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
下邳行宫里,最好的房间不是留给天子的。
这间屋子里布满了壁衣与幔帐, 将外面的风雨完全隔绝, 留出了一个绝对清净而庄重的空间。
当大门打开时,人人都要屏息凝神,不敢对屋子的主人表露一丝一毫的不敬。
当大门关闭时, 那馥郁得令人窒息的香料气息渐渐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刘协跪坐在席子上, 跪坐在这间屋子的主人面前,闭目已经等了很久。
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又或者灵魂已经短暂地离开躯体,去到屋主的领地里去作客。
那是他的先祖们的世界,那是史书里记载过的, 光辉又美丽的世界, 大汉四百年,那世界里有数不尽的名将与贤士,辅佐他们的君王完成一项又一项壮举。
那怎么不算天命呢?如果这世上最出色的人都聚敛在一个人的旗帜下,甘心为他效死,那怎么能不算昭昭天命呢?
有极轻的脚步声, 紧随其后的是木门渐渐推开一条缝发出的吱呀声。
小黄门屏住呼吸, 几乎称得上蹑手蹑脚地走到这位年轻的君主身边,将他那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心神拽了回来。
刘协听完消息,轻轻地点了点头,将目光向上, 无言地望着上首处的主人——也是他的先祖们。
先祖们冷酷而沉默地拒绝了他的祈祷与请求。
但那也许是一种悲悯, 他想,至少刘备并非一个残暴而阴鸷的继承者,他的名声很好, 只要自己配合,他可以给自己比刘贺更富饶的封地与食邑。
“听说……”小黄门欲言又止。
这位容貌秀美的青年微微转过头,“嗯?”
小黄门低声又说了几句。
刘协忽然就笑了,“你信吗?”
小黄门赶紧将头压低,连后背也低得谦卑十足,表示不敢在神庙里信口胡言。
刘协又转头看向那一排排的汉帝神位。
“如何能不信呢?”他喃喃自语道。
高皇帝为赤帝子,这是每一个汉室儿孙都坚信不疑的事啊!
你接受了一个神异的传说,并将它认定为自己祖先拥有天命的证据,那么在另一个同样承接天命,并且有神异降世的宗族兄弟面前,又该如何反驳呢?
他沉默了很久。
“去备一份贺礼吧,”刘协说,“不要送衣服了。”
喜讯从下邳传到了四面八方,又从四面八方传回了各式各样的贺礼。
有人投其所好,送各种好东西,比如说刘勋为首的宗室们就送了狗马美衣服,也不知道是送婴儿的还是送婴儿爹的,婴儿爹收下的时候就羞羞答答的;
有人志趣高雅,送各种书籍,比如说孔融送了一堆剧城学宫的新书,其中还有一本是孔融“父母无恩论”思想集大成者,婴儿爹收下时据说嘴角抽抽半天;
有人品行高尚,比如华歆送了一个稚童玩的竹马,管宁则送了一小袋树种子,婴儿爹收下时很是感慨,拿在手里同左右大加赞赏了一番;
还有人武德充沛,比如说三爷和前线上的二爷各自送了儿童版长戟和马槊,婴儿爹回忆起“咱们三兄弟”时,感动哭了,发誓一定要让还在吭哧吭哧吃奶的娃子将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顺带一提,大家还很好奇陆悬鱼送点什么礼物,不严肃,就只是好奇而已,毕竟论关系,她可以算刘备的股肱爪牙;论感情,刘备和她情同父女;论常识,自从吕布回到小沛后,她就是下邳城里第一号没常识的。
大家问多了,陆悬鱼就不免有了选择困难症。
“这事很简单啊,”同心这么说,“我和李二媳妇裁剪一套婴孩穿的衣物便是,包准比糜家那些针织仆妇缝制出来的还要柔软舒服。”
她手指搅一搅,有点犹豫,“但这东西一看就不像我自己能做出来的。”
“大将军不如亲手抄一卷书,”诸葛亮提议,“比青州印出来的更清晰明白,旁边附上注解,方便小公子学字,在下就抄了这么一本。”
听着也不错,诸葛亮就把自己写的东西拿过来给她放在一边当模本,她试试铺开纸写了几个字。
……再写几个字试试。
……她给自己写了字的部分撕下来,扔了。
“再换一个主意。”她说。
张辽高顺太史慈难兄难弟,给的主意差不多,太史慈说可以送一张弓啊,张辽说你弟送来的战马不错,现在已经生了一批小马了,送一只小马驹啊,高顺沉吟了一会儿,说送一面盾牌吧,大将军不是讲过一个故事,说极西之地的勇武之国人人都有这东西,还是长辈准备的!背着他!或者躺在上面!
……这个主意就一个比一个天马行空。
上门委托她给陈家大郎送教材的陈群给这些武人的脑回路往回拉了一下。
“将军还是送块玉吧,”他微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大家围在一起,为了这种并不紧要的事嘀嘀咕咕,抓耳挠腮时,司马懿路过看见了,就登堂入室了。
“大将军是在发愁送什么给小公子吗?”
她眼睛一亮,“仲达先生有什么好主意吗?”
司马懿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半天,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脑袋就凑得越来越近。
几个人都屏气凝神,等着看他出点什么坏主意。
司马懿拢起袖子掩住嘴巴,小声说了一句。
她听了之后没忍住,伸手就给他推了一个跟头!
张辽太史慈大惊失色!
“他对大将军无礼了么!”
“他哪是对我无礼啊!”她嚷嚷道,“这是什么坏主意啊!”
司马懿就臊眉耷眼地又退回去了。
【你知道我对一个人最高的赞美是什么么?】黑刃突然出声。
【……什么?】
【我觉得,如果你把他也铸进剑里,】它表示,【这个黑心劲儿是比得上我的。】
她发了一会儿呆。
陈群的“送块玉”和司马懿的“消音——”两个主意加在一起,突然给了她新的灵感!
她终于知道送什么既便宜,又体面,还不缺德了!
乐陵侯登门时,刘备刚刚送走了上一批客人。
他的脸笑得有点僵,自己伸手搓了搓,然后在听到这位新客人登门时,毫不做作地盘腿坐在席子上,并且将火盆拉得离自己更近一点。
于是陆悬鱼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个靠在凭几上,用小毛毯裹着自己,还能伸出一只手在那里倒茶的主公。
“你来了!”主公招招手,“新煮的茶,快来喝。”
她抱着个包裹,犹犹豫豫的,“我是来送贺礼的。”
主公就乐了。
“你不常送礼,”他说道,“上次是什么时候?”
她仔细想了一下。
“主公救我于泥坑。”她说。
主公摸摸胡须,“我还记得你那日的样子,也是这么抱着一包,想往前送,又十分踟蹰,不知道自己送的这东西恰不恰当。”
她点点头,“差不多。”
她今天出门穿的也是一件家常的旧袍子,包匣子用的也是家里随便翻出来的一块布,之前是用来铺案几的还是垫席子的她也没注意,反正她看着尚算整齐,也不太褪色,包着就过来了。
这副模样就让主公误解了,并很是感慨了一番。
“那家粔籹确实很好吃,哎,那时我连一根白发都没有呢!”
“我现在也没有。”她没话找话地接了一句。
主公瞪她一眼,伸出了手,很理所当然地准备接过包裹。
“茶尚热,正好配着吃!”
她眨眨眼,“啊?”
“你包里装的,不是粔籹吗?”主公的手伸得有点酸。
“……为啥会是粔籹呢?”
君臣二人就僵住了。
……这个,刘备也说不清楚,他就是先入为主,觉得她是个生活很节俭朴素的人,那送东西一定也会送点家常的。
再考虑到家常的礼物里,小麻花是他们这群人印象最深的一件,尤其辞玉还是个没常识的人,小娃子见了她就哭,那她更不可能送什么和婴孩挨边儿的了!
那就小麻花吧!这东西其实很不错,民间也很爱送产妇这东西——没什么讲究,就是因为它高油高糖,碳水爆炸,特别适合产妇补充体力,和饴糖鸡蛋油脂面粉一起送,就是这个道理。
这位天子亲封的乐陵侯,刘备亲封的大将军撇了撇嘴,像是有点失望的样子。
“主公没猜对。”
刘备把手收回来了,兴致勃勃,“辞玉送的什么东西?我竟猜不中?”
她将那个包裹放在案上,拆开布,刘备的笑容就僵了。
“此匣做工,非寻常器物啊!”他很郑重,很感动地望着她,“这是辞玉亲自寻工匠督制的么?”
她摇摇头,“我虽然也有点手艺,但造不出这东西。”
主公就伸长脖子,屏气凝神地待她打开匣子,将里面那个东西拿出来。
待得刘备看清楚那个玉质的,被她擦拭得很干净,时不时在脸上滚的东西上刻了什么字时,这位“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的大人物一瞬间表情管理就崩了!
不仅表情崩了,他一瞬间就从靠着的凭几上摔下来了!
“这什么东西啊!”主公用破了音的嗓子嚷道,“这,这怎么在你手里啊!你怎么就,就这么把它拿出来了啊?!!!”
“原备着杀猪时挂帘子上揽客的……”乐陵侯还在企图用微弱而苍白的声音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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