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后,我终于得以实现自己那个最大的愿望,从叔叔家里搬了出去。我知道,父亲去世前留给叔叔的钱,足够供我潇洒的过完大学四年,可是我没要它们——走的时候,我没从叔叔那里拿一分钱。
视钱如命的婶婶当然不会主动给我拿生活费,还是叔叔放心不下我,背着婶婶偷偷塞了三百块钱给我。
三百块真的算不上多,但也足够我在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时候应付上一段时间。可是最后,我还是没有收下。
我提着一个破旧的行李袋离开的时候,叔叔婶婶把我送到门口。婶婶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根牙签剔着牙,连个正眼都不愿意给我,在叔叔不厌其烦的叮嘱我生活里各种琐碎的事情时,她始终都没有理会过我们叔侄俩,好像身边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似的。
我知道她向来如此,这十多年来,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因此,对于婶婶明显表达出来的厌恶也不作理会。
在叔叔对我说,“如果钱不够,就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婶婶终于有了反应。
“你瞎操心什么,金莲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早就懂事了,哪里还用得着我们操心?你就省省心吧!”婶婶一边说着,一边大力的拉扯了叔叔的衣袖,还甩给叔叔一个恶狠狠的眼风,生怕我看不到似的。
我笑了笑,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我这模棱两可的态度,惹得婶婶在怒目瞪视过叔叔一回后,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不要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也没有钱!有钱也不会给你的!你这个丧门星,在我们家白吃白住了这么多年,走了之后还想再攀扯我们,没门儿!
和婶婶相处的这十多年里,什么恶言恶语我没听过,什么凶巴巴的表情我没见过?一直以来,我都选择了忍耐,而不是和她对着干,倒不是有多能忍,只不过是为了让叔叔少操些心而已。他虽没什么本事,但待我这唯一的侄女,却是真的好。
“你干什么?”叔叔大约是察觉到了我这一走便再也不打算回来的心思,竟然难得的对婶婶发了火,训斥了她几句,“再怎么说,金莲也是一个女孩儿家。她一个人在外面生活,难免会遇到不方便的时候。我们做长辈的,难道不应该帮衬帮衬吗?”
印象中,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叔叔这般硬气的同婶婶说话。
可婶婶在这家里,向来是霸道惯了的,又哪里能咽得下被丈夫当着她不待见的晚辈而斥责了这口气呢。
“你凶什么凶?上官诚,你能耐了是不是?居然学会对婆娘大喊大叫了。再过几天,你是不是还要打我啊?来啊!有本事你现在就来打我啊!老娘就站在这里!你也不打听打听,有几个有本事的男人像你这样儿欺负自家婆娘的?”婶婶越骂越来劲儿,越骂声音越大,最后,引得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出来看热闹了。
这可不是婶婶第一次当街撒泼了。
从前在乡下住的时候,婶婶便是村子里吵架的高手,就算是那些碎嘴长舌的女人,对上婶婶时,也只能甘拜下风。
我还记得念小学时发生的一件事。叔叔的邻居是个年轻的寡妇,长得颇有几番姿色。只是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在村子里便落了个“克夫”的名声。
叔叔懦弱但是心善,曾帮过那小寡妇挑过几次水,这便被婶婶拿住了“把柄”,整日整日的挂在嘴边,在叔叔跟前唠叨这事儿。说那小寡妇如何如何的不正经,镇日里就知道同各家的爷们儿汉子眉来眼去,让叔叔少同她来往,免得被村里人说闲话,惹得一身腥臊,再让那小寡妇带坏了我。
若说前面几句话,倒还有几分可信度,可是这“我会被小寡妇带坏”又是从何说起?我当真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不过莫名其妙一阵子之后,也就不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了。婶婶说话不着边际,又总爱在话里话外的牵扯着我,这一点,我是早就知道了的。
譬如村东头儿的某位姑娘和外乡来的小伙子私奔了,因为那小伙子长得比村子里的年轻人要帅气许多,婶婶就会说,金莲长的比一般丫头俊,将来想是也要找一个帅气的男人,又担心我会变得和村东头儿那位姑娘一样轻浮浪荡不知自重。
再譬如,哪一天放学,我回去的稍微晚了点,婶婶就会像自言自语一般的念叨,说是她听说,有哪家哪家的姑娘,不知廉耻,青天白日的就在林子里和人苟且,最后被人家婆娘给发现了,好一顿掐仗。言谈中意有所指,大概意思就是,我小小年纪的,别跟着那些不正经的人学,走了偏路。
我当真是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才会把这些事情都同我联系在一处。要知道那时候,我不过只是一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还算是一个“小孩子”。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被叔叔发现过几次,夫妻之间便免不得又是一场争吵。
然而吵着吵着,话题就跑偏了,从他们家里多养了一个闲人我,再吵到上个月去别人家喝喜酒的时候,叔叔在宴席上多看了一个女人两眼,是不是已经变心了,最后又回到隔壁的“丧门星”小寡妇那里。
叔叔不愿意同婶婶争吵,一开始还偶尔同她对付两句,到了后来,却干脆连回应都不愿意给了。没人同婶婶吵架,她一个人唱独角戏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声调便越来越高,恨不得闹得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她和自己的丈夫吵架了。
若是这样倒也罢了,可能是觉得不过瘾吧,婶婶从屋子里走出去,站在院子里骂。而且越骂越难听,言辞中对于隔壁小寡妇的不满也越来越多。
这夫妻二人偏楼的本事,尤其是婶婶她的,委实令我惊奇了一番,只觉得听他两个吵架(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婶婶一个人在聒噪),听得我头都晕了。但是,更令我感到诧异的是,婶婶站在院子当中,双手叉腰,声如洪钟地骂了快要一个小时,竟然连一句重复的脏话都没有,而且,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当时,我有心想要学一学婶婶那样“高超”的骂街本领的,所以在婶婶大骂特骂的时候,我就拿着一支笔,认认真真的把听到的全都记在了本子上。可惜婶婶的语速太快,我的笔杆子实在跟不上她的速度,最后只得怏怏作罢。
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的“画风”就已经变得有些清奇了。
到后来,婶婶几乎是丝毫不顾忌的在骂着小寡妇了。把那个年轻的女人气得“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躲在屋子里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之响亮,丝毫不逊于我婶婶的叫骂声,隔着两面屋墙和一面院墙在中间,仍然叫我听了个清清楚楚。
后来,婶婶骂的那些话传到了小寡妇娘家人的耳朵里,她娘家人气不过,打上门来同我婶婶理论,谁想到又被婶婶一顿颠倒黑白,把她们家的女人全都骂了回去。那一次,我才算是真正的见识到了,婶婶的“语言功底”。
回想起陈年的这些事情,竟然觉得很是好笑,于是,我便在婶婶面前“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儿,不出意外的,又惹来她怒目相对。
屋子里,表弟在叫人,叔叔便转身进屋了,只留下我和婶婶两个人在门口。
她见叔叔走了,便拧着身子也想离开,可是却被我一把拉住了。她皱眉看着我,声音里是浓浓的不满,“死丫头,你干什么?”
“阿婶,我就要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她越是不待见我,我脸上的笑便越发甜美刺目。没错,我就是想要刺她的眼,见到她不痛快,我就放心了。
“你疯了吧?哪个会想你啊?!快撒开我的手!”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然后,我看到她抬起头,神情有一些愕然,似乎是没有想到,我看上去瘦得像根竹竿儿似的,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连她都脱离不了。
先前跑出来围观的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便纷纷回去了。我靠近婶婶,面带微笑的,像是在同她说什么悄悄话,“阿婶,年轻时,你造下了那么多口业,现在,你岁数也大了,还是应该修身养性,为子孙后代积些阴德。”
“死丫头,你满嘴胡吣些什么?”她瞪着我,其实也不过是色厉内荏。
“没什么,金莲就要走了,有些放心不下阿婶您老人家而已。”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死死的抓着她的手腕,心里估摸着,她的手腕怕是早已经被我掐红了,“阿豪他身体有些弱,我父亲留下的那些钱,就拿来给他好好补补身子吧。”
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我便若无其事的松开了一直钳制着她的手,任凭她满脸惊愕的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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