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这样的巨浪中当一块礁石是很不容易的。
而且这世上应该没有哪个人, 那支军队能够瞧不起袁绍的军队。
袁绍可能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一个犹豫不决的主君,但当他下定决心, 充分发挥自己兵力优势, 在大平原上决战时,他就完全是另一个人,另一种威慑力。
但这些事是兵卒们不清楚不明白的。
他们只是看到自己年轻主帅那个睥睨天下的傲慢微笑, 因此心中短暂地生出了勇气。
前军近百步时, 有轻骑兵自中军出,向两翼而来。
城上守军居高临下看到了这一幕, 立刻打起旗语,片刻之后,城东西两侧各自有骑兵冲出。
一样的轻骑兵,弓马娴熟甚至更胜一筹。
东翼骑兵斜切进敌军骑兵的冲锋线上,射出数箭惊扰敌军后, 绕个圈又杀了回来,一鼓作气将骑兵冲散。
这一幕称得上训练有素,即使是土台上的冀州人见了也不得不赞叹。
“那是谁的兵马?”
“旗上一个张字, 该是张辽的并州骑兵,”辛评感慨了一句,“吕布尤擅骑射, 当初在冀州时……”
有人咳嗽了一声。
辛评立刻截住话头, 小心去看主公。
但主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另一侧上,神情也更加冷峻了。
当辛评看到西翼骑兵时,脸色也变了。
那一侧的骑兵明显比并州骑兵少了一半,但作战风格更加悍勇!
骑兵交战,张辽喜欢先骑射骚扰, 令对方被迫将战马速度降下来后再近前交战,这已经是极其勇猛,也相当有风险的作战方式。
而另一翼的骑兵与其说是骑兵,不如说是一支支人型的箭羽!
他们如流星,如寒芒,带着杀气与决死的压迫力冲向正在逐渐加速的冀州骑兵!
他们也不用□□,他们直接上马槊的!
当为首的那名骑士将带着巨大冲力的马槊扎进战马皮毛光滑的身躯里时,穿过那么远的战场,越过阵阵喊杀与战鼓,土台上的冀州人竟好像清楚地听到了战马痛苦的嘶鸣!
自然也有两匹战马相撞,直接将骑士都撞下来的。
但更多的骑兵在看到那寒冷而夺目的银光笔直向自己而来时,慌张地选择勒住缰绳,转了一个弯,逃了!
那些骑着白马,举着银枪的身影,好熟悉啊!
“她也知道白马义从吗?”袁绍忽然开口。
“我听说同魁头交战时,陆廉就如此震慑过鲜卑人。”逢纪说道。
袁绍点了点头。
“该有人记得他。”
所有人都会抹黑自己现下的敌手,却未必会再去诋毁已经不能开口的敌手。甚至随着时间门流逝,在他们记忆中的老对手会变得越来越可爱——就像公孙瓒之于袁绍。
那真是一个豪杰,一个值得交战的敌手!
他记得他,天下人也该记得他!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在赞叹公孙瓒,赞叹白马义从时感慨一句:那样的英豪,最后还是败于袁本初之手!
待他胜过陆廉之后,袁绍平静地想,他会让陈琳为她写几篇赋来称颂她。
她当然是世间门第一的名将,这样他的胜利才格外值得史书铭记!
马蹄扬起黑土与白雪,又有枯草里的种子飘飘洒洒,在这片荒野上兴奋又茫然地随着风儿迈出了第一步,准备开启它们漫长又神秘的旅程。
它们只迈出了一步,热气腾腾的鲜血便洒了下来,于是它们只能不甘地重新落回母族的身旁,看周围的雪水在鲜血蒸腾下渐渐融化,再慢慢冻结,将它们冰封起来。
这样的骑兵交锋血腥又刺激,只是昂贵又短暂,无论是哪一侧的观众都只有片刻可以观赏。
但他们不必心焦,因为总还有数万步兵向前,再向前,踏过荒原,踏过寂静的黑色河流,向着他们必须前进的方向而去。
头顶有铺天盖地的箭雨,面前有敌军丢出长·矛。
他们只有一面盾牌,是要护住上方的头颅,还是护住前方的躯干呢?
正确选择自然是护住自己的身前,然后将头摘下来,别在裤腰带上!
对于交战双方的将领来说,前军厮杀可以用“乏善可陈”来形容。
士兵们都尽力为主帅的荣光而拼杀,并且在拼杀后一片片地死去,他们的主帅通常应该在中军的中心位置,非常安全,但根据主帅性格也可能将麾盖前移,于是交战双方都能看到那颜色艳丽的大纛渐渐向前,直到敌军针对主帅展开了一次又一次斩首行动,成功将他斩首或吓退为止。在这件事上,颜良文丑都是很有心得体会的。
所以袁绍自然不会将麾盖向前,他待得很稳。
在前军拼光之后,就该中军上前了。
他们都有很多兵卒可以用来消耗,尤其是对于袁绍来说,他绝不会在这里吝惜士兵的生命。
他与刘备谈判,令荀谌写信给蔡瑁刘勋,又令陈琳写许多文章给下邳,最后又分兵屯扎柘城四面的交通要道上,为的就是削弱刘备后将他困住。
刘备拜陆廉为将也没关系,他照样可以围住柘城,慢慢杀尽敌军;
陆廉有绝世的勇武也没关系,十万兵马,照样可以放尽她的血;
“主公当令中军行缓,”荀谌忽然说道,“以诱敌军。”
有人忽然看他一眼。
如何诱?拿什么诱?
等不到支援的前军会自发开始溃退后撤,陆廉的军队会自发开始追击溃兵。
就像这场仗初始时下令骑兵尽出,自然也不是为了用轻骑兵去试对面长·矛锋利否,而是想要用骑射将两翼阵线撕开一条口子。
待前排士兵阵容散乱,才是放出马铠兵的时机。
对面主帅的大纛就在前军之中,到时击溃敌军前军只是一桩小功劳,要是能阵斩了陆廉,大破刘备就只是时日问题了!
看过荀谌之后,逢纪将目光又移到辛评身上,后者恰好也在看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这位同僚温文尔雅的面容下,那颗比金石还要冷硬的心。
荀谌不在乎的,岂止是黔首民夫!为了诱使对面露出一个破绽,他连那些前军兵士也尽可舍弃!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如风言风语中那般,对陆廉有情呢?
他整个人就像石头做的,春风也不能令他动一动温柔的怜悯之心啊。
二人又看向了自己的主君。
他们的明公穿着那件几近漆黑的染血罩袍,神情就像一块石头般坚硬冰冷。
“就如此吧。”袁绍说。
五千人为一个大阵,前军两阵,一阵是陆悬鱼自己的青州兵,另一阵是徐·州兵。
冀州军在久侯援军不至,对面又继续补充兵力下场后,崩得很紧的阵线上开始出现裂隙。
一个士兵想逃是撕不出口子的,因为后面的士兵一定会顶上去。
但当后面的士兵也跟着转身逃命后,这就会迅速出现一个口子。在这种情况下,督战官应该立刻就地杀掉逃兵,高呼口令,吓住其他想跟着溃逃的士兵,同时中级军官要带人顶上缺口,组织起反击,坚决地将想要进一步撕开缺口的敌军赶回去。
但中级军官是有数的,督战官杀人也是需要时间门的,没有援军的前提下,溃败只是时间门问题。
“令士兵不得擅动,敢追击敌军,捡取财物者斩,”陆悬鱼下令过后,看看身边的传令官,突然又下了一个命令,“令□□手待命!”
如果袁绍想要诱使她的阵线松散,并派出马铠兵的话,她麾下的青州兵是训练有素,不会轻易上当了。
但那些混杂在徐·州军中,新败过的士兵呢?
“大将军欲令□□手何为?”
她恍惚了一下。
“不,”她说,“我亲自来。”
战场中想听到命令是很不容易的。
毕竟“听”需要分出注意力,而士兵做的是天下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
他们的注意力经常只集中在自己面前那个人身上。
他们的眼睛里是他,耳朵里是他,甚至嘴里都是他身上溅出的血。
他死了吗?
他死了吗?
他死了吗?!
死了?很好!还有下一个!下下个!
他们没有察觉到对面溃退有什么蹊跷,眼里心里只有那个踉踉跄跄转身逃跑的身影——他们甚至连溃兵丢下的武器和旗帜都看不见了!
他们看见的是那些黑暗河边的同袍兄弟。
那些同袍的尸体就在枯草之下,冰雪之下,他们得不到慰藉,他们的亡魂得不到敌人的鲜血来祭奠,因而屈辱地无法开启他们下一段行程。
因此士兵们看见的不是冀州人的背影,而是一张张流淌着血泪的脸!
狰狞着,咆哮着!
——追啊!快追啊!
——追上他们!
——杀了他们!
——为我们报仇啊!
——为你自己报仇啊!
传令官在挥动令旗,队率在高呼一个个名字,就连远处的金钲也换了另一种急促的,要他们回到阵线上去的节奏。
可还是有人一心一意地向前冲,似乎要将所有的怨愤,所有的屈辱,所有郁结在灵魂中的血与泪尽皆倾泻出来!
当他的环首刀就快要够到那个逃跑的冀州人的背影时,一根箭矢自身后而来,射穿了他的胸膛。
当陆悬鱼回到她的大纛下时,轻微骚乱过的前军已经恢复了肃正的阵型。
她将弓箭交给身边的亲兵,神情那样平静,周围有人频频侧目,她好像也看不见。
司马懿看着她,心里奇怪极了。
……她像是石头雕成的,冷硬得一点也不像那个平日里的将军。
可她巡视过前军的那几座军营,见过了士兵的痛苦与挣扎,她那样的人,怎么会一点触动也没有?
陆廉好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声音很轻,似乎在说些什么。
但声音太轻了,轻到连司马懿都觉得那只是错觉。
【我曾想过,我要让他们都活下来,可是我没有这个资格让他们活下来。】
【你做不到。】
【我做不到。】
【你想哭吗?】
【我不会在战争结束前哭泣。】
那大概真的只是错觉。
因为当陆廉转过头来时,司马懿只在她的脸上看到睥睨天下的神情。
“我倒要看看,”她说,“袁本初究竟准备怎么交代那百马铠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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