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屋内无风,油灯却忽明忽暗, 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 而后渐渐暗淡下来。
有人在屋外窃窃私语,片刻之后,有压低的声音隔窗传了进来。
“阿草几个上榻时, 嚷嚷着吃些点心才睡,因此煮了些汤饼,女郎吃不吃?”
她将头从案几上抬起, 才惊觉屋内的灯火快灭了。
“何时了?”
“亥时过半, 将至子时啦。”
这时候别人说阿草还没睡也罢了,同心这么说就夸张了, 多半只是找个借口,给她做些点心充饥。
虽说是汤饼,但没有什么好汤,清汤寡水加几颗蛤蜊干做汤底, 出锅时洒点葱花, 再挖一小块猪油放里, 她吃着热气腾腾,也很满足。
同心在一旁替她加了些灯油,又剪了一段灯芯, “多大的事, 一宿一宿不睡觉?”
“要打仗了,”她边吃边说,“怎么不是大事。”
剪灯花的手就迟疑了一下。
“他们今岁,也不曾打过来……”
“是不曾,但大汉不能分了南北, 早晚是要统一的。”
同心便不再言语了。
乐陵侯将脸从面碗里抬起来,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这个年轻妇人依旧是很美的,她原就是杏眼桃腮,这些年来有陆悬鱼庇护,也没吃过多少苦头。但她头上还是生出了几根白发,眼角也有了一种温和而忧愁的气质。
陆悬鱼有些想问她是在担心什么,但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值得她担心烦恼的事太多了,要问哪一件呢?问出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为陆悬鱼自己也有太多心事了。
太史慈的信放在案几那一堆文书的左上角,在幽而复明的灯火下,墨迹清晰可见,但文辞却十分陌生。
这位开玩笑时会表示自己是被她用十个金饼买来的武将素来是很豪放的性情,豪放且坚毅,果决且明快,他有堪称金石的心志,是她最信赖的人之一,甚至可以说是陆廉军中第二人,比起专领骑兵的张辽更高一筹。
他也从未辜负过她的信任,凡是她交代下来的任务,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忠诚度也称得上是一等一的。
他此时不在下邳,而是回了一趟东莱,理由很简单:回去征兵,家乡儿郎们只要见到这位东莱出身的太史将军,总是敬佩信服,愿意跟着他走的。
这一次为了征兵,太史慈做了十全的准备,除了慷慨激昂的一番肺腑之言外,还有可观的犒赏,以及减免赋税的福利——这可是在为小陆将军打仗呀!这是天大的荣耀!
而后不久,这封信就送到了案头。
太史慈的征兵并不顺利——他委婉地表示,这是他自己的过失,以前每次回乡征兵,他都会走访一个个村庄,这一次他疏忽了,懈怠了,所以征兵的数量比他预计的少了一些。
但在各地征兵情况反馈的文书里,东莱兵的数量已经算是比较多的——没达到要求,但差得并不算很多。
有些地方官给她的反馈更狡猾,也更惶恐些,那些郡守表示,实在是征不上来,他们试过挨家挨户上门抓人,但天啊大将军!那些刁民真是狡猾狡猾地!小吏进了村子,家家户户就开始鸡飞狗跳地逃跑,等到踹开院门,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外加嚎哭的婴孩和衣不蔽体的年轻母亲!
可是大汉的官吏是不会被这些刁民欺骗的!他们没办法带走衣衫不完整,出不得门的年轻妇人,也没捉到跳墙逃走的老翁,但好歹还带走了一个老太太!兵虽然当不得,但给大将军做饭也没什么问题嘛!
陆悬鱼看完这封文书后坐了很久,才翻开下一封。
下一封是几十个女吏凑一起写的请战书,这群女吏表示汝南建设得还不错,但一年的时间农人根本休整不过来,冬小麦刚刚种下,新开垦的土地还没上肥料,还有新生下来的小牛犊也要人照顾啊,别征那些士兵了,征她们吧。
她看了一会儿,又翻开一封新的。
管宁没什么骚操作,只是中规中矩地汇报了征兵情况,一部分汉兵,一部分鲜卑兵,是少见几个完成征兵任务的郡县之一。
她又发了一会儿呆。
堆在案几上需要她看的文书很多,但想往下推一推的话,这些政务也都有文官处置,她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吃过汤饼之后,洗漱上榻,在暖烘烘的被子里睡个香甜的觉。等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文官们将征兵缺额汇总给她时,她可以像那些狂霸拽酷的上位者一样,穿着一身高冷而艳丽的战袍,冷酷而强横地冲畏畏缩缩的文官们大吼:“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兵源给我补足!”
“夜深了,还不休息吗?”同心收拾了碗筷,却还没有离开,忧虑地望着她。
陆悬鱼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明日我要出趟门,”她说,“我得将这些文书处理妥当。”
秋雨连绵,刘大缩在屋檐下,和媳妇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
忽然窗板就被下了,吓了刘大媳妇一跳。
“避雨归避雨,”窗里的妇人嚷道,“你那鸡收拾好了!别等雨停了留下一地鸡屎,等着让谁打扫呢!”
拎着两只鸡在手里的汉子就赶紧的点头哈腰,待窗子关上时,两口子又愁眉苦脸起来。
“我就说你不该来。”媳妇抱着怀里的匣子,小声道。
“说什么呢!”刘大小声嘀咕回去,“你可听说了,那位李公原是小陆将军身边最得力的李家令的本家……”
这个关系略有些复杂,头上挨了几点水珠的媳妇还要想半天才能想明白。
“你求他,就有用了?”
“怎么没用!”刘大赶紧说,“咱们也同小陆将军有过一场交情,未必就不能通融了!”
手里拎着的两只鸡忽然又一次大声叫嚷起来,叫得那屋里的刻薄妇人又气冲冲地下了窗板。
“你们——”
这破木板拿在手里,一个不小心,就抡出了窗外,直直地向着刚躲进屋檐下的路人砸了过去!
屋子里的,屋子外的,一起惊叫起来!
但那人原是低头蹭过来的,头也不抬就忽然抓住了窗板,这就吓人一跳!
待他抬了头,在一旁缩头缩脑看热闹的两口子大吃一惊:
“小陆将军!”
屋子里的妇人呆了片刻,忽然呜呜地哭叫了起来!
“将军!将军赎罪!这块窗板小妇人不要啦!”
刘大有点羞赧。
他手里拎着两只鸡,媳妇抱着一个点心匣子,这都是很体面的礼物,至少在他心里,贿赂一个斗食小吏靠这个就够了。
但是贿赂小陆将军,这点东西够用吗?
但是的但是,想贿赂小陆将军到底要多少财物,他也实在想不出来啊!
要知道,原来的小陆将军就是青州老大了,现在小陆将军变成了陆大将军!纪亭侯变成了乐陵侯,那是不是就更不能马虎对待了?!
这个长得很老实,但也有一点农民式的小狡猾的汉子坐在客舍里,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和自己媳妇聊天的小陆将军。
他看准时机,鼓足勇气,小声开口:
“大将军,小人家里还有一头牛……”
……很不见外地正在瞄他那个匣子的大将军就惊呆了。
匣子里装着各种点心,对贵人而言并不珍奇,但都是加了鸡蛋和饴糖,又用油煎炸过,因此对刘大而言就很贵重,是他自己家的孩子也不舍得给一块尝尝的名贵点心。
她看过之后,又赶紧将目光收回来。
“你们是有什么事要求人?”她说,“若是我能帮上忙的,你们同我说说,不要你那头牛!”
两口子就从愁眉苦脸转为了面露喜色。
“若是大将军能在兵曹处说一句话,那自然是比什么都管用的……”
刘大家的事情,其实三言两语就能讲完。
他有一个侄子,原也是大将军麾下的士兵,虽然论勇武智谋都不起眼,但也按部就班混资历成了个小军官,领了一份犒赏回来了。
待他归乡,母亲和这几个叔伯长辈就为他求了一户好亲,现下新婚燕尔,妻子有了身孕,他满脑子就只剩下伺候孕妇这一件事,听说大将军征兵,这个小军官心里就动了很灵活的念头。
“他原本也不是个机灵的,我那位大嫂子又只剩他这一个,就动了些歪念头……”
她听到现在,有些明白了,“他逃了?”
这边媳妇就低了头,那边刘大还在絮絮叨叨,“也不止他一个呀……”
媳妇使劲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确实是不止他一个的。
自她离下邳,来青州的路上,随便哪个村庄都能见到满脸警惕的村民,等离了村子,在田间地头走一走,指不定什么旮旯角落里就能看到在窝棚里探头探脑的逃兵。
他们身体仍然强壮,战斗经验也从未离开过头脑之中,但他们的精神却被完全摧毁了,就像刘大的侄子一样,那个年轻人带着妻子逃走,在路上又被抓回来时,哭着对兵曹说,他不想再当兵了呀!
他有什么本事,当得了一个队率?!
他只有一个本事,那就是这一队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带着丰厚的财物,以及二十几个兄弟的亡魂一同归了乡,从此他能在田野的尽头看见他们,在水井的倒影里看见他们,在妻子的眼睛里看见他们,他们分明是已经死了的!但他却没办法像丢弃一只草鞋一般,轻易将他们都丢在脑后!
只要想一想他们的死法,只要想一想柘城那延绵几十里的恶臭,他的精神就崩溃了!
不,不不不不,这些士兵看一看自己鲜活红润的亲人,再想一想那个铸就了无数英雄与史书的战场,他们自发的就做出了选择!
到处都有逃兵,他们从汝南逃走,从广陵逃走,从淮阴逃走,从北海或者东莱逃走。
在太史慈最引以为傲的东莱,这次征兵居然受挫,这原本是一件很让人诧异的事。
但此刻她虽然还未至东莱,却已经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刘大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媳妇悄悄将匣子推向大将军。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期待,都很想求大将军法外开恩,饶了他家那个逃兵侄子,或者这事儿不归大将军管的话,能不能求她递一句话呀?兵曹是归田使君管的,田使君自然也是位高权重,但其实只要和兵曹下面的小吏通通气……
大将军依旧坐在那里,对着那匣寄托了这户人家全部期望的点心,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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