雒,以表忠心,陛下何不问一问来使?”吕布颇为自得地说道,“他若真是忠臣,派兵护送天子去下邳便是!”
杨彪猛地转过头,一脸惊诧地看着这个勇武冠绝天下的武将!
这么蠢的主意!他怎么想得出来!
刘晔上殿后,听了吕布的主意,根本没有像这位温侯所想象的那样慌张拒绝。
他立刻激动地叩首,表示天子想要去哪里,曹公就派兵护送天子去哪里!
包吃!包住!包护送!
“曹公拳拳报国之心,早欲亲迎陛下!只恨小人隔绝内外,乃至蹉跎至今!”刘晔的声音略有一点颤音,“陛下若欲东巡徐州,曹公必亲往护送,不敢有片刻懈怠!”
吕布呆住了。
天子也呆住了。
离开阳安,正奔雒阳而去的贾诩听到这个消息,也吃惊极了。
“曹操岂会当真护送天子去下邳?”一直跟随在父亲身侧的长子贾穆骂了一句,“吕布此举,蠢笨如猪!”
贾诩摇摇头,诡秘地笑了起来,“他虽蠢笨,却正好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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