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韩元驰问道。
裕贵妃又饮了一盅酒，缓缓说道：“那夜，皇上抱着你去见先皇后，虽然屏退了众人。但娘娘遣我去拿她亲自做的小衣裳，说是她特意用丝里棉做的，婴儿穿着最舒服，我便到了内室去拿衣服，并没有听到皇上的命令。”
“待我出来时，却见皇上一手拎着襁褓，一手扼着你的脖颈。那时你才刚出生，哪里经得住如此大力。”她抬眼看了一眼韩元驰，“你一声不哭，面皮紫涨，吓人得紧。”
却听皇上对先皇后说道：“皇后，你已顺利诞下孩儿，也该上路了。你陪朕征战数年，为朕打下半壁江山，念在你昔日战功，朕会善待这个孩儿。”
先皇后那时已经力竭，整个人被汗湿透，连呼吸都费力，强撑着说：‘你先放开他，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你先放开他。’
“你愿意为了个刚出世的孩子去死？”皇上问道。
“娘娘点头，再三保证，皇上才松开手。刚松手，你‘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嘹亮，娘娘听到这声啼哭，才算放心。我看见娘娘艰难从床上坐起，跪倒在床上，对着皇上行礼，‘求你看在他也是你孩儿的份儿上，能够善待他，至于我，会死得悄无声息，不会让任何人对陛下起疑。”
“皇上听了，问娘娘：‘你曾三箭穿身，都不曾屈服，鞑子掳了副将，逼你签下退兵协议，你亲手射杀了副将，将敌人老巢夷为平地。为何现在如此奴颜婢膝，竟然为了个小儿卑微至此，你的傲骨呢？”
“娘娘求着皇上，想要再抱抱你，你刚到娘娘怀里就不哭了，娘娘掀开小被子，看着你说道：‘为了他，我愿意死十次。只求陛下能善待他。’说着，从床下暗格中取出虎符，交给陛下。”
“皇帝又说：‘皇后，别怪朕，有你在，三军永远不可能真正归附朕，你曾陪他们出生入死，他们心中真正信服的人只有你！只有你死了，他们才会真正归顺朕。”
“皇帝走后，我忙跑过去，娘娘身下的被褥已经鲜红一片，娘娘血崩了！”
裕贵妃回忆着那晚的恐怖景象，恍如昨日，浑身战栗。
她早知伴君如伴虎，却不知枕边人竟如此可怕！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知道男人靠不住，哪怕他是皇帝。也是从那时起，他有了扶持自己儿子的念头。
男人的老婆可以有很多个，但生身母亲只有一个，再不济，儿子也不会弑母。
韩元驰袖袍下双拳紧握，额上青筋暴露，他在极力隐忍自己的情绪。
原本对那宫婢说辞还将信将疑，现在裕贵妃的陈词如此直白，让他没有再怀疑的理由。
原来并不是因为难产导致母亲死亡，而是因为他！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杀死了曾经陪他并肩作战的战友，杀死了给自己孩子的母亲！
裕贵妃说出这些，反而心头轻松，这些话压在她心头，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让她喘不上气。
“元驰，你的母亲，皇后娘娘真的很爱你，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裕贵妃知道韩元驰此刻的隐忍，更明白他的心境，轻声说道：“你的命是用她自己的命换来的，你更要好好活，为你母亲，好好活下去！”
韩元驰脚下的地砖已经裂开几块，他的眼睛充血，耳中轰鸣，他听不到裕贵妃的声音，眼前的东西开始变得模糊，眼前变得血红一片，似乎看到了浑身浴血的母亲。
母亲伸着手，他奋力奔跑，想去握住，却不管怎么奔跑，始终握不到那只手，最后，眼睁睁看着母亲被黑暗吞噬。
慈宁殿上空爆发一声怒吼，不像是人的声音，倒像是野兽的怒吼。
韩元驰不知如何跑出宫，更不知道跑向哪条街道，他只想这样永无止境跑下去，似乎只有这样，胸膛燃烧的怒意才能稍解。
当他筋疲力尽时，却看到站在清晖院门口，恰碰到放旬假的谢凝要外出。
谢凝看了韩元驰一眼，野人一般，瞬间察觉到不对劲，“出了什么事？”
韩元驰也不说话，走到她身边，刚想说话，却吐出一口血，直愣愣倒在她颈侧。
谢凝本能伸手揽住他要下滑的身体，奈何韩元驰的身体太重，只得叫出四安和五安把人抬进里屋。
“他不是皇子吗？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松萝知道谢凝放假，特意放下钱庄的生意，想回来和主子好好说说话，没承想，两人刚出门，就碰到了个大事件。
“神仙还有不平事，何况皇子？”谢凝把过脉后，对松萝交代，“他这是急怒攻心，取我的金针来，再打盆清水来。”
松萝取来后，谢凝在韩元驰几处要穴施针。
一刻钟后，只听韩元驰咳嗽几声，缓缓睁开眼睛。
只是眼神空洞，盯着屋顶，也不说话，了无生气。
谢凝同样沉默，在水盆里弄湿了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身上的血迹，又将挂烂的外衫褪去，除去发冠。
榻上的人像一个提线木偶，不管她怎么动作，都没有丝毫回应。
清洗干净后，谢凝端起水盆，就要往外走，却被一双大手扯住衣襟。
韩元驰缓缓转过头，看着谢凝白净的面庞，轻声说道：“对不起！”
谢凝一愣，“为何说对不起？”
“那天，我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让你放下仇恨，随我隐居。”韩元驰缓缓说道：“原来恨极一个人是这种滋味。”
就像爱一个人无法抑制，恨一个人同样无法抑制。
仇恨如同野火，只要种下了火种，早晚有一天必燎原之势。
他怎么能随便要求一个承受了灭门之痛的人放下心中仇恨，却陪他闲云野鹤？
就像此时，他的胸腔里弥漫着无穷的恨意，如果有人劝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大概会把这把屠刀插在那从的口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知道了什么？”谢凝问道。
那日夏大娘的话只能让人猜测，并不能坐实，韩元驰听完宫婢的陈述，也没有任何失态。今日如此，必然是查实了证据。
“我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为护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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