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乡府时, 有仆役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温水与细布,以及更换的衣服。
衣服是同心为她裁制的,墨蓝色的底子, 上面用银线绣了延绵不断的纹理, 像枝叶, 又像山川。
腰间束上铜带钩,再戴好一个黑缎镶玉蝉的束髻冠, 这就可以见客了。
客人等了许久,但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的神色。
他们的额头上浸出汗珠, 又渐渐隐于鬓发间,待乐陵侯从屏风后走出时,他们便一起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那真是一个她几乎没怎么见过的大礼。
寻常士人哪怕是向父母、主君、皇帝行礼,额头贴在地面上,甚至俯进尘土里, 腰杆依旧是直的的, 于是居高临下的上位者看到的, 是行礼人的肩膀、后背、脊梁。
但吕旷兄弟就不是。
他们行礼时似乎特意将腰塌了下去, 从额头到胸膛再到腰腹,都努力往席子上贴。
于是端端正正露出了屁股。
翘得很高, 因而特别显眼。
她看了两眼,感觉心情有点复杂地别开脸,正好撞上司马懿的目光。
……司马懿一脸的恍恍惚惚。
大将军将两位降将扶起来,大家重新回到各自的席子上, 端坐着喝一杯热茶,顺便可以说点有用的话。
“大将军神勇……”吕旷开口道。
“你们得了信。”她说。
吕旷剩下的话就被噎回去了。
两个兄弟进屋时,脸色是有些发白的。
……肯定会发白啊!谁能想到那个蹲在战场边上玩屎的田舍汉是陆廉啊?!
他们听说过陆廉一大串的传闻, 比如说她位高权重,受刘备忌惮;比如说她行事骄横,在朝会上也敢打盹;比如说她行止不检,军中的年轻将领,徐·州的俊美郎君,那都和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些传闻是他们最容易打听到的,因为将消息传出来的人也是下邳城中的士人,通过这些流言蜚语,他们自然就会勾勒出一位将军的形象:
她出身卑贱,但那已经是曾经的事了;她现下战功赫赫,自然表露出野心;她一定想要攀一门好亲,但婚事同样是她拿捏各个世家未婚郎君以及年轻武将的手段;
一个与自己的过往切割干净,高傲又凌厉的女侯,着华服,配神剑,睥睨天下,这才是他们心目中陆廉的形象!
他们会将她错认,出言无状,这实在不怨他们!
在他们心里,陆廉这穿衣行事风格简直是恐怖片的级别!
“我说的不对吗?”
见他们沉默,她又加上一句。
……这个说话风格也是!
“我兄弟一人闻听斥候报信……”
“你们是跟着他们来的。”她说。
……失策了!
话题被彻底聊死了。
兄弟一人盯着她看,额头上又浸出了一层汗珠,不知道她到底是何用意——
是恼他们出言不逊,准备擒贼先擒王,将他一人拿下吗?
他们离她这样近,要不,先下手为强?!
吕翔心里有了这样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甚至用眼睛余光偷偷衡量了自己同陆廉的距离,又悄悄看了两眼她手边的剑!
但就在他浑身肌肉渐渐绷紧时,兄长突然又一次趴在了席子上!
不仅自己趴下!还拽了他一把!
“大将军!”他哭喊道,“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呀!”
“我也没说要一位怎么样,”她声音轻而沙哑,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味道,“你们若无事,明日整军去我主公大营处就是了。”
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们那些小算盘,他们心里想着要叛主,要同她拉关系,要在刘备面前谋一点功劳存身,为此设计推了那些短视又轻率的贼人一把,充作他们棋子。这些林林总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富贵与前途,因此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的大事,在她眼中似乎本就无足轻重。
这位大将军端坐在上首处,面容寡淡,神情平静,一袭朴素又精良的深衣,周身却透出一股凛然的威势,令人自然感到敬畏。
这又让他们心中更加迷惑了——她早穿成这样,吕旷自当下马疾趋上前,恭敬见礼啊!
……难道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穿成这样,故意要他们对她无礼,如此一来,他们虽然是领兵马来降的将军,被她一番敲打后,自然心生惶恐,行事处处要受她节制……果然好计谋!好手段!不愧是名满天下的陆廉!
他们惶恐又敬服,唯唯诺诺地应下后,又小心看了坐在一旁的年轻文士。
果然文士脸上没有半分惊讶,而是一脸的淡然,这就更让吕旷吕翔一兄弟笃定自己的猜测了!
……司马懿脑子里啥也没有。
他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偶尔啜一口,再将它放下。
当上首处的大将军说话时,他的脖子就自动轻轻地转动一下,将脸转向大将军的方向。
与此同时,他还会缓缓眨一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前忽闪一下,再忽闪一下。
于是谁也没发现他此刻人坐在这里,魂却完全没在这里。
他的魂魄离了体,晃晃悠悠,飘飘荡荡,一次又一次回到刚刚那片战场上。
大将军一个人!她只有一个人!
她将数千贼兵包围了!
当她从容不迫地挥剑时,她像是扑进羊群里的苍鹰,像是碾过蝼蚁的巨象。
这世上不存任何能抵挡她的剑的东西,也不存剑术能高过她的剑客。
那不是“人”能拥有的剑术,更像是神明在她的身上,亲自握住她握剑的手。
亦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位神明。
……可她怎么会是神明呢?
神明怎么会动不动就往袖子里塞一包饴糖,没事就掰下来一小块吃,吃得满手都是糖汁后甚至还舍不得洗手!还要鬼鬼祟祟地往左右看一眼!有人看她!她就默不作声地洗手!没人看她!她就偷偷舔一下自己的手!
什么神明会穷酸到这个地步!
什么神明会蹲在田边和一群农人一起揣手手唠家常,唠开心了还嘎嘎大笑!
……那才不是神明。
城外的兵士在忙碌着清理尸体,收缴武器辎重,城门处进进出出,热闹非常。
但也不是没有闲人。
有农民凑过去,很是热心地要帮忙挖坑运尸,当然,干这些活是没工钱的,但他们不在乎,那些贼寇身上也有几件不知从哪抢来的好衣服,足以抵了工钱呢!
他们一边从自家取来,或是从邻家借来工具,一锹一铲地挖土,一边偷偷地聊起刚刚的事。
他们讲起那位大将军挑过来的羊粪质量很好,一看就是个干惯了农活的人;
他们又讲起她蹲在他们身边时讲的那几个笑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他们听得懂,记得住;
他们又讲起她身上的衣服,脚上的草鞋,讲起刚刚从士兵处听来,说她在打完这一仗后,蹲在那里搅动羊粪,却被赶过来的将军误以为是黔首,粗声粗气地训斥的笑话;
这笑话实在是比她讲的笑话更可笑,他们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说到夸张处,一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嘿嘿,她这个笑话很好,现在变成他们的了!
他们咀嚼着这个笑话,阳光下的汗水没有流进鬓间,没有流进丝绢中衣里,而是划过膀子,落在泥土里。
流着汗,干着活,心里却觉得更加有滋有味,他们在一遍遍的咀嚼中,似乎觉得那个蹲在田边玩屎,在报出身份后给冀州的将军吓得脸色煞白的是陆廉,也是他们自己。
他们原本是被贵人踩在脚下,与泥土无异的人,却在此时感到了一股报复的快意,这股快意在胸中一次又一次汹涌着,涤荡着,渐渐又化为一股全新的感觉。
那不是名满天下的冀州刺史、骁骑将军、乐陵侯陆廉,那是夕阳西下时,肩上挑着扁担,与他们并行回家,路上还要再叽叽呱呱讲几句废话的,傻乎乎的陆家女郎。
秋耕开始时,周围有头有脸的贼寇已经被清剿得差不多,负隅顽抗的是少数,更多的贼寇跑过来,低声下气地求她收留。
司马懿很矜持地接待了他们,挑挑拣拣,签订了屯田协议,将收缴来的官牛和农具种子借给他们,让他们去开垦那些荒废得不太久的田地。
这种行为并不是完全没有风险,因为逃走的百姓陆陆续续回来了,有些发现自家田地被别人开垦了,就哭哭啼啼地跑过来要大将军给个公道。大将军要是不在乡府,他们就去田里,去林间,去卖饴糖的摊前堵她,然后等她狼狈逃回乡府,动作迅捷地推出仲达先生来顶缸。
“大将军此举,”司马懿声音冰冰凉,“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孔明先生不在身边,田国让也不能随便离了青州,”她说,“我只能依靠你了。”
虽然上司看着不像人君,也不像神明,但仲达先生听了这话还是没忍住,嘴角翘起来,弹一弹发冠,昂首阔步准备去处理百姓间的庶务时,忽然有亲兵跑了过来。
“大将军!乐昌令、元城令、顿丘令前来拜谒!”
司马懿脚步一顿,又惊又喜地看向她!
她据城驻军平贼,原是袁氏之敌,但今日附近这几个原本忠于袁尚的县令一起跑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大将军!大将军快出门迎接才是!快!快出去!还有!还有一定要记得热情些!嘴甜些!切记切记啊!
大将军有些吃惊地搓了搓手!
嘴甜些!她记住了!
刘备坐在上首处,恍恍惚惚地看着他挽着手,牵进来的降将。
是降将,也是千金马骨,意义非常。因此他听说他们来了,原本心里已经想好了一套极限拉扯,拉拢人心的招数。
但似乎发生了什么非常诡异的事情,帮他将这些程序都免了。
吕旷吕翔满面笑容地坐在那里,恭谦非常,讨人喜欢极了,一点也不试探什么禄米爵位,薪水待遇这些东西,他们好像是自带干粮,全心全意投奔明主来的!
他们甚至还讲了自己为什么对刘备这样有信心!
因为!
“大将军一席教导,令我一人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刘备的眼睛就睁圆了!
下首处静听的文臣武将们眼睛也睁圆了!
两个浑然不知自己在讲什么虎话的将军还在热情洋溢地恭维:
“大将军当真好谋略,好气度,好口才!”吕旷诚心诚意地说道,“在下敬服哇!”
平原公的袖子里突然传出一声闷响,而后便是吸冷气的声音。
“无事,”平原公面不改色地说道,“孤刚刚只是捏碎了一只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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