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得越来越旺, 将昼与夜交替的微弱天光遮盖了下去。
在这片先烧起来的土地上,哭声与尖叫已经渐远了, 只有刺鼻的焦糊气息, 以及灰一样的东西飘飘洒洒,在黎明时刚起的夜风里盘旋。
夏侯惇皱着眉头,望着没有向他逼近, 但也没有后退的高顺,望着他身后不足二百的兵卒,以及在火光明灭与黯淡朝霞间显现出的北方苍茫群山的轮廓。
这个人很强。
不仅仅是刀法很强,而且排兵布阵的本事也很强, 吕布留他在此孤军奋战,实在是糟蹋了他。
但这是一个好机会, 夏侯惇想, 哪怕没能追击到吕布,只要杀了或者俘虏了高顺, 也算是大功一件。
他就要因此上前一步, 连身旁的传令官也拿起了旗子, 准备向战鼓旁的士兵下令,击鼓催动大军向前——
这位独眼的将军忽然迟疑了一下。
为何这些事这么巧呢?
主公刚将主力从兖州抽调走, 并州军就叛乱了。而那个策划叛乱的主谋,还是吕布身边最为亲近之人。
……魏续不在这里。
那他在哪里呢?
夏侯惇望着高顺,高顺也那样平静地望着他。
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夏侯惇实在看不出更多的东西, 他应该下令前进,与高顺交战,把这个吕布麾下最重要的大将杀死——但这是不是另一个圈套呢?
如果他领一万……不!五千兵马,他会立刻毫不犹豫地下令全军向前, 先杀高顺,再追击吕布!
但他营中空虚,只有两千兵马,又分了一千守营,跟在身边的也只有一千人而已!
如果魏续是假意归降,实际上准备同吕布一起围剿兖州军呢?
如果魏续的确对吕布有刻骨仇恨,欲除之后快,但在杀了吕布之后,又有别的心思呢?
夏侯惇所护送的朝廷之中,上到天子,下到公卿,都是一群不善征战,但总会用些别的办法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的精明人。
一个有曹操的兖州,和一个没有曹操的兖州,哪一个更受这些公卿的喜爱呢?
如果这一切,都是精心布置给他看的假象呢?
主公将主力都带去了宛城,现在兖州的统帅只有他,若是他死在这里,守城的荀彧面对天子,又会是什么态度?
不错,死了些民夫、工匠、宫女,但对于“大汉”来说,他们微不足道!
如果用这一点代价能换来一个兖州,主公麾下无数士兵所抛洒的鲜血,也未免太廉价了!
天还没有亮,夏侯惇却已经做出了决断。
“撤兵。”他说道。
“将军?!”
这个独眼的武将没有分心去看身旁的传令官,他死死地盯着高顺,语气却平静极了。
“我说,撤军。”
即使这里已经是兖州境内,夏侯惇想要追击吕布,仍然要在一片黑暗中行军,路上有没有埋伏,会不会落进陷阱,完全都是未知之事。
他不会兵行险着的,夏侯惇想,天子跑了、丢了、死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如果兖州丢了,主公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之地。
他要集结起兵马,小心地等待天亮,等待黑夜之中有可能出现的任何冷箭与刺客,等待阴谋露出它的真面目。
只有等到天亮,确保兖州无虞,他才会进行下一步的谋划。
“将军!夏侯惇撤了!”
对面的小军官在悄悄同他的将军说话。
那位将军微微点了点头,他的下巴稍稍低下时,有血珠瞬间流过,轻轻落进了泥土里。
他似乎未曾察觉自己受了伤,而是平静地注视着兖州军渐渐离去,才下达了一个新的命令。
“咱们须得疾行,援救主帅。”
小军官滞了一下,声音里压制不住的一股怨怼与愤怒,“将军!温侯派将军殿后,却连殿后的援兵都不曾送来!他那里现下又无追兵,何须将军赶夜路去救援!”
高顺冷冷地看了他的一眼。
“你还不曾察觉么?”他说道,“殿后的那支援兵,多半也是叛贼!”
天将要亮了。
对于鸟儿来说,这原本应当是一个惬意的清晨。
今年雨水少,因此只有在清晨,水分才会从叶片里蒸腾出来,变成清澈而莹润的宝贵露珠,让鸟儿们可以喝几口水,再抖抖羽毛,开始清晨的鸣唱与捕猎。
但这个清晨没那么惬意。
不管是林中的鸟,还是林中的人,他们的马车在林中穿过,几乎狰狞地用力摇动着树木低矮的枝杈,于是露水与叶片,碎枝与羽毛,都在这些马车经过时短暂地飞了起来,再重新落下。
也许落在泥土里,也许落在轺车中,也许落在策马狂奔的吕布的额头上。
那一滴冷冷的露水打在他的额间,待他腾出手去摸了一把时,却发现已是满脸的水。
他不知道那湿漉漉的是露水,还是汗水,亦或者是狂奔一夜,眼睛太过酸涩的眼泪,但总归是冰冷无比的,贴在他的皮肤上,却丝毫也没能汲取到一点热量。
还没有跑出十里地,吕布注视着手上的那把水,刚刚那混乱而狂躁的情绪却已经平复下来了。
侯成宋宪叛变,为什么?凭什么?
若说郝萌叛变,吕布细想是信的,郝萌原本就非并州人,他麾下除了自己的部曲之外,招募来的也多是河内兵。
郝萌对他自己的兵马是有控制力的,那些士兵在自己的将军与上面的主帅之间,是可能选择将军的。
但侯成宋宪所领的是并州军,那些并州人颠沛流离跟了他一路,吕布不说各个都认识,也能喊得差不多。
他与侯成和宋宪的小妾偷过情,这不错,但他又未曾负了士卒,他们凭什么笃定士兵会在将军与主帅之间,选择将军?
这个问题是陈宫不能回答的,陈宫不是并州人,也不曾领并州军,他也许读过经书兵法,但对于老革间的事,却不甚了解。
但吕布稍作思考便立刻得出了结论。
“我旗尚在否?”
他勒住缰绳,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骑兵们,立刻有人擎起大旗,向他而来。
“将军!”
他的大旗在火中掠过,旗角处缺了一块,上半边还是炎汉的赤红滚边,下半边便染了漆一般的黑。
这面上书“奋武将军温侯吕”字样的大旗看起来狼狈极了,但当执旗兵将它竖起,在晨风中铺展开,染上一抹金红色的朝霞时,却又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豪迈气概!
吕布看了大旗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天子车驾,且在此处暂歇片刻!”他大喝一声,“儿郎们!随我回去平叛!”
“杀!!!”
那些并州骑兵几乎想也不想地调转马头,拎起马槊,跟着他们的将军便冲了回去!
他们的数量并不多,远比不过当年。
这片林地也不是开阔的荒原,没那么适合冲锋。
但这数百骑兵几乎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选锋勇士,莫说在林间作战,便是在马上吃喝拉撒也全不当回事,现下听了他们的主帅一声高呼,数百战马扬蹄奋鬃,冲进了烟尘之中。
这支骑兵对于混战中的侯成和宋宪来说,完全是天灾降世一般的打击。
吕布想得一点都不错,那些士兵根本不清楚他们要攻伐的敌人是谁——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们睡到半夜,突然就被金柝惊醒,忙忙地爬起来穿上衣服,拎起武器,跟着自己的伍长什长出了营,跟着前面的火把跑了数十里路。
敌人是谁,敌人在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于这些昏头涨脑的士卒来说,都是想也不会想的问题。
侯成宋宪要的就是他们浑浑噩噩的样子!
至于那些队率、屯长、部司马,这两人有十分充分的理由:
“贼人叛乱,劫持天子,”侯成这样高声道,“我等是去救援天子与温侯的!”
“救驾之功,何其大也!”宋宪立刻又加上一句,“诸位能否一战封侯,全看今日了!”
于是那些个武人的眼睛也都亮了起来,他们同样混沌而简单的头脑里除了封侯之外,再也装不下什么东西了!
他们甚至不去细想,劫持天子也就罢了,什么人能劫持随时将数百骑兵带在身边的吕布呢?
他们就这样在黎明时的昏暗中,奋力同陈宫身边的亲卫们打了起来!
那些叛贼,那些叛贼果然很勇猛啊!
每一个都拼尽全力,每一个都战斗至死!
可是在这一片喊杀声中,那些叛贼的声音太小了,人数也太少了,他们很快就被包围分割,而后逐步歼灭。
淬过烈火的那边大旗就是在此时来到战场的。
有士兵无意间抬起头时看到了那面熟悉的旗帜正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旗下立于马上的身影,正是他们的主帅!
并州兵一个接着一个地喊了起来!
“将军!”
“是将军!”
“将军来了!”士兵们惊喜地嚷道,“校尉,咱们果然救出了——”
他们的校尉颤抖着手,拔出了长剑时,旗下那位将军拎起马槊,冲了下来。
许多的并州骑兵也跟着冲了下来!
“侯成宋宪!作乱当诛!”那些骑兵高呼起来,“只诛首恶!不问余党!”
“能持二贼首级者!赏万钱!上造士!”
他们带起了一阵狂风,顷刻间便冲散了这片战场。
那两名“首恶”面色如土地望向周围时,只看到了周围一片幽幽的眼睛。
魏续何在?魏续何在?!
魏续才是首恶!他们,他们只不过是被迷惑的!
他们正准备这样喊起来时,已经有忍不住恐惧,或是经不住厚赏的士兵上前了一步。
第一个人向前一步,立刻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无数个兵卒一拥而上。
因为虽然他们带来了两千士兵,但他们只有两颗脑袋,想抢不容易,必须得抓紧啊。
陈宫很惬意地寻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那块石头真是妙极了,不仅平坦,还靠着一棵树,一定是路过这里的旅人特地搬过来歇脚用的。
他坐在石头上,微微眯着眼睛,喘着气,似乎打完这一仗所带来的满足感已经令他不想再过多思考了。
他的确也没有什么体力继续思考了。
他那身铠甲上面布满了刀剑的痕迹,但终归是保护了他的躯干,在这样的混战中,敌军竟只刺中他一剑,实在是庆幸。
但那一剑刺中了他的大腿,任凭亲兵如何想想方设法,要帮他止血,似乎都是徒劳。
周遭实在太喧闹了,陈宫轻轻地皱了皱眉,他能再见一见将军,心里已经很宽慰,不愿意被人这样折腾了。
周围终于渐渐静了下来。
头顶上这株茂密的古树里,似乎有鸟儿在说悄悄话,悦耳极了。
有人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引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啊呀,陈宫忍不住想嘟囔一句,将军为何作此儿女态耶?他又不是忠心耿耿要跟着他的,只不过那时为了驱逐曹操,利用他罢了……
这么多年以来,也不过是因为他脑子实在简单,自己又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奇才,所以才勉强留下的。
他不曾献什么良策给他,也不曾劝得动他,连这一次的叛贼都需要将军自己回来杀退,实在当不起这样的礼遇……
这样想一想,陈宫忽然觉得心里安慰极了。
“将军,”这位兖州名士轻轻地笑了一下,“当勉力啊。”
当魏续的车马来到这片到处都是血迹与尸体的林间空地时,那些正忙碌着搬运尸体的士兵立刻闪开,为他腾出了一条路。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棵参天古树,清晨的阳光温柔极了,照在古树下那人的脸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魏续忽然生出了羡慕的心,看看公台先生的模样,说不定连梦也不会做,真是香甜极了。
名满天下的温侯,就跪在那公台先生脚下那一滩血泊之中,他脸色惨白,几乎比陈宫的脸更加没有血色。
于是魏续那颗羡慕陈宫的心忽然就变成了嫉妒。
“姐夫!”他大声地喊了起来,“我将你的女眷带来了!”
他这样一面喊着,一面示意那架马车上前。
当吕布转过头看向他时,魏续仿佛根本没看见陈宫的尸体,也没看见吕布的神情一般,仍然兴致勃勃地喊,“你要不要来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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