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山峦退去, 周遭的群山又渐渐浮现在眼中。
它们俯视着这片已经鏖战数月的战场,俯视着在战场上厮杀不休的种群。
自第一片雪花落地开始,至第一根嫩芽破土而出为止, 再没有哪种生灵比他们更凶狠,更残暴——但他们又比任何一种生灵更加坚韧,更加伟大!
野兽会在围攻下退却, 会在受伤时胆寒,而那些满身是血, 满身是伤的人依旧在战斗!
他们身后明明有可以退却的平原, 他们可以逃去草长莺飞,春暖花开的南方,而不是反复争夺这片战场!
……它有什么值得他们将鲜血与躯壳尽皆抛下的价值呢?
太史慈将他的头盔摘了, 粗暴地丢在地上。
有人立刻替他捡起来了,但没有送回到他手上。
他需要将头盔去了,让自己那颗发胀发热的头颅冷静冷静,轻松轻松,就像受寒发热的人需要用些冷水打湿细布,擦擦额头手脚一样。
到处都有士兵在溃逃, 而且不再是一个人逃,而是成伍成队的逃, 督战官也无法阻止的那种。他们的面前是敌人,因此自然转头推搡自己身后的同袍, 想要挤出一条路。
于是身后的士兵也跟着一起溃散, 尽管他们其中有些人还并未真正与冀州人交手。
整齐的大阵逐渐开始消融,在此期间太史慈能做到的事不多。
他需要用自己的本部兵马压住阵脚, 将信心与勇气传达给他的士兵们, 尤其在大将军领兵离开后, 士兵们的信念明显受到了打击。
他们望着大纛离开的方向,将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自己营的校尉。
那些仍然在奋战的士兵用泣血的声音质问了他:
“将军弃我乎!”
“大将军勇烈冠人,自有妙计在胸,岂肯轻掷将士性命,”他高声道,“尔等欲坐视大将军功成,岂不自惭!”
将士们眼中绝望的风暴渐渐平息下去时,太史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他们不忠诚吗?
他们原本是极其忠诚的。
从武官到兵士,这支主力当中大多数人来自青州,东莱兵尤其多,可以与他互道一句老乡。
他们当中许多人不是被征来的,而是主动前来军营,经过层层筛选才留下的。
他们是经过操练的老兵,对战争有着充分的认识。
大将军从不亏待他们,给了他们很多钱。
但这一切都抵不过三个字——
太长了。
这场战争太过漫长,太过惨烈,他们的士气在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中被磨没了。
退一步是溃散,进一步就有可能倒戈投降,甚至是大规模哗变。
最后一点对大将军的忠诚支撑着他们的信念。
可能是她在某一天巡营时,同他们说过一句话;也可能是她在某天的战斗中,与他们肩并肩;还可能从来没有真切地见过她,可是怀里却揣着她送的小玩意儿。
那闪闪亮的,金子做的,美玉打磨的,用绳子穿起来的小玩意儿,士兵们在翻找战利品时都多少能弄到点儿,随手拿去换钱。
那东西不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配戴的,留着也没什么用。
但大将军说,别卖啊,打完仗带回家去,挂在腰间,戴在身上,给妻儿老小瞧一瞧,上街转一转。
怎么就叫僭越了!大将军骂道,归乡的士兵戴什么在身上都不为僭越!
——等我回头重新杀猪时,我往招揽客商的帘子上挂个传国玺你们信不信!
所以大将军不能逃,也绝不会逃的!
那么多的士兵能坚持到今天,都是为了她啊!
“战势如何?
”
太史慈听到有很熟悉的声音在问他,但那个声音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但当他惊诧地看向一身戎装的主公时,刘备呵呵地笑起来了。
“她将我府中亲兵都带走了,我还如何撑起主君的威仪,”刘备说道,“只好回来当我的老革了!”
太史慈张张嘴,“大将军自领本部兵马向袁绍中军而去,牵招急退,战势未明。”
“那我明白了,”刘备的目光转向混乱的战场,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我有一计,正可相助辞玉。”
再如何号称如臂使指的主帅都不能像虫群意志一样,来时凶猛,去时干净。
牵招带走的兵马不多,几乎都是前军,还有少数侧翼的士兵,其余仍然胶着在柘城大营前,未听牵招号令。
这很合理,当然也很露怯。
他能带走的是他实质控制的军队,两翼兵马名义上受他调遣,但此时功劳在前,那些偏将校尉怎么肯撤呢?
这甚至不算违反军令,他们只要两手一摊,再象征性派百十来个人跟着牵招走就是了——士兵们忙着争功,我有什么办法!
——主公欲如何相助?
这位老革出身的主公从身侧之人手上拎过长戟时,大笑了一声!
“子义督前军,我自去退敌,到时将两翼合围便是!”
兵马前后不能接应是兵家大忌,但在冲昏头脑的人眼里,这算什么呢?
他们身后有主公浩浩荡荡的大军,身前则是败相已露的陆廉前军!
攻破大营是什么样的功劳!
攻破柘城又是什么样的功劳!
大营里的辎重粮草,柘城里的钱粮布帛!
还有!还有!他们可是听说了,兖豫两地有许多鼠目寸光的士人,不仅跑来为刘备供给粮草,甚至连家中的女儿都送过来了!
那些年轻美貌的世家贵女,就在城中!那岂不是比金银珠玉更加名贵的战利品!
只要一想想她们娇嫩的面容,这些脱离了牵招指挥的偏将校尉内心深处就迸发开一阵阵急切而渴望的冲动!
他们催促着士兵向前!再向前!
阵型松散些也不要紧,队与队之间跑散了也不要紧!
柘城就在那里,它是跑不掉的!只要向着那个方向,只要将路上的一切踩过去——!
刘备就是那时出现在他们向柘城而去的路上的。
他领兵了,但不多,他自己的兵都给了陆廉,因此身边带的是太史慈的亲兵,但没什么关系,因为只要看到他冲向敌军的气势就知道,他绝不会退缩,更不会回头。
这支不足千人的亲卫营像一支利箭,笔直地扎进了冀州人松散的阵线里!
有人惊呼,有人惨叫,有人慌张四顾,去寻找自己同伙的兄弟,可是刚刚他的眼睛里只有深居柘城县府中的美丽女郎,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不能够第一个冲进柘城,哪里会想到保持住小队的战斗建制呢?
他身后背着尚未充盈的布袋,怀中还揣着许多叮叮当当的小玩意,他粗糙的脸上满是对生的希冀——他不会死!陆廉都已经逃了!柘城是一定败了的!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当“刘”字大旗自他的眼前飘过,隆隆的脚步将他最后一口气缓缓吐出的声音掩盖住时,那个士兵仍然无法相信。
反击开始了。
不是陆廉,不是张辽,不是太史慈,不是这些名震天下的猛将,而是一位姓刘的武将拎着长戈带头冲锋。
他的锋刃又快又急,摧枯拉朽般席卷了营前这片战场——
“那是谁啊!”
有冀州兵在交头接耳,而后换来破口大骂:
“你这憨货,连刘备也不识得的
吗!”
“纵我识他,又有什么用啊!他一个主公冲锋陷阵——他!”
他一个主公冲锋陷阵,有什么比这更提振士气的呢?
溃散的士兵们渐渐冷静下来了。
未溃散的再被推搡时,甚至会上手就是一拳。
——大将军会抛弃他们吗?!
——荒唐!大将军难道连主公也抛下了吗?!
——她曾经千百里自寿春城下一路驰援回下邳,她岂是那等贪生怕死的人!
——她不怕死,难道她的士兵就怕死吗?!
他们的面颊在抖个不停,许多溃兵甚至整个人都哆嗦个不停,可是他们终于慢慢回到了阵线里。
子义将军拔·出长剑,振臂高呼:
“破敌讨逆,正在今日!
“只要胜了今日一战!
“咱们青徐的儿郎们,就能堂堂正正地归乡了!”
归乡!
归乡!
归乡!!!
他们咆哮着,怒吼着,重新捡起兵刃,跌跌撞撞地跟上同袍的脚步,重新向着远处的高台而去!
形势就是那时起了变化的。
在战前,甚至在战后,都有书生气的人质疑:陆廉只有两万兵,袁绍虽连败,但兵力仍然胜她一筹,足有五六万人,她如何赢下柘城之战?
……可,那难道是她自己一个人打下的这一仗吗?
当袁绍的前军与中军被迟缓的指挥分割开,当前军和两翼因为不服调度再次被切割后,这场战争的结果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那些脑子里充满美好幻想的两翼兵马冲得快,散得也快,他们是精神抖擞的溃兵,腿脚尚有力气,见到太史慈指挥两翼包夹,想也不想地瞄准了正在牵招带领下,与中军汇合的前军,一头便冲了进去。
如果陆悬鱼见到了,会感觉极其眼熟。
因为指挥溃兵冲散军阵这种事,她曾经在与张邈张超兄弟练兵时玩过一次,后来在打张郃时,也曾有过这么一次。
刘备无疑是极有天赋的将领,恰在此时,不谋而合。
大军如潮水退去,被驱赶的溃兵裹挟着牵招的前军,冲进了袁绍的中军里。
荀谌在土台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幕。
当他用尽一切努力,想要绞杀直冲中军的陆廉,溃散却已经开始渐渐蔓延。
那青黑色的山峦崩了。
起初只是掉落了几颗石子,石子落下,砸歪了一株老树,老树的树根晃一晃,拔出一块巨石,巨石带着轰鸣声一路向下,卷起尘土,又撼动了许多山石。
——不,即使如此,它仍然屹立在那里!
即使这一仗失利,只要主公,只要主公尚在,他们还能缓一口气,还能继续征募冀州青壮,无休无止地继续这场战争!
而陆廉!她是没有援军的!
这铜墙铁壁一样的战场,绝不会有人冒死来援她!
袁绍没能坚持到那一刻。
他的嗓子已经说不出什么话,因此必须示意荀谌,将指挥权暂交给他。
他的身体一阵热一阵冷,他的头也像是随时要炸裂开一样疼痛。
眼前阵阵发黑的他,已经全然看不见战况,因此本可以也不为战况所焦虑。
但那个斥候来的时机仍然很不对劲。
那个声音尖利而急促,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胸膛。
“主公!东南三十里处,有敌兵往此处来!旗帜上书‘关’字,似为关羽亲率兵马,须臾将至!”
一片哗然间,终于有人说出了那句袁绍最怕听到的话!
“主公!主公!我军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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