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城今天晚上没有宵禁。
不仅没有宵禁, 而且为了庆祝援军进城,还在几条主路上点起了许多火把。
于是许多男女老少出了里坊,像过节一样开始在路上溜溜达达。
他们其中一部分人是吃撑了, 毕竟节衣缩食忍饥挨饿了几个月,现在好容易能买到粮米,大吃了一顿,那身体肯定稍微有点不适应,出门溜达溜达,有百利无一害;
还有一部分人是精打细算的妇人,一见今晚街道上有火把, 立刻将自家的灯烛给熄了, 带着针线活和席子,跟几个邻居家说得来的姐姐妹妹阿姨婶婶就来到街边, 借着火光一边聊天, 一边看热闹,一边三心二意地做针线, 反正只要一件衣服没缝出三只袖子,稍犯点错也可以理解的吧;
剩下一部分人则是商贾, 既然援军来了, 大家有粮吃了,心情也好了,那是不是顺便也会从家里拿点钱出来, 买两块饴糖,或是半斤蜜饼回去哄一哄孩子?
还有!最关键的是那些士兵哇!
这些士兵们连续打了几场胜仗, 口袋里鼓鼓的, 那真是让人想起来就心潮澎湃, 濮阳的小吃猪肉汤吃没吃过?猪肉嫩滑, 汤鲜味美,洒上一把香葱,嗨呀!
濮阳人在一夜之间仿佛活过来了,壮志踌躇地准备用各种商品和服务从这些兵卒和军官口袋里掏走最后一块铜板,用以补贴这大半年围城的经济萧条。
于是东郡郡治在这个夜里仿佛上元节一样的热闹,即使因为爱惜粮食的缘故,早已禁了酒,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微醺的神采。
——他们都活过来了。
陆悬鱼也有这样的感觉。
尽管这场战争里,她不需要身先士卒带头冲锋,但出差很显然是件艰苦的事,咸肉熬的汤肯定没有刚杀没几个时辰的鲜猪肉熬的汤美味,睡帐篷也没有睡屋子来得舒服。
因而在吃过晚饭,仆役们又端上了点心时,她还是力所能及地抱过来一盘子。
……濮阳的小麻花就没有下邳的好吃。
她尝了两块,又转向了一块凉糕模样的点心,这次味道就挺不错,咬一口,嚼一嚼,再用蜜水顺下去,落在原本已经沉甸甸的胃袋里时也没什么经受不住的感觉。
仆役为她取来了凭几,又将坐具换成了一张竹席,于是她可以“威仪不肃”地瘫在角落里,一边吃点心,一边假装在听其他几个人说话。
臧洪有点迷惑地悄悄看过她两眼,又看了张氏兄弟和张辽两眼。
大概是意识到她平时的确是这个状态的,于是也就释然了。
考虑到汉末时各路新闻都有相当随意的延迟性,这些人也聊不出什么新鲜话题。
先是臧洪聊一聊这大半年来城中是怎么过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许攸是反复来城下想要和他谈一谈的,但是谈也没谈出个什么结果。
然后聊一聊二张兄弟这一仗是怎么打的,哦原来是文远贤弟阵斩了主帅,果然英雄出少年,厉害厉害。
这些轻松而平缓的话题聊过去之后,接下来的话题就不太愉快了。
二张兄弟觉得,臧洪还是该撤,如果不舍得百姓,就带着濮阳的百姓一起撤。
“去岁公孙瓒已授首,而今袁绍于河北之内再无敌手,他岂能容贤弟在此?”
“我少时曾许愿扶世济民,而今为一郡守,领两千石之禄,却不能为天子守此汉土,护此汉民,”臧洪说道,“岂不自耻!”
大家沉默一下,有人叹起气来。
……似乎话题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但也有人在喝水。
她也觉得有点口渴,于是端起杯子,咕嘟咕嘟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张辽说话了。
“使君高义,在下佩服,但此地无险可守,眼下虽能据此城,但北有袁绍,南有曹操,难保久安啊。”
大家又不吭声了。
……蜂蜜加多了,底部有点没化开。
她咂咂嘴,刚想说有点齁的时候,张超的目光转过来了。
然后是张辽,张邈,臧洪。
“辞玉将军,”张超开口了,“你怎么看?”
“我……”她犹豫了一下,“能往这杯子里加点水吗?”
东郡是大汉的疆土,这不假。
但这里是乱世,守得住的才是你的。
臧洪能在颜良和许攸的攻城下守了大半年,确实是很不容易了,但要和袁绍比一比还远远不够。
“我觉得濮阳的士庶还是应当迁走,”她说道,“当然,这里是大汉的疆土,但青徐也是啊。”
张邈张超脸色一喜,臧洪脸色一暗。
“纪亭侯也认为在下该撤出东郡吗?”
她摇摇头,“我是说百姓,尤其是那些妇孺,使君该令他们撤出濮阳才是。”
臧洪一怔,“纪亭侯是说……?”
“使君向二位张公飞书求援,”她问道,“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臧洪求救,非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东郡。
他想守住濮阳,进而守住东郡。
张邈张超回应了他的请求,甚至连陈容也间接而隐晦地回应了他的请求。
“辞玉将军是担心城中老幼吗?”张邈大声道,“有将军在此,什么人能破此城!”
豪气干云的一记马屁!拍得她都脸红了!
但她还是得辩解一句,“凭我一人之力,护不住这座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孟卓公进城时,可见城下累累白骨么?”
张邈脸上的豪气一瞬间就被打击到了。
“自然是见的。”
“想守住这座城要死很多人,”她平静地说道,“城下那点人,算不了什么,范城两千守军,也算不了什么。”
屋外的夜风似乎暂时止了一阵,因此屋内的烛火也不再摇曳,静静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刚进城时那种飘忽而轻佻的快乐渐渐从他们身上被剥离了去,兴奋的潮红也渐渐从脸上褪去。
他们的神情变得忧虑,脸色也显得苍白,于是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沉重而真实起来。
“城中士庶是可以快活几日的,”她微笑道,“咱们不能。”
“将军所虑者……”臧洪皱眉道,“莫非张郃?”
……啊这。
“这个倒不是,”她摆起手来,“他恐怕是没心思围城了。”
臧洪一行人虽没酒喝,但饭是管够的。
而张郃这里正好反过来。
濮阳附近既有濮水,又有黄河,兵士捞几条鱼上来给他当下酒菜是不难的,厨子整治得十分精细,又有鱼脍,又有鱼汤,林林总总几样端上来时,张郃却只看了一眼。
“张九回来了么?”
亲兵揣度着他的脸色,小心道,“还不曾,但多半是近了,校尉回来时,必先至将军帐中回报,将军可……”
张郃不耐烦听这许多,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这几日里,坏消息就如同这时节的虫豸一般,耐不住热气,四处爬了出来,在军营里乱钻。
先是俘虏了几个张邈的兵卒,一股脑将军中的事和盘而出,不仅讲出了有一支张辽领兵的并州骑兵,还说连纪亭侯陆廉也来了,只是作为谋士随军而行,不曾亲冒矢石罢了。
张郃在邺城与同袍们喝酒闲聊时,也听了不少关于陆廉的笑话,她既是个年轻女子,又未曾婚配,因此有人说她大概是个身体枯黑、龋牙谳(yan 四声)鼻的无盐女;
又有人说青徐的世家子纷纷追求她,她又极得刘备宠信,必定是个妖艳的美女,听说她身边还有许多美少年,夜夜要入帐侍奉,简直荒淫无比;
还有人说她与浮屠教徒纠缠不清,恐怕也是个妖人,每次打胜仗都是要吃小儿心肝作法的,千万小心;
这群性情粗鲁,爱好也颇低俗的武人们嘻嘻哈哈地瞎说一气之后,总有人从这些乡野逸闻又聊到她的战绩上。
张郃记得很清楚,当提到陆廉的战绩时,那些人脸上轻薄又傲慢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那些人眼睛里混杂的是肃然,是敬重,是属于武将们的期盼与兴奋。
“将来总有一日,”鞠义这样说道,“总有一日!该与她一战分个高下!看看谁才是当世名将!”
若能与她在战场上交手,必是值得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生平第一快事!
张郃现在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机会了。
自从那一天起,他时常在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心中反复琢磨与敌军交战时,其中哪一部分可能是陆廉的手笔。
大军假意东撤是不是?
以财货诱孟岱入彀是不是?
驱赶孟岱的部曲冲溃他的前军是不是?
他这样反复地想,越想越觉得心惊——陆廉甚至连他和孟岱不睦都算了进去!
这样心思缜密,手段毒辣!
这应该是一个苍白而冷酷的女人,为求胜利不择手段,令人不寒而栗。
……但她又有天下皆知的德行。
不仅会对百姓秋毫无犯,会护送流民,生活朴素,待身边人十分宽和……甚至连她来此的目的,都有可能被冠上一个出奇的好名声!
——臧洪是为大汉守濮阳,她与臧洪素昧平生,却愿意赴汤蹈火!何其之忠!何其之义!
他真的能打败这样一个对手吗?
张郃想到这里,忽然暗暗地唾弃了自己一口。
未战先怯,何等儿女态!
陆廉并非神祇,纵她是韩白再世,也不能无中生有地变出粮食来,只要大家都在城下耗一耗,待她粮尽……
一想到粮尽,张郃又有些烦躁起来。
孟岱的部曲伤亡殆尽,护送辎重粮草的重任就必须由张郃拨两千兵卒去。
他原本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但派去运粮的士兵却迟迟未归。
军营现下有一万五六的士兵,两万余人的民夫。这些人都是围城战必不可少的,因此军粮消耗数字也十分可观——每个月要吃掉约四万石的粮食。
现下军中粮草将尽,繁阳却没了消息,这令他隐隐感到不安起来。
张郃喝了一杯闷酒,想伸出筷子去夹一片鱼脍时,外面跟一阵风似的,他等的那校尉便回来了。
“将军,”这人满头满脸都是汗,再加上赶路时吃了许久的灰,满脸的泥浆往下淌,“繁阳令说,没有孟岱的吩咐,不许粮食出城哪!”
张郃吃了一惊,“孟岱的吩咐?粮草交割的文书我均与你备齐了,何须他的吩咐?”
“话虽如此,”那人上前一步,“自我进城,见城中庶民噤若寒蝉,繁阳令又盯得很紧,怕是有什么事瞒着咱们!小人担心将军,匆忙赶回报信!”
仿佛有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张郃的胸腔里。
孟岱在故意为难他吗?
希望如此,张郃想,希望如此!因为若是城中粮草尚在,便是孟岱为难他,他也有一百个办法拿住繁阳令,带走军粮!
但若是孟岱并非有意为难他,而是拿腔作势,用这种“为难”来隐瞒什么呢?!
张郃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猛地起身,大踏步出了中军帐!
旬日不曾下雨,营中又无树木遮蔽,哪怕是木屐踩在地上,都能感到一阵热浪,张郃穿着布靴走过时,两只脚就仿佛着了火一般,引得他步伐更快了些。因此掀开孟岱的帘帐时,帐内之人完全不曾想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吓得惊叫了一声。
张郃的目光一眼也没分给那两名衣衫不整的婢女,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个四处寻衣服来穿的孟岱,“监军倒是安乐!”
这样的讥讽刺得孟岱脸色一红,“将军未尝一胜,威风却足!”
“我威不威风不要紧,营中四万将士若是断了粮,监军就算有天大的威风,恐怕在袁公处也使不出来!”
两名婢女匆匆忙忙地跑出营帐,孟岱也终于将中衣穿上了,听了这话,便是冷哼一声。
“我一片赤胆忠心,都在袁公眼里——”
“孟岱!繁阳城的军粮到底怎么回事!”
张郃这一声怒吼,惊得孟岱脸都白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二人不曾拿了钱来,我何处去买粮!”
这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将张郃劈在了原地,成了个傻子!
“你丢了军粮?!”他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地迸出来,“你丢了军粮,却不曾报之与我?!”
张郃的脸色可怕极了,像是魇住了一般,一步步地走向他,“你丢了军粮?丢给谁了?”
他这样凶神恶煞,属实是吓住了孟岱,“丢给张邈”这几个字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但他毕竟是追随袁公已久,又是河北世家出身,眼界也足,胆气也壮的一位英雄豪杰,危急关头竟然冷静了下来!
现下是生死存亡的时刻,他在军中究竟是制住张郃高览二人,还是被他们制住,胜败在此一举了!孟岱想,他绝不能被张郃的气势压倒!
张郃是什么人啊?一个寒门子,辛辛苦苦靠军功混到现在的地位,他难道能像自己这般随心纵性而为?他打仗也好,做官也罢,时时都是要小心谨慎的!
哪怕是前几日出了那样大的事,最后不还是赔了不是,又许诺给自己两千万钱的补偿!
他怎么敢当真与自己撕破脸皮!
这实在是不怪孟岱的,张郃这个人就是个谨慎老成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形象,别说孟岱,换了高览也想不到的。
“你既杀了我的部曲,军粮便不归我管了,你再来问我,又有什么用?”孟岱冷笑道,“张儁乂,我不妨告诉你,这事闹到主公面前,你且看一看,主公究竟是信我这个追随已久的世家子,还是你这贱奴——”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过分了,其实说出来时,孟岱心里也有一点后悔,不该把真话讲出来。
但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此处了。
张郃拔出佩剑,一剑捅进了孟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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