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曹操是去求情的, 而且是态度很谦卑的那种求情,但谁也不可能真拿他当一个败军之将来折辱,平原公就第一个不答应。
这位老对手在刘备的大营里吃吃喝喝了两天, 期间门还跟着刘备在演练场看看威武之师,曹操很得体地称赞了一番, 还作了一首军旅题材的诗,哪怕是平原公这种上学时净忙着逃学的学渣也被曹老板的文采所打动, 又在看过兵马后一起骑马出营, 红尘作伴潇潇洒洒地溜达一番, 最后待夕阳西下,两个吹着冷风也不怕感冒的老骨头又在内黄城外找了个地方,煮酒吹了一顿牛。
这些风雅豪迈,让天下文士赞叹不已的轶事传到元城时,陆悬鱼正蹲在墙根下揣手手晒太阳。
她穿着一件旧袍子, 头上戴一条旧头巾, 很不显眼,谁看了都觉得是个穷酸小吏, 谁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于是那些吵吵嚷嚷跑到乡府来的人就会问:“大将军呢?”
“大将军领兵巡视去了!”府中真正的小吏昂首抬头,很有一点傲慢地大声道,“大将军兢兢业业,一日万机,岂有空闲处理尔等琐事!”
刚刚吵闹的人不吵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耷拉下耳朵, “这如何是好呢?我家的田被他种坏了,伤了苗,总要讨一个公道才是哇!”
“尔等若要公道, 何必劳烦大将军呢?”小吏立刻谆谆善诱,“去寻司马参军便是,若他断得不清不楚,再来寻大将军主持公道也不迟啊!”
于是一伙人揪着另一伙人在小吏的指引下穿过前院,奔着司马先生的办公室就去了。
陆悬鱼蹲在那里,感受着初雪后的阳光与微风,吵闹也就不那么刺耳了。
小吏走过来,笼着袖子行了一个揖礼,“大将军。”
“多谢你了,”她搓搓耳朵,很感激地道谢,“你这招真是高明!”
“这并非小人的主意。”
“那是谁的?”
小吏咧嘴一笑,“是孔明先生教小人的。”
小先生也在忙,但忙得和司马懿不一样。
他蹲在地头间门,不厌其烦地拨弄开一小块冰雪,查看雪下面麦苗的成长情况。
就像那群吵架的农人所说,今年与以往不同,冀州的农人因为战争的缘故,在种冬小麦的时节荒废了田地,携家带口地跑,后来又跑回来了,但有些就错过了种地的时节,麦苗长得晚,长得弱,一场风雪过来,伤了不少,当然也有些特别倒霉的苗苗出师未捷,直接冻死在田里。
这样的情况是需要提前做好预案的,否则到了春天就是一场□□,家家户户又要背着老娘牵着娃子开始逃难。
她凑过去看看,孔明先生抬起头来,心情还不错地冲她笑了一笑。
“还好,”他说,“虽然种得晚,但还不妨事。”
“孔明先生这样熟识农事,”她问,“为什么将案子交给仲达先生去断?”
孔明先生那张温雅如玉的脸上露出一个一本正经的表情。
“能者多劳罢了,”他道,“河内司马氏精熟于律法,一城之事,仲达必能专断。”
……似乎哪里不对劲,她刚想说点什么,但孔明先生迅速将话题扯远了。
“主公与曹公会于内黄之事,大将军知否?”
她愣了愣,“什么事?”
“据说也没什么,”诸葛亮说道,“只是一见如故,饮酒叙话罢了。”
不对,刘备和曹操凑在一起喝酒,她想,是有一个专门的词的,但那个词她一时想不起来。
诸葛亮看着大将军在那一脸严肃地冥思苦想,也不知道想个什么,疑惑地想问她,又怕打断她的思绪。
过了片刻,大将军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了,“主公与曹贼……可是……青梅……?”
大将军比比划划。
……诸葛亮感觉自己的瞳孔地震了!
大将军虽然文盲,但还是写信回去,小心地问了问到底什么情况。
信送到内黄时,其他人听说大将军的信,虽不怠慢,但也不怎么紧张……毕竟目前就河北这个战况,再听说大将军每天都在忙着置酒高台,和相貌伟美出身名门的崔公沟通感情,那肯定就是紧张不起来的。
刘备拿了信的表情就比较微妙。
“下邳陈氏历世著名,虽不及袁氏四世三公,却也有弟子遍于天下。”
他这样同左右说起时,大家看他表情就有点猜到主公下一句想说什么了。
“他们究竟如何教的辞玉?”刘备问。
简雍就没憋出,噗噗地笑了两声。
主公拎着这封信挥来挥去,很不解气,还想再说几句时,余光就敏锐地瞟到了张辽。
张辽的眼睛钉在那封信上,那目光快要从虚空中长出一个狗头,很想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信叼走似的。
“文远在看什么?”
文远将军的脸就有点红,“大将军信中可有提到……”
“提到谁?”
张辽又不肯说了,两只眼睛很有点怨念地望着主公,不明白一封寻常书信,为什么不像往日一样,随手传给下首处的人看看。
其实这封信确实也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陆廉写的信,素来坦坦荡荡,无不可对人言。
不可对人言的是刘备。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自己这个相识十几年的大将军究竟在怎么样一种精神状态下,询问他和曹贼是不是青梅竹马!
光是竹马就够了!青梅是啥啊!
……尤其这是寒冬时节,他俩围炉煮雪,相谈甚欢是有的!但咋也整不出一罐新鲜的青梅酒啊!
张辽还在探头探脑,望眼欲穿。
上首处的主公思来想去,还是安慰了他一句:
“无甚要紧,”他说,“辞玉与崔琰之相交,大抵如我与孟德吧?”
……一个很奇怪的比喻。
有引喻失义的嫌疑。
但张辽还是稍稍放下了一点心。
“曹公将行,”他假装没看到那些投在他身上似笑非笑想笑不好意思笑的目光,迅速找了一个新的话题,“主公,我等当如何?”
刘备将那封信拿在手里敲敲,仔细想想。
“曹操此举,必有后招。”
曹操离营的那一天,依旧是拉满了所有人目光的大场面——这些人里有文盲的,有识字的,有累世阀阅的,有寒门草莽的,但不管是谁,都又一次被曹操的才华炫了一脸。
他真不是提前背下来的啊!
他真的是喝酒能写诗,骑马能作赋,一个长得貌不惊人的小个子,硬生生让平原公也红了眼圈儿不愿放他离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留下来,甚至开了天价的Offer!只要你留下来!别说鸿都,天下的学宫你随便挑!想挑几所挑几所!天啊!虽然诗赋于当世并非什么大家学问,但这个炫技的水平!直接让人把那些客观限制都抛到脑后去了!
直到车轮滚滚,载着曹公远去,大家才终于依依不舍地以袖拭泪,并且看向最动情的那一个。
“谁说平原公少时好狗马,不喜读书呢?”他们窃窃私语道,“今见平原公与曹公相交,足见得平原公也是一位雅爱文辞之人拿!”
“岂止!岂止!”又有人继续夸夸,“原想曹刘曾数度交手,有攻城之仇,略地之恨,不想亲见这几日出则同舆,入则同席,相交如高山流水,真真……”
刘备的眼皮红红的,似乎透着一点微微的肿,他这样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日也有这般感伤,谁见了不动容呢?
待士人们散去时,他还望着那个方向,痴痴地看。
法正走到他身边时,听他忽然开口:
“孤给他的,他不想要。”
“曹操纵据并州,以明公今日之势,他亦不能与明公相争。”
刘备的眉毛就皱起来了。
“那他究竟想要何处?”
车轮碾着残雪下的土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面,即使是坐在缁车里也并不舒服,何况要走上两天呢?
仆役早早在车里放了一个炭盆,方便他烤火取暖。
……里面甚至还贴心地塞了两块薯,用来当点心。
但路面是怎么都不可能平坦的,马车颠簸一下,炭盆里的炭灰就跟着颠簸一下,任凭你如何仔细小心地剥皮,薯上都染了许多炭灰。
曹操剥了一半,便有些厌烦地皱起眉头。
这里没有蜜,也没有清水能洗干净薯上的炭灰,而且薯也不是他所喜好的食物。
但他还是一口口地,将这块染了灰的东西吃下去,有条不紊。
当最后一块薯落进胃袋里,热气重新给了他气力与精神。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向车队而来,片刻之后,有骑士来到缁车外。
“主公,邺城有信至。”
袁尚升了中军帐,气势汹汹,点起兵马,准备奔邯郸而来。
坦白地说,他这个选择不算错,毕竟邯郸在北,内黄在南,如果曹刘当真联手,他必须迅速击破其中之一,才能专心对抗另一个,因此甚至可以说,袁尚此时对战术上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但还是有些可惜了。
曹操就着昏暗的光线看完那封信后,将它团成一团,慢条斯理地用它擦了擦手,然后轻轻地扔进炭盆里。
“我因顾念本初与我的情谊,才为他多番筹谋,可恨袁尚小儿,辜负了我的一片心哪!本初!本初!你地下有灵,当知我心!”
当主公痛苦而愤怒的声音传出车时,随行的亲兵无不攥紧了拳头,为明公这一片心意被人践踏而愤怒!
这消息将会飞速传到冀州、河北、甚至天下每一个角落!
当然,最先知道的一定是冀州的世家。
那些已经被连番战争搞得疲惫不堪,家中妻女一重接一重的麻衣怎么也脱不下,田地荒芜,部曲凋零的世家很快就收到了袁尚的征兵令。
一方是能征善战,又有驻守邯郸,保住冀州不受劫掠之功的曹操;
另一方则是不忠不孝,得位不正,甚至还不曾立过寸功的袁公幼子;
曹操去往刘备大营谈判的真相甚至还没有传到他们耳中,这些世家已经很快做出了选择。
——而那正是曹操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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