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神色复杂地看向身上散发着浓烈哀戚，心如死灰但强撑着坚持的瞿母。要说不怨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女儿，二哥也不会头上破个大洞，气息微弱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但若说怨，事情发生的经过她都了解的一清二楚，是二哥主动对马淼动手的，自始至终，瞿蝶没有向他求助过。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办法心无芥蒂地说声没关系，更没有办法耐下性子像对待瞿蝶一样安慰她。
很久后，沈秋才开口，嗓子沙哑，语气涩然：
“算了，你们之间的事，等我二哥醒来后你们自己说吧。他做的决定，我都支持。”
瞿母没有想到沈秋竟然如此平静，一时怔然，低垂着头，无声地抽噎着。
沈秋呆呆地坐在炕沿上，药液随着滴管一点一点地进入沈夏的身体，他的眉头终于舒展，神态安详地像是睡着了一般。
缓过来后，瞿母倒了一杯水放在沈秋触手可及的地方，便安静地坐在一旁陪着她，存在感低得甚至一度让沈秋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烧完炕的陆霆华和瞿父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陆霆华脱掉羽绒服挂在衣架上，等身上的冷意散的差不多了，才走到沈秋身后停下，宽大的手掌搭在沈秋的肩头，似是无声的安慰。
沈秋把头靠在陆霆华身上，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陆霆华手掌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见沈夏脸色终于不是一片惨白后，轻轻舒了口气。
“想吃什么？我去做。”
沈秋微微扯了下唇角，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没胃口。”
三秒后，沈秋从陆霆华怀里直起身，从行李包里取出来一小袋小米和几个馒头，以及一罐榨菜。
“你熬点小米稀饭，多熬点，温一些在锅里，等我二哥醒了喝。其他的你热一热，和他们一起吃了吧。”
陆霆华正要应声，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两个穿着军大衣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带进来一阵寒风。
瞿父拉着瞿母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即隐忍着怒火硬邦邦地道：
“场长怎么来了？”
打头的中年男人环视了房间一圈，在看到墙上固定的吊瓶后，浑浊的眼珠闪了闪，露出一丝诧异。
随即看向沈秋，脸上带着伪善的笑：
“我听人说沈知青的家里人来了，所以过来看看。唉，说起来也是我们做领导的失职，让沈知青大冬天洗衣服不慎掉进了河里，还被河里的石头磕破了头。我这做场长的心里啊，别提多难过了。从出事到现在，简直食不下咽，就担心沈知青挺不过来。”
跟在场长后面的男人听罢，不赞同地反驳道：
“场长，话不能这么说，沈知青没站稳掉到河里是个意外，怎么能说您失职呢？事情发生后，您第一时间亲临现场，安排农场的大夫为沈知青全力救治，并且亲自带人把沈知青送回屋子，还要求大夫一定要竭尽所能救治沈知青。您所作所为，说是十里八屯的表率也不为过。遇到您这么好的场长，是我们马家屯的福气啊！”
马栓子被这通马屁拍得飘飘然，眼睛享受地微眯着，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
“嗳，话不能这么说，我做的都是分内事，不值当宣扬。”
瞿父气得眼眶猩红，额角青筋暴起，粗糙的双手紧紧拳握着，恨不能冲上去狠揍马栓子一顿。瞿母双眼含泪，瘦弱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紧咬着唇隐忍地摇摇头，要他不要轻举妄动。
沈秋面覆寒霜，脸色阴霾，她咬紧牙根，一字一句地道：
“这位英明神武的马场长，敢问，我二哥真是自己掉进水里的？”
马栓子被她驳了面子，不痛快地敛了笑，过长的上眼皮耷在脸上，显得刻薄凶戾。
“你二哥落水这事是有人证的，农场里好多人都看见了，做不得假的。怎么，这位小沈同志有意见？”
“意见不敢当，就是很好奇，昏迷不醒且伴随高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马场长是出于什么考虑不把人送到医院救治，反而把人送回屋子里任其自生自灭的？
伟大领袖同志曾说过，我们国家的政府公职人员，职责就是为人民服务，为什么到了马家屯农场，公职人员竟然完全漠视社员生命安危，把人民置于随时濒临死亡的危险境地？！
若不是我再三确认来对了地方，还以为自己到了还未解放的旧中国！”
此话不可谓不重，十年动乱刚刚结束不久，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动乱时期流传下来的批斗游行等行为。沈秋此话如果传出去被有心人利用，他这个农场的场长，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冷的天，马栓子惊出一身冷汗。他色厉内荏地指着沈秋，手指止不住地发颤：
“你，你这个臭……”
话未说完，便被身后跟着的男人打断，他用力抓住马栓子的胳膊往后扯，讨好地对沈秋笑了笑：
“沈知青落水这事，确实是我们领导班子的失职，作为家属，小同志心里有怨气，我和场长都能理解的，呵呵，都能理解的。
其实事发以后，马场长当时就想把人送去县医院，但农场到县医院得一个多小时，天又冷，我们也是经过综合考虑，才把人抬回房间，由场里的大夫救治的。
在处置救治沈知青这件事上，我们农场绝对是积极主动的，不存在漠视社员生命安危的情况。伟大领袖同志让有知识有文化的新青年上山下乡，作为党员，我们是坚决拥护且支持的，也对咱们的知青同志寄予了很大的厚望。知青们的一切待遇都是与屯里的社员们同等对待的……”
沈秋冷眼看着男人腆着一张脸陪笑打圆场，官话说得一溜一溜的。不过究竟这人说了些什么，沈秋一句都没有听，因为那些场面话在她听来，全部都是在放屁。
也是在这时，沈秋才明白为什么赵青青在说沈夏遇险这件事的时候，要铺垫那么多前情提要。
她在用一个个血淋漓的现实对她做善意的提醒，和温柔的警告。
——这个马家屯农场，烂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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