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季,禁苑中的梨园内,大片大片的白梨花靓艳寒香,洁白如雪。风吹过,梨花飘洒,纷纷扬扬。
梨树下,两个少年正在比剑,一个青衫,一个蓝衣。
剑刃相交,发出清脆激越的响声,只见银光熠熠,剑影闪闪。蓝衣少年箭步跃起,剑尖刺向青衫少年,青衫少年飞身移步,轻轻一让,避过锋芒,又直剑一扫,攻向蓝衣少年侧身。
倏然之间,两人的攻守情势已是大变。蓝衣少年足尖一点,身体向梨树上纵跃而去,剑风急扫,带落一大片梨花。青衫少年亦是疾步紧随,举剑相击。两人在梨树枝杈间缠斗起来。一捧捧的梨花飞扬开来,宛如三月飞雪,一片洁白。
我正看得入神,突然蓝衣少年以剑抵树,高声笑道:“不比了,你家夫人来了!”
我听了这话,脸顿时一热,拔腿就要走。蓝衣少年已连蹬几步,拦在我面前,“三妹,别走呀,走了就没意思了!”
那青衫少年听言,立时收势,立于梨树之下。那剑刃入鞘一瞬,凝聚着一道清光。
“二哥,高丽进贡的白孔雀到了,母后和裴夫人都在禁苑里观看,唤你们去瞧呢!”我拉了拉二哥蓝色的衣袖。
景宏爽快道:“好啊!”又回头笑骂道,“裴青,你这小子,还不过来!”
裴青也微微一笑,慢慢走过来,站在我身侧。
景宏朝裴青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可要好好谢我!”头一偏,大步走开去,“本王先行一步喽!”说完还一并支走了我的贴身侍女,一会儿就走得没个影了。
梨苑里只剩了我们两个,突然很静,仿佛梨花飘落在地都能听见。我有些尴尬,便低着头慢慢朝前挪步。突然手被拉住了,我的脸更热了,连耳朵也滚烫滚烫的。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俩就这样慢慢地向前走。被他拉住的手也觉得好热,像是出了不少汗。
走到前边一个雅致的小亭,他从青色长衫里掏出一对耳坠子送给我。银色的细链子,顶端竟是两个毛茸茸的小兔,点缀着小小的红宝石眼睛,原来是在宫外的市集里买的。我有些欢喜,用手指轻轻触着小兔的头。它们轻轻晃动起来,红光在一小团白色毛毛中微微闪动。
从小到大,青常送我各种小东西。小的时候送过小鱼、虫子,我带回宫去还曾让教引嫫嫫罚了一顿。我也热爱一切宫外之物,常缠着要他买这买那。可是自从前月父皇正式把我许配给裴青后,再见他总觉得非常害羞。
“你不喜欢吗?”
嗯……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不是手里的玩意儿,而是我俩成亲的事。我忙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点点头。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甚是得意,“我可欢喜疯了!”
我的心微微一荡,有些雀跃,但立刻想起李嫫嫫几次告诫我身为公主,要端庄稳重,成亲前万不可再同裴青像儿时那般没轻没重地疯玩,失了身份。所以我忙正色道:“母后与夫人都等着呢,快走吧!”说罢侧身让过他要走。
“你生气了?”
我没理他,自顾自走出了亭子。
走出十几步才发觉他并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瞧,他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瞅着我的背影,忍不住哧地冲他一笑。他一愣,又高兴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依旧拉了我的手。我们就又一起向前走去。
梨花开,梨花白。梨花落在我们肩头,也落在风里,串成带着一抹幽香的诗句。每一句,写的都是少年心事,带着漫溢的幸福感,散在我们的天空。
“弄玉,终于可以永远牵着你的手……”阳光里,他的笑容那么透明,透明得有一分不真实。
我低了头只默默走,却轻轻反握住他的手,立刻感到手上有更紧的力道传来。
那时候觉得,就是这样和他牵了手一直走下去,都是甜的。
出了梨苑,绕过几处亭台,却看见不远处柳贵妃的女儿仙蕙孤身一人执了根柳条正倚在太液池边弄水。我忙丢开裴青的手,招呼仙蕙一同去兽苑。她抬头见是我,正要起身,往我身后扫了一眼,却又俯下身子,仍旧自顾自望着水波。
也不知裴青何时招惹了她。我回头示意裴青去劝劝仙蕙,他却颇为自在地说:“随她吧!”说完还快走几步,往前边去了。
我陪仙蕙看了一会鱼。她不肯去兽苑,我便一人往前走去。走了不多一会儿,路边横出一个人来,跟我并肩走着,原来还是裴青。我嗔怪他对仙蕙失礼,他默默听着,却也不辩解。
兽苑很是热闹,父皇的妃嫔来了不少。二哥正同他的两个侍妾在后边逗弄孔雀,见我们来了,高声嚷道:“驸马爷来了!”嚷得满苑人都笑起来。我大羞,连忙躲到母后身边。
母后含笑搂了我的肩头,“这景宏,老是没个正经的!”柳贵妃正同母后说话,见了我们也问:“弄玉,可看见仙蕙了?”
我忙答:“回母妃,在前头池边看鱼呢!”
柳贵妃笑道:“这孩子,性子忒怪,总不肯见人。”说罢递了个果子给我,“弄玉和青儿的事总算是定下了。只是难为了孩子们,为老太后守制,还要等上三年。”
“反正孩子们还小,弄玉三年后只有十七,青儿也不过十九。”母后替我正正双鬟上的流苏,“青儿正是该多历练历练的时候,不急。”
一边的裴夫人也笑着点头。母后又向裴夫人道:“弄玉从小叫我宠坏了,甚是任性,不像仙蕙端庄识礼。我只担心她将来到了丞相家不懂规矩,免不了叫下人看笑话。夫人你多教导她些,可别看她是公主就纵容她!”
我自知脾性,恹恹地垂了头。裴夫人忙拉了我的手温言道:“两位公主美名传扬天下。圣上将晋城公主下嫁犬儿,实是青儿他高攀。这两年殿下习艺甚是用功,读书也上心,到我家来实在是委屈了!”
“你们不急,只管自己说话,青儿可急呢!”柳贵妃斜睨了默立于裴夫人身后瞅着我的裴青一眼,打趣他道,“本宫偷偷告诉你吧,皇后呀,是舍不得把女儿嫁你。她成天嘟囔着弄玉比自个儿年轻时还美,要嫁给东海龙王才安心呢。你快给皇后娘娘敬个酒,多灌她几杯,把她弄糊涂了就应了你了!”
话一说完,满座人又都笑起来。母后边笑边道:“你呀,就是这张嘴能说!如今弄玉的事定下了,还要快替仙蕙打算打算哩!”
柳贵妃正替母后倒酒,听得这话,无奈叹气道:“姐姐你知道,这孩子可一点不像弄玉活泼。小时候还好,一天天大起来成天跟个闷葫芦似的,不知道想些什么。随她去,横竖过两年再说吧。”
母后用手里的扇子敲了敲柳贵妃,“你呀,刚才还说本宫呢,自己更舍不得咯!”
她们说笑了一会。我转头去看裴青,却正对上他的眼神。他站在一侧,一副无为自在的样子。见我看他,冲我一笑,左手偷偷做了个溜走的动作。
果然不多一会儿,他同二哥都失踪了。我知道他们定是溜去击鞠。我也喜欢击鞠,可平时母后总是说我是女孩儿家,不让我参加。又苦熬了半日,等母后和柳贵妃一同去听戏,我才瞅了个空溜到鞠场。
鞠场尘土飞扬,热闹非凡。十余个少年,皆身骑奔马,手执偃月形球杖,竞相击球。二哥和裴青都在场上,景宏竟然也在一旁看得起劲。他不过五岁光景,此时却像大男人一般吆喝,惹得一班宫女吃吃地笑。二哥的两个侍妾也在,他早已娶妻,却于风月上头十分放浪,进宫来老爱带着新纳的美人到处瞎逛显摆。
正看得高兴,二哥在场上已瞧见我,挥着球杖大叫:“三妹,怎么才来,快来玩儿!”
宫中女子里头,击鞠我可算一把好手。这本事六七岁时父皇就牵着小马小棍教我了。看他们鏖战正酣,我很是技痒。
二哥与裴青各领一队。二哥这队刚才有一名侍卫受了点小伤,我便替了他。
和他们击鞠岂是平日里和宫女后妃们列队比赛可以相比,在马上奔驰了很久,我竟一点便宜也没有占到。我耐力颇差,不多时已是大汗淋漓。终于,后边一个侍卫好不容易自后场将球断下,我方立时反击,一众人马一路疾驰,一边牢牢将球控制在球杖下。奔至前场,我以杖拐球,抬头一看,发现二哥已驭马到门前,而他身边并不见对方身影,这样机会真是千载难逢,一喜之下连忙将球一击传出……却忽见一道身影凌空闪过,影落之时飞向二哥的球已不见踪迹。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裴青纵马不知从何处飞跃而来,在空中以杖将球击下,落地时再俯身一挡,把球停在他马蹄之下。
我恼羞成怒,立刻朝他挥了挥竿。缠斗许久,才得这一个良机,瞪着他不由眼圈红了。
他见我的样子,呆住了,退开几步,伸竿把球拨到我杖下。
我大喜,猛地挥杖,全力一击,只见那球如流星般越过他头顶,划出一道悠长弧线,吊入球门。
场上景宏和场下景昊却不依了,一个大笑骂道:“裴青你小子,现时就这般惧内,将来可怎么了得?”
景昊也跟着起哄:“三姐耍赖,耍赖……”
如此一搅,只好下场,自有侍女上来拭汗更衣。二哥的两个妾不仅美貌,还十分能干,一个打扇,一个倒茶,围着他团团转。裴青在一旁瞅着,表情甚羡慕。
“喜欢哪个?赏给你。”二哥半躺下,笑得颇邪气。
裴青不回答,却侧过头打量二人,仿佛在比较她们哪个更美一些。
这,这,这,我正整理着垂在颈边的细辫,见了他俩的勾当,哼了一声。
“哎,我忘了,还没报给三妹知道,你怎么敢应呢?”二哥回过头来,冲我做了个鬼脸,“公主殿下,可容你家驸马纳个把小妾?”
我转去看裴青的脸色。他也笑眯眯瞧着我,看上去还挺期待。
于是我真的恼了,眼睛酸酸的。怕哭出来又惹他们笑话,忙起身要走,却被裴青拉住,“怎么又要哭了?真是个爱哭鬼!”
“呸!谁哭了?”我轻啐了一口,“你爱娶多少就娶吧。”
他看上去极为快活,“吃醋啦,你放心,我不敢!”
不敢就是心里其实很想的喽?我更不快活了,立在原地泪珠就串串地掉下来。
这下他慌了神,忙取出帕子来帮我擦,又好言相劝,见都不管用,便吓唬我说:“爱哭鬼!再哭我就娶十个小妾去。”
没把我劝好,不远处的二哥和景昊却都大笑起来,景昊还故意笑得很大声,清亮亮的眸子冲我直眨……
“殿下,前边已到虚池驿,请下车休息。”一个恭敬的轻唤声把我从记忆中拉回,隔窗说话的是册命使裴冕。多日行路,确是十分劳累。
驿站已老旧,然而中厅的屏风上,却还留着前朝宜芳公主的墨迹: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宜芳出嫁,也该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吧,她对未来,也必如我一般惶恐,才会题下这样的诗句。然而,“他日望长安”只是梦幻。她出嫁不过九个月,就被其夫君李延宠残杀,化为白骨冤魂。抚弄屏风,隔着多少年月,似乎还能感受她当时的悲愁。
“主子,你身体大有损伤,精神也不好,快别看了,躺一会儿吧。”侍女真真搀扶着我。
为行路方便,我只着便装,躺下倒也方便。脱下发簪,拿在手里把玩。紫色的发簪收起是支簪子,拉开却是支紫笛,十分精巧。这是裴青母亲林夫人心爱之物,几乎从不离身。轻轻抚笛,泪水又弥漫了我的双眼……
三年了,母后的死一刻未敢忘。那本是宫里极普通的一日,她却不知因何事触怒父皇,竟突然被幽闭上阳宫。
我与景昊惊慌失措,整整几日都没有一点母后的消息。母后宫中的女官内监不断被抓走,被拷打,被虐杀……我反复求见父皇,得到的回答都是不见。
当我向柳贵妃求告时,她哭得比我更伤心,更凄婉。
外祖父被夺官外贬,裴丞相上书被责令闭门思过。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十天之内。
我决心要见父皇。
我知道他每日在含元殿早朝后必去紫宸殿办公,接见近臣。那天,我是纵马去的。被簪子狠扎入臀部的汗血宝马冲力惊人,一直从围栏外冲入殿中,把殿内的一应摆设全冲撞了个稀烂,还撞倒了两名侍卫。
如果我不是公主,早被殿外的宫弩手射死。侍卫们见我直撞进殿,一时不知该举刀还是放行,我因此竟成功了。
父皇气得浑身发抖,伸手便给我了一巴掌。
那是父皇第一次打我。他什么都不愿意听我说,还将我禁足于梦仙宫内。
第三天的半夜,门猛地被撞开了,进来的是裴青。他的脸色铁青,“弄玉,快去看你母后,她,她……”
我赤着脚就冲出去了。
母后的寝衣上浸透了鲜血。旁边簇拥着的宫女们告诉我,她夜里从上阳宫私逃出来,跳下了忆凤楼。
我到得太迟。她们说母后坠地后一时未死,还叫着我和弟弟的名字。
我抱着母后,想把她身上的血擦去,却发现寝衣下的身体上布满了伤痕。有些是用锐器戳的一个个洞,有的地方像是被烧过一般,一片片黑焦色,皮肉都结在一起,有些地方已经腐烂,脓液和血水混在一起。
我的耳边嗡的一声,不过十几天,她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父皇才赶过来,身边跟着泪眼蒙眬的柳贵妃。我冲上去抓住父皇大喊:“父皇你怎忍心如此对母后……”
父皇一把把我推出了很远。
我却没有倒在地上,原来是裴青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疯了似的还要上去,却被裴青死死抱着,无法动弹。我想要说话,他却把我的嘴紧紧捂上。我拼命挣扎都挣不开,就死命地咬他的手,一直咬到血流进我的嘴里,他还是不松手。
我挣扎得太凶了,父皇又把我关了起来。一个人待在内宫里,等眼泪都流干,头脑完全清醒,我才深悔自己的冲动。
过去总觉得宫里每个人都宠着自己。现在才知道,没有了母后,我与景昊多么孤立无援。
我被关了三个月,最后是二哥给我开的门,告诉我父皇终于息怒。
二哥还告诉我,父皇保全了母后的尊严,对外宣称她急病而死,仍以皇后礼下葬。
我痛恨道:“但是母后衔冤而死,何时才得昭雪?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究竟因何而死!”
二哥很严肃地看着我,“几位老臣拼了性命,才有这般结果。”
我想起被我咬伤了手的裴青。二哥踌躇了一阵,说:“这小子不让我告诉你,他是御前侍卫,那日却私入后宫,放你去见母后,父皇发怒,令廷尉责打了他二十鞭,贬他到北衙禁军去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毕竟是裴相之子,过一阵父皇息了怒,自然召他回来。”
我颇伤怀,深悔自己无端连累他。二哥安慰我说:“他本就不爱在宫里转悠,早就想到外头去了。”
从前的二哥,嗜酒好色,玩世不恭,现时站在我面前的他却完全不同。他目光深沉,神情凝重。
“弄玉,二哥也要走了,以后你与景昊在宫中要多加小心。”原来这三月,边关颇不平静,二哥奉了父皇之命要去边关效力。
毫无预兆的,天就塌了。突然间,我得独自面对来临的一切。
我去看望景昊的时候,他正坐在殿前一个人发呆。见了我只是闷闷地问:“母后她,真的离我们去了吗?”
我黯然点头,正想安慰他,他却咬牙道:“等我将来登基,必将害我母后之人全部灭族!”
我心下暗惊,忙掩了他的口,“景昊,你听着,再不可提起这事。从现在起,除非为姐知道,你不可私自出东宫。除非内官给你试过毒,否则什么东西也不能吃。到别的宫殿去请安或赴宴,不要真的吃东西。”
景昊吃惊地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大。我抱紧他,“从现在起,就只有三姐与你相依为命!你答应我,好好地活着,耐心地等着。母后的仇是一定要报的,但你先要活到有能力替她报仇的那一天!”
我被禁足三个月,竟错过了母后的丧礼。听说柳贵妃将丧礼操办得风光而隆重。母后谥号“庄静”,以皇后礼葬入孝陵。
独立母后的麟德宫里,说不出的萧琐肃杀。她最爱的梨花遍植宫院,如今却已落尽,被践踏成灰黄色的污泥。
梨花虽然洁白,却太易受污,就像母亲。
就连她昔日宫中之人,也都零落凄凉。在浣衣局找到了四个昔日的抬轿宫女,沉沉地低了头浣衣。我尚未张口,浣衣局的姑姑已道:“她四人多嘴,已拔了舌去!”我心下一惊,待亲自检视,四人口内,俱生生切断了舌头。小林子原是母后殿内颇得脸的宦官,如今转去饲马。我令宫中姜公公找他前来,他一见我,脸色立时大变,喋喋道:“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天生蠢笨……”竟夺路而逃。我再欲找他,内官们回说小林子已在万荷塘里溺毙了。
每日去麟德宫焚一炷香已渐渐变成我的习惯。这一日照常出了宫,侍女真真与雪如随了我,慢慢地往梦仙宫回去。
春光已逝,浓阴匝道,黄鹏啭林,点染出一片初夏景象。太液池边杨柳依依,已有了不歇的蝉声。我微觉气闷,不觉脚步懒懒,远远看到一行人缓缓而来。
走近却看到是柳贵妃并几个宫妃,俱是穿红戴绿。这姹紫嫣红,很是刺眼。我别过了头,闭了闭眼,方上前行礼。
柳贵妃颔首应过。我方见她手中搀扶着另一位女子,看穿戴也是宫妃,容貌却是不识。
见我微露诧异之色,柳贵妃小心将那女子的手交给一旁的姑姑,“这位是新晋的齐美人,却是个好福气的!”
我瞅着齐美人的身量形容,心下已明白了几分,忙打起精神道:“恭喜美人了!”
齐美人亦含笑受了。
我欲回宫,柳贵妃却执意要同我一起走走。
她捏着我的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弄玉,你瘦了,打扮又是这样清寒,着实叫人不忍心。”
因在孝中,我只着半旧白色长衫,插一支素簪,与她们立在一处,确是清寒。
我默默前行。贵妃边走边望着远处,声音也缥缈起来,“你母后与本宫,真当有缘。十五年前,我们同时进宫,后来又一同生女,封为婕妤。再后来,她生下太子,贵为皇后,我亦被封为贵妃。人皆云我姐妹二人已是高高在上,还有何不如意?却不料她走得这样突然……”说到这里,她语带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随行的妃子见柳贵妃伤心,纷纷上来劝解。柳贵妃取出金黄色的帕子,自己拭了拭泪,道:“今日可糊涂了,见了弄玉,本想劝解几句,自己倒弄出这一番话来。”
我亦轻声道:“母妃如此情深义重,母后泉下有知,亦会感怀。”
她的神情颇为黯然。
妃子们怕柳贵妃再伤心,忙把话题引到齐美人的孕上。柳贵妃这才打起些精神,拉着齐美人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固胎之法,又问齐美人吃的用的可都安好,十分上心。听说齐美人嗜吃酸脯,柳贵妃越发高兴,“爱吃酸的可是男胎之象。本宫与皇后当年怀胎时,俱爱吃甜,可不,诞下两位公主来了。”她又回头吩咐宫女道:“我宫里现有腌好的果脯,等会子就给妹妹送去。”宫女应声去了。
且行且谈,又走了一会,到了一处颇雅致的宫室,侍从道:“朱颜宫到了!”柳贵妃拉着齐美人又叮嘱了好一会,才令人送她进去了,又令其他宫妃也散了。
侍从提了宫轿来抬,柳贵妃却扬了扬手,“你等远远跟着,本宫与晋城公主走走。”
“母妃待齐美人真好。”我诚挚道。
柳贵妃执了我的手,娓娓道:“民间亦道,多子多福。你父皇虽富有四海,却膝下荒凉。他也每每为此伤神,常叹无子可替他分忧。你皇兄景宏虽好,却可惜是宫女所生。景昊虽为太子,却还年幼。齐美人出身名门,若能诞下龙嗣,也足可慰你父皇之心。”
往前走是一大片假山怪石,点缀着浓密的青荫。地下青草如碧色绒毯,走上去悄然无声。
假山后却传来几声冷笑。
“什么暴病而亡,都是唬人的!我听值夜的碧珠说,皇后是跳了忆凤楼死的。跳下来的时候跟女鬼似的,浑身是血,可吓死人了!”
“听说皇后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的身体微微发抖。柳贵妃也气得一声大喝:“什么人,滚出来!”
原来是三个宫女躲在假山后面嚼舌头,见了柳贵妃与我如同见了鬼一般。
三人早已吓瘫,软在地上只顾求饶。柳贵妃盛怒道:“本宫与先皇后情同姐妹,怎容你们在背后诋毁她,更何况太子与晋城公主也是尔等可以乱嚼的吗?本宫今日无心再听你们胡言,免得污了耳朵,又使公主伤心。来啊,拔去她们的舌头,再乱棍打死!”
听到拔去舌头,我心里一震,没来由地立刻想到了四个浣衣局里的无舌宫女。后面跟着的侍从们早已上前,三人号叫着被拖出去了。柳贵妃气结,“这些贱婢如此不知好歹!”又望向我说:“弄玉你无须理会!本宫明日就颁诏六宫,再妄议你母后者,绝不轻饶。”
她的声音略略有些刺耳。我才想到,母后不在,现时是柳贵妃统摄六宫了。
“请母妃三思!”我忙说道,“宫中之事都是越传越像真的。若母妃下诏禁止议论,只怕明面上禁了,底下更生是非。不如查清传言来自何处,方可从源头上除去它。”
“你是懂事的孩子。只是,委屈你了!”柳贵妃连连颔首,伤感道,“皇上这次不知听信谁的谗言,竟误解了姐姐。我百般苦劝俱无用,还道再啰嗦就一并治罪。我本欲让慎刑司详查此事,谁知你母后竟寻了短见……”
我也默默垂泪,半晌才能启唇,“母妃相助之恩,弄玉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天色不早,母妃也莫再伤怀,以免伤身,请回宫歇息。儿臣这便也告退了。”
柳贵妃拿帕子替我拭泪,又再三安慰我,才道:“去吧。”
宫中的雨夜,灯影幢幢,雾霭沉沉。窗外是一片浓密的竹林,在风与雨的撕拉中幻化出如同鬼魅般的形状。我取出笔来,努力静下心来写字。一笔一笔,蘸满墨汁的笔尖在纸上翻转拖曳,如我此际烦乱的心思。
一滴水迹落在未干的墨上,迅速化开。我低头,却惊觉自己反复在写同一个字: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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