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是从河道去通州的。
彼时已经是深夜了。
这是盛夏难得的繁星如织的天气,漆黑潋滟河道上映满了漫天星辰,一艘又一艘连缀成船队的大船投下摇晃侧影。
一浪又一浪的水波拍打间,隐约可以听见有女人与小孩的啜泣声,还有人低低的劝慰声。
打头的大船船头上,穆十娘正立在前头回望着楚京城,闻声投去了一瞥。
“是郑王的家人。”阿宝公公走到她身旁,与她一齐凝视着楚京城,解释着开口道,“郑王出门时因舱位不够了,便只带上了自己的所有孩子,却并未将所有姬妾一应带上。”
穆十娘抿起了唇。
老皇帝明显已经疯了,还图穷匕见杀意显露。
在甫一出了皇宫脱险后,大家自然就都做出了选择。
当然也有一些人舍不得楚京城财物,选择了留在楚京城内赌一把。
还有一些对老皇帝忠心耿耿的忠臣,想趁机取得老皇帝信任的‘聪明人’,留在了皇宫里共存亡。
但大部分人都还是选择了离开,暂避陛下锋芒保全自身。
其中有门路的人是自己乘车或乘船离开的。
一些人打算投奔外地亲人,却苦于没有交通工具的,在看着穆十娘打算前往通州后,都纷纷表达了想要同行的要求。
郑王一家便是后者。
他们家在楚南还有些产业,是作为族产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预感到天下将大乱后,郑王只想带着家人回去避难。
只是因一开始并未料到有这么多人,阿宝公公准备的船只能载的人不多,一家只能分得一部分舱位。
这才导致了他们家骨肉分离。
见穆十娘抿起了唇,阿宝公公安慰道:“世间苦难千千万,我们能做的其实很少,但求问心无愧便可。”
喃喃念叨着‘问心无愧’四字,穆十娘扭头看向了楚京城,自语道:“陛下这些年只怕从不认得这四个字了吧?”
在阿宝公公的人撤出楚京城后,老皇帝就迅速让人将城门下了钥,将楚京城所有门户关的紧紧的。
如今在京南大运河熊熊火把光下,整个楚京城如一个暮气沉沉的庞大坟墓,正关着一位手持利剑的疯魔帝王。
阿宝公公冷笑:“咱们的陛下从小就觉得全天下谁人都欠了他的,掌握了天下权柄后又自认为天子,又怎么再在乎其他人呢。”
穆十娘陷入了沉默。
随着长长号子吆喝声起,大船缓缓滑入了宽阔河道,在阵阵巨浪拍打中朝下流驶了出去。
微湿河风吹起了穆十娘与阿宝公公衣角,也卷走了最后一丝因金銮殿变故而来的焦躁。
穆十娘扭头看向阿宝公公:“公公,我其实并不是小郡主吧。”
似乎早知道她会这么问,又仍震惊于她会问得这么直接与这么早,阿宝公公嚯地扭过了头,凝视着穆十娘的目光充满惊异。
许久,他才长长感慨了一句:“穆姑娘,我从未见过如你般聪明的女子。”
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穆十娘心定了下来:“所以,阿宝公公为什么要帮我?”
阿宝公公平静道:“因为我需要人报复那畜生,也需要人接替这天下重任,而穆姑娘你是最好的选择。”
穆十娘张了张口。
阿宝公公含笑道:“穆姑娘,看见那畜生如此滥用手中权柄,糟蹋朝中忠良,戕害无辜百姓,造成了这天下一出又一出的无谓的悲剧与死亡,你难道就没有一刻想过‘凭什么’和‘要改变’吗?”
穆十娘沉默了。
阿宝公公露出了意料之中的了然:“穆姑娘,你是一个令人尊敬又钦佩的穆家人。这样的人无论有无我的帮助,最终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我只是推了你一把罢了。”
穆十娘轻轻呢喃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阿宝公公重复了一句,也笑了:“是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昔年楚朝先祖打的不也是让百姓吃饱饭的旗号,才得了这天下百姓支持,夺了这楚朝天下的。”
“既然他们违背诺言,又何妨碍旁人取而代之。”
穆十娘沉默听着,忽然问道:“能否冒昧问一句公公,小郡主究竟……”
“小郡主是真实存在过的。”大抵是提到了小郡主,阿宝公公神情有些哀伤,“王爷也的确是为了小郡主才最终痴傻的,小郡主被人抢走后也的确被带到了夏朝,我方才讲述的九成都是真的。”
“只除了一件事……”
“小郡主已经去世了。”
穆十娘扭头看向阿宝公公。
尽管刻意压抑过,阿宝公公提到伤心处时,牙齿仍在颤抖:“穆姑娘应当知晓,夏朝依旧保留着蓄奴制吧?”
穆十娘心内有了猜测,轻轻地‘呀’了一声。
阿宝公公咬着牙根道:“尽管明面夏朝人的奴隶都是从西域、女真、野人部落获得的,但实际上因夏朝对奴隶需求量太大,一直有唯利是图的人牙子瞅准了商机,从楚朝边境掳掠落单流民,送到夏朝去卖为奴隶。”
“当夜王妃和小郡主和护卫失散后,就是遇上了这么一个从楚朝贩人去夏朝的人牙子队伍。”
“小郡主被卖到了夏朝皇都后,又被辗转卖了几次,最后到了夏八皇子府。”
“因为成为了最低等的奴隶,小郡主尽管有乳娘的拼命护着,仍在被喂养到六岁后,就开始了没日没夜地做活,没能活过十二岁。”
“我们去时,甚至只来得及找到她的半副尸骨。”
“因为那些夏朝人把她扔在了牲畜槽里,打算用她的血肉来喂养马匹,让马匹生得更高更壮。”
“这半幅……是马吃剩下的。”
穆十娘张了张口想安慰,却感受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只能干巴说了句:“节哀。”
“穆姑娘。”阿宝公公扭头看向穆十娘,“答应我一件事。去了夏朝后,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立即就杀掉夏八皇子。”
“不要让那畜生多活哪怕一天。”
“无论是为了小郡主,还是为那些死在他府邸的楚朝百姓,甚至那些被虐待至死的所有奴隶,他都不配再多活哪怕一天。”
听出其中深切恨意,穆十娘认真地点头:“请公公放心,十娘一定会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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