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县到A市，坐火车需要六个小时，沈秋一上车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等火车到站时，已经下午一点钟了，从早晨起床就没吃饭，沈秋饿得前心贴后背，但一想着过一会儿就能见到原主的父母——如今，也是她的父母，她就一阵紧张，同时又带着隐秘的期盼。
上辈子，沈秋没有父母，这辈子的父母还是她“偷”来的。从没有与长辈相处经验的沈秋，难得地生出一丝局促和惶恐。
但她并没有因此退缩，而是强装镇定地打量着记忆中熟悉的纺织厂家属院。
沈父沈母所在的纺织厂，是A市第一大厂，所以家属院也比其他单位大得多，全部都是三层高的筒子楼。
但即便如此，家家户户住得也是分外拥挤，普遍都是老中青三代共同挤在几十平米的小隔间里，家里人聚齐的时候，转个身都费劲。
由于沈父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再加上沈母也是厂里的职工，沈家的房子要比其他人稍微大些，不过也只是相对而言。
循着记忆，沈秋走上狭窄的，用砖头砌成的楼梯，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熟悉又陌生的木门。
还未走近，便听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嚷，“我就穿这件衣服怎么了？这衣服怎么就金贵到我碰都不能碰了？两个为老不尊的，跟旧社会的资本家一样，就知道剥削我们两口子。
累死累活一个月，统共就挣那仨瓜俩枣，还要分出去一半，我们不用活了啊？我们不是人啊？不就是你闺女寄过来的衣服吗？借我穿几天不行啊？天天跟盯贼似的盯着我，我怎么你们了？嫁到你们家我没理了是吧？”
话音刚落，另外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便响了起来，“老大家的，说话可得凭良心，你那是借着穿几天吗？你那是明晃晃地想把衣服拿到娘家去。
再来说这个钱的事，为什么让你们两口子每个月分十二给老二，你们自己心里没点数啊？要不是当初你们私底下耍手段，老二能年纪小小的就下乡受苦吗？那钱你们不该出吗？既然不想出，当初就别答应啊，直接让老大下乡把老二换回来不就得了？哪来后面这么多事。”
说罢，炮筒子便又朝向另外一个人，出声问他：
“老大你来说，是不是后悔给老二打钱了？如果是，我半点不带勉强你们两口子的，立马打电话叫老二回来，到时候找找关系，让你们两个各归其位。正好老二大了，也该找对象结婚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任老二学你们搞什么自由恋爱，一个对象谈得脑子都没了，天天在家里闹腾，闹得家宅不宁，叫左邻右舍看笑话。”
这一次，半晌都没人接话，沈秋等得有些不耐烦，抬起手正准备敲门，却听门后传来一个无奈又略显埋怨的男声。
“妈，您这是做什么？孙丽就这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她计较，能计较出来个什么？那衣服她想穿，你就让她穿两天好了，等下个月工资发了，我再给你买一件。”
沈秋简直要气笑了，听听这话说的，真叫一个好听，这稀泥和的，泥瓦匠来了都得给他拍手叫绝。
沈秋再也忍不下去，抬手敲了敲门。
“叩叩”
门内动静霎时静了静，几息后，才传来开门的声音。
大门打开，沈秋第一眼就看到了沈母鬓角的几缕白发，她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干练的发髻，显得很精神，但眉宇间萦绕着的疲态和愁绪，使得整个人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
在看清敲门的人是谁后，沈母眼眶霎时便红了，快走两步抓住沈秋的手上下打量，半晌后，才嗓音发颤地道：
“瘦了，也黑了。”
沈秋呼吸一顿，鼻腔一酸，心脏也不受控制地抽痛，她往前走了两步，眷恋地伸手抱住沈母，脸颊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抵着，轻轻地蹭了蹭。
“妈，我回来了。”
沈母被小女儿的拥抱弄得一怔，自她懂事起，就再也没有这么亲近过自己了。再加上老大媳妇嫁过来后，家里天天鸡飞狗跳的，她不想外人看笑话，所以总让小女儿避着点老大媳妇。因为这个，小女儿跟她有了隔阂，情愿去住校都不愿意在家住。
久违的亲昵使她鼻腔一酸，伸手抱住了她的小闺女，又恨恨地往她背上锤了两拳。
“一个两个的不听话，当初叫你不要跟小远下乡，你偏不听，这下好了，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说回城就回城了。可你呢？还待在那么偏远的农村，再一过年你就二十了，难道真要在农村找婆家？”
见周围有人从窗户里往外看，沈秋动作自然地揽过沈母的肩往里走，边走边道：
“农村人怎么了？院子宽敞，房间也大，不用像咱们似的，一大家子挤在这么小的一间房子里，天天不是你长了，就是我短了，从来没个消停的时候。
农村里家家户户都有自留地，想吃啥菜就种点啥，如果没钱买肉还可以下河捞鱼打打牙祭。哪像咱们，想吃口菜还得去供销社买，但凡去得晚了就没了，每个月的粮票就那么点儿，不节省着用就得有小半月饿肚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客厅，屋里的人见沈秋回来，神色各异。
沈父激动地起身，快走两步到沈秋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圈，才强忍着哽咽道：
“好，好，好，身子骨比以前强了，在农村没白锻炼。”
沈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好什么好？可怜我家秋秋在农村受苦，她大哥天天在城里享着福还不消停。”
孙丽见是一年多不见的小姑子回来了，眼珠一转，赶紧把抓在手上的羽绒服挂回衣架上，又伸手掸了掸羽绒服上的褶皱。
似是没听懂婆婆话里的意有所指，孙丽热情地朝沈秋打招呼：
“哎哟，小妹你可算回来了，爸和妈天天在家念叨你，你大哥也是，不是担心你在乡下吃不好，就是担心你吃苦受累了。如果不是我们工作忙得实在抽不开身，他都打算亲自去你下乡的地方看看你。”
说罢，又自以为隐晦地给一直没出声的沈春递了个眼神，“我说的是吧，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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