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昏昏沉沉的楚族长像是听见了说话声，悠悠睁开了眼睛，原本浑浊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刘妹妹，你回来了。”
楚族长像是看着另一个人一样，笑容和煦地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一凛，不动声色笑道：“大哥，我回来看你了，今儿感觉怎么样？”
“今儿身子骨松快了许多。”
楚族长和老太太寒暄将，把屋子里的人都赶了出去，就是老头都没留下。
待屋子里就剩下楚族长和老太太时，楚族长道：“刘妹妹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的。”
“大哥……都知道了？”
“嗯，昏昏沉沉的，我看见他们了，他们都不怪你，你就安心在这个家待下去。”
老太太：“……”
怪不怪的，她现在都待了快二十年了。
“这个家以后就劳刘妹妹多看顾，我就要走了。”
楚族长是在这天黄昏去世的。
一连躺了好几天的人，还起来与家人一起用了一顿晚饭。
大吴氏几乎哭晕在棺木前，被楚强楚兵背了回去，让家中的孙媳妇照顾着。
老太太突然看了老头一眼，看得老头莫名心慌。
这天下午，两人在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除了耳力极强的老头。
他也不是故意要听的，实在是耳朵太好，没办法。
“别害怕，有我在呢。”
老太太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却未能如愿。
“我没有害怕。”
“那你想哭就哭吧，他对咱们都还不错，我已经给静安去了书信，明日他便能来为大哥做法事，亲自送他下葬，大哥来世会投个好胎的。”
老太太还是看着老头，没有说话。
老头心头直发毛。
“老太婆，你别这样，你有什么你就跟我说，我都依你。”
“那让我走在你前头，你能依我吗？”
老头身子一僵，他比老太婆大了十岁。
如今也是快八十岁的人，让老太婆走在他前头，说实话，他是不乐意的。
但……
“我这一生送走过太多人，每一次生离死别，都太难承受，纵使经历了那么多次，我还是习惯不来……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就让我自私一次，这一次，你来送走我好不好？”
老头低着头，鼻头发酸，眼眶发红，嗓子眼里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他没发再发出一个音，只闷闷的点头。
老太太笑了，笑容如得了糖块的孩童一般，明媚如骄阳，灿烂夺目。
为了让老太太活得更长，见识更多的风景，老头开始了异常养生之路。
他想要老太太长命百岁，那他只能努力活到一百一。
但生命终有尽头，哪怕是医术高明的大夫。
老头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不是他的身子骨不够好，是老太太的身子骨不行了。
早年留下的病灶，受过的伤，终在年迈时，又滚滚而来。
这一年，老太太九十九岁，距离老头希望的一百岁，就差一百天了。
老太太能明显感觉到生命的流逝。
这些年，她陆续送走了大吴氏，楚三姑吴阿爷……
村子里像她这辈分的人，只剩下她和老头，都是当玄爷爷玄奶奶的人。
看着孩子们从意气风发到垂垂老矣，她这一身很满足。
尤其是小孙女儿。
前世小孙女儿去世时，她想有机会看到小孙女儿嫁人生子，如今小孙女都是小老太太已经当了奶奶，她也再无牵挂了。
孩子们都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
一身锦衣华服，不怒自威的小老太太提着裙摆风风火火闯进屋，瞧清床上躺着的人，眼泪就落了下来。
“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陪你了。”
老太太眼角有泪划下，嘴角却弯了起来。
“你这个皮丫头，都是当奶奶的人了，还这般毛毛躁躁，小心你孙子孙女笑话你。”
“他们要笑话便笑话。”
楚凡握住老太太苍老不堪的手，手上已经没有一点肉了，只剩下皮包骨头。
老太太的手抚上楚凡的小脸，爱怜的摸了摸，“你啊，都是当奶奶的人，还跟个小姑娘一样使小性子。”
楚凡咧嘴笑，眼泪却是不成器的滚了下来，“我永远都是奶奶的小孙女儿，奶奶……”
“乖啊，奶奶的小孙女儿长大了，都长成老太太咯。”
楚凡扑在老太太怀里，泣不成声。
她明明知道奶奶年纪大了，她明明很多次想要把事情丢开回来陪伴奶奶。
但事到临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挡住了她的脚步。
然后她的心里就会找借口，奶奶的身子还很好，奶奶身边有个神医爷爷，等她把手里的事处理完就回去。
就这般一拖再拖，她终是没了机会。
老太太就轻拍着楚凡的后背，嫌弃道：“好了，好了，瞧瞧你，都哭成小花猫啦，快去洗洗，蹭我一身的大鼻涕。”
楚凡从老太太怀里起来，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瞧着老太太袖口的一片潮湿，噗一声吹出个鼻涕泡泡来。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哈哈嘲笑起来。
楚凡老脸有些骚，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那我先去洗漱，回来给奶奶换衣裳。”
“去吧去吧，可得洗干净些，要不然，奶是会嫌弃你的。”
祖孙俩相视一眼，都笑了。
楚凡离开，老头走了进来。
老太太招了招手，老头就在老太太床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来。
“到你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老太太笑得如同个老顽童。
“一百岁还差一百天。”
“你明明替我多活了十年，哪里会差一百天。”
老太太捏了捏老头的手指，“记得别哭，像个男子汉一样，你哭起来太丑，我嫌弃。”
老头宠溺地刮了刮老太太的鼻尖，“好，我不哭。”
他自然不会哭的，早在老太太要求他的那天晚上，他已经悄悄把所有眼泪都哭干了。
“那我走了，你别太着急下来。”
老太太说完，握住老头的手慢慢滑落，眼睛缓缓闭上，一脸安详。
“我不着急，怎么可能。”
哀乐起，院子里哭声一片。
于这哭声中，老头始终笑着，有条不紊的操办着老太太的后事。
就在老太太下葬这天晚上，老头靠在老太太的墓碑前闭上了眼睛。
“英英，我来啦，我怎舍得你黄泉路上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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