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焕捂着流血的额角走出未央宫,瞥见他模样的宦官都害怕地低下头去,不敢上前。这里是皇帝的寝宫,没有皇帝的示意,谁也不敢跟他多说一句话。
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染红了织金袖口。
白焕神色平静地走出未央宫,却在狭长的巷道间与楚识夏狭路相逢。
“殿下擦一擦吧。”楚识夏递给他一方手帕。
白焕接过来按住伤口,明白自己的狼狈无从遮掩,干脆自暴自弃地迎上楚识夏的目光,“楚姑娘总是出现得很及时。”
楚识夏坦荡道:“臣就是来找殿下的,并非路过。”
白焕心烦意乱。
三皇子被他一顿毒打,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了半夜,一百句话里有十句是骂白焕,有九十句是骂楚识夏。白焕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也给三皇子长长记性,偏偏皇帝得了消息。
一子错,满盘皆输。
白焕还没捋清楚其中关窍,不知此事是遭人算计还是机缘巧合,对楚识夏多有防备。
“何事?”白焕皱着眉问。
“臣想为一个人,讨殿下的恩典。”
白焕疑惑地看着她,“你要救谁,去找父皇就好,何须来求我?”
“这个人,只有殿下能救。”楚识夏笃定道。
“谁?”
“芳满庭的蔚然。”
白焕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一挥袖子,冷淡地呵斥道:“楚识夏,你昏了头了!这风尘女究竟有什么本事,把你们一个两个迷得神魂颠倒?我看这样的祸害,就不必留了。”
“殿下是觉得,此事都是旁人的错?”楚识夏的表情也淡了下来,透着点冷冽的嘲讽,“错在祸水东引的陈季洵,错在无力反抗的风尘女,甚至错在从头到尾没有和三殿下沾半点关系的我。”
楚识夏逼上前一步,白焕竟然为她的气势所迫,有几分心虚。
“总归,错的永远不是三殿下,是么?”
白焕短暂的怯意和心虚褪去之后,涌上心头的是被拆穿的恼羞成怒,呵斥道:“楚识夏,你放肆。”
“是,臣不得不放肆。”楚识夏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今日之祸事,难道三殿下真的全然清白无辜吗?如果是这样,殿下何苦为他奔波。您能救他一次,能救他千千万万次么?”
白焕忽然抬手打了楚识夏一耳光,下手不重,但楚识夏的脸颊仍旧翻起了一层红色。楚识夏料到了他的动作,却没有躲,也不能躲,直挺挺地站着受了,只是眼睫下意识地颤了颤。
“你僭越了。”白焕冷厉道,“你以为你是谁,也配对我白氏的家事指指点点?”
“白氏为天下皇族,这不仅仅是您的家事而已。”楚识夏感受着颊边火辣辣的触感,不疾不徐地说,“殿下贵血亲之性命,而轻贱黎民百姓之性命,这是我大周的不幸。”
“那只是一个妓女而已!”白焕彻底火了,压抑着没有再打楚识夏一巴掌。
“而已?”楚识夏眉尖抽动,像是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白焕说出来的。
她忽然抓住白焕的手腕往外走,“那殿下随臣来。”
“你干什么?”白焕忽然有些心慌。
“殿下不是要杀她吗?何必假手于人,不如您亲自来。”
——
秋叶山居。
玉珠带着一群小侍女在庭院里侍弄花草,有的是皇帝赏下来的名贵兰花,有的是南方运来的幼苗,还有入秋之后渐渐凋零的娇贵品种。小侍女们嘻嘻哈哈地推搡作一团,把剪落的花枝别在对方的头上。
玉珠看得直摇头,只能由着她们去。
不远处的花架下,紫藤花已经开得败了,只剩一片颓靡的枯黄色和干瘪的枝条。
楚识夏和白焕站在花架前,望着嬉闹的小姑娘们,没有惊动任何人。
“你带本宫来这里干什么?”白焕不明所以地问。
“殿下不看看自己要杀的人吗?”楚识夏云淡风轻地反问。
“那个风尘女子在里面?”白焕更加困惑了。
白焕从未涉足烟花柳巷,偶尔在酒桌上听旁人说起,只觉得是个乌烟瘴气、群魔乱舞的地方。
那里的女子都用粉黛修饰自己的脸,在身上涂抹奇异的香料,勾得每一个路过的男人心旌动摇。她们的身体和眼神一样软,脉脉的犹如远春流水,只要碰一碰她们的柔软的指尖,就会不可自拔地沦陷下去,心甘情愿地把钱袋子掏空。
“她就在那里。”楚识夏肯定道。
“你莫要欺瞒我。”白焕有点不耐烦了。
楚识夏指着女孩子当中最沉默寡言、游离于同伴之外的那个人,说:“她就是蔚然。她那天受了伤,我把她带回来了。我认识她,她的笛子吹得很好,我不愿意看她就这么死了。”
白焕顺着楚识夏的指尖看过去。
那女孩并没有穿秋叶山居侍女的衣服,仅仅着一身素净的白袍。她的脸色苍白,眉眼是一色的浓墨挥就,眼睛很圆,眼瞳颜色很深。她静静地坐在人群之外,像是一幅遗世独立的工笔画,不染一丝尘埃。
她并不妖艳也不妩媚,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修饰的颜色,和白焕想象的蛊惑人心的模样完全不同。
看上去,她甚至比三皇子还要小一些。
白焕的呼吸慢了两拍。
“殿下,你的弟弟是弟弟,别人的女儿也是女儿。三殿下要什么,她一个连自己来去说了都不算的女孩,能左右什么?”楚识夏轻声道,“这不是她的错,却要她去死,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道理么?”
白焕心中煎熬。
若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杀一个身份低微的风尘女子,本就是白焕一句话的事。下面的人不管是鸩酒也好,白绫也罢,最后递到白焕眼前只有一句“办妥了”的答复。
这件事闹到如今的地步,究竟是谁的错?白焕心知肚明。
真的要让这个女孩为他弟弟的名声,去填了乱葬岗么?
白焕咬着牙,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她死得冤枉,本宫自会派人补贴她家中亲人。她落到芳满庭,不也是为了她家里人么,也算是求仁得仁。”
楚识夏平静道:“她家里没人了。您若是不信,可以去问芳满庭的东家。听说江氏长公子有意与陈家结亲,想必不敢与殿下说假话。”
最后一条退路让楚识夏堵死,白焕有些气结。
白焕猛地转头瞪着楚识夏,牙齿咬得咯咯响,“你究竟想怎么样?”
“殿下,让她活着,对您来说就这么难吗?”楚识夏也很困惑似的与他对视,“她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妓女而已,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
“她活着,煜儿的名声就毁了。”白焕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是煜儿的过错,我身为兄长,要替他弥补。他总有浪子回头的一天,届时这个污点无法抹除,他要怎么办?”
楚识夏低下眼睛,嘲弄地轻笑,“还是为了三殿下。”
三皇子一个人犯错,太子便要用旁人的命来填。
真是感天动地。
“那殿下就亲自动手吧。”
楚识夏拽着白焕走到侍女们面前,小姑娘们都被吓了一跳,赶紧向二人行礼。江乔也跪在人群里,发间簪着一朵白山茶,像是一捧雪落在她鬓边。
“玉珠,取我的剑来。”楚识夏道,“其他人可以走了,蔚然留下来。”
白焕想挣脱楚识夏的手,却丝毫挪动不得。他拉不下脸来和楚识夏扭打,只好眼睁睁地等着玉珠将饮涧雪捧出来。楚识夏抽出长剑,塞到白焕手中。
剑光从江乔下垂的颈,扫到她黑色的眼。
“这位,是太子殿下。”楚识夏说,“你辱没了三殿下的名声,如今太子殿下要亲自取你性命,你可有遗言?”
江乔缓缓抬起头来,白焕看清了她的脸,心里一酸。
那是一张年轻、干净的脸庞,还带着未褪去的孩子气。
江乔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如果可以,能把我葬在我阿娘身边么?”
楚识夏点点头,按在白焕肩头的手往前推了一下,“殿下,你不是要杀她么?动手啊。”
白焕看着江乔低垂的后颈,白皙、柔软。她仰头看向白焕,眼睛里干干净净的,没有怨恨、悲愤、恐惧,像是一盏清水——又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白焕犹豫狰狞的脸。
“我……”
白焕迟疑之间,江乔忽然抓住锋利的剑刃,猛地刺向了自己的胸口。白焕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将饮涧雪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带着一串血点子滴滴答答地飞溅在地面上。
但还是完了,饮涧雪刺进江乔心口半寸,已有血色在她白色的心口晕染开。
白山茶花从发间坠落,砸在红豆般的血点中。
“你……为何?”白焕又惊诧又不解,“你不想活了吗?”
“想和不想,我自己说了又不算。总归是我命不好。殿下的动作若是不够果断,我还要多疼一会儿。”江乔抓着胸口涌出的血,低声道,“至少我可以选择死得干脆一些……即便命贱如我,也是怕疼的啊。”
江乔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下一刻就要烟消云散。不断往外渗的鲜血浸透了她的指尖、白衣,她看起来像是一只随时会分崩离析的瓷器,不堪一击。
白焕重重地掷下饮涧雪,转身离去。
等到白焕的身影彻底消失,楚识夏才伸手把江乔拉起来,“恭喜你,你活下来了。”
“那么,我向大小姐证明,我有被利用的价值了吗?”江乔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脚尖踩过沾血的白山茶。
“先看大夫吧。”楚识夏用手帕捂住她胸前的伤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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