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自四肢百骸丝丝渗出,缓缓将身心淹没。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出了很多汗。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仿佛有人轻晃我手臂,醒来时身边却空空如也。
阿君守候在侧,边拿蒸热的帕子擦我的颈项,边低声道:“萧副将正候着想见娘娘。”
我昨日便央耶律楚让萧史进宫见我,他并未应准,没料到今天却真来了。我忙做手势请进来。萧史还是穿的黑色军服,肩上压着黑鹰纹样,恍惚中身影一晃,竟有几分像耶律楚。
几日未见如隔三秋,我强撑着床沿要起来。他按着我身子,眼中晶莹一闪,“躺着吧。”说罢拿软枕塞在我身后,让我靠得舒服些,低低道:“我不能久待,是偷进来的。”
我疑道:“为何要偷潜进来?大汗呢?”
他淡淡道:“他在议政帐。”却没有回答另一个问题。
耶律楚既杀庄太医,恐是也迁怒萧史。他或是又受了什么样的责罚,我心下难受,“是为我所累吧。”
他摇头,“快告诉我,你身体究竟怎样?”
我叹了口气,把律妃诈孕之事和奥姑之言告诉他,说一会歇一会,断断续续才说了个大概。他垂首听着,脸色逐渐阴郁,“我去为殿下取蛇!”
我急起来,忙探起身子,对他连连摆手,“人各有命,我不愿你再为我涉险境。我另有一事求你。”伸手自发间摘下一直结绕着的如意结。细细的青丝精心绾结,带着雪如最后的情意,一直留存到今天,“此物务必替我交给二哥淮南王。我未能助他成事,权当没有我这个妹妹吧……”
萧史眼神一晃,默默地接过我手中如意结。
他的容貌、武功都未比耶律楚逊色多少,只是命运待他如此残酷。潜身敌营,费心筹谋,无望死斗……其中苦痛,怕也只有他自己内心才能感受。
“在东丹这些日子,我早将你当作真正的兄长,”我泪珠泫然欲滴,“最后请求你……忘记仇恨吧。我知你数年经营之苦,但渤海已亡,失去的不会再回来。大汗有心融合各族仇恨,还百姓安居乐业之福。眼前的渤海,不能……再起兵祸争端!”
他一边听着一边抬眼看入我眸中,眼中有什么正逐渐裂陷崩塌。
“殿下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他的身子退开些去,笼罩在窗棂上照进的光雾中,淡淡的质问掠过来,“融合各族仇恨?还百姓安居乐业?这是耶律楚告诉殿下的鬼话吧。”
他还待再言,阿君却已在门缝外打着手势。
“殿下保重。”萧史退开身子,也不再看我,只留下微冷的一句。
黄昏时奥姑又来,用点燃的一束草药熏烫我周身各穴位。
耶律楚很晚才回到妃离宫,探身入帐,拨开我额前黏湿的乱发,抚揉奥姑烫过的穴位,“疼吗?”
我摇摇头,虚弱地对他笑笑,表示自己很好。
他转头问奥姑:“若能捕得蛇,解毒要多少时间?”
奥姑一边轻吹着烟,一边答道:“新毒一两日就有效。娘娘要三五日才行,她中毒太久。”
他微微颔首,“加上来去,也总要十日了。”
我心中不安,然而耶律楚没有给我询问的机会。他整夜坐于案前。直到第二日天明,他换上黑甲铁衣,用披风把我裹起来抱着。我纳闷极了,“你要带我去何处?”
“黑山。”他简洁答道。
我拉着床栏不肯走,“你疯了!夏季不能取蛇。幽冥蛇那么毒,万一……”我还想再说,身子却软软的一丝力气也无,他稍稍使力就把我带走了。
这辆车只有四匹马拉,也没有黑鹰标志,只是普通民间所用。我伏在他肩上扫视四周,发现跟从我们的不到百骑。一个将官从车前迎上来,“大汗,军报已送到。”
耶律楚取过匆匆一看,道:“再传令各部,已集结完毕的人马先开往山海关,多带些马匹物资。”停一停又道:“十万人所用帐篷都运到了吗?”
“是,已火速运往辽河。”
“走吧。”他语气淡然,眉宇间却有些阴郁之色。
他一夜未眠,因此上车不久就靠着厢壁睡去。我偎在他身上,默默看着窗外盛夏的草原。碧色苍茫,悠远平旷。风起,风过,绿草起起伏伏,如暗藏凶险的海浪,漫漫向远处涌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偶尔可见牛羊或牧民,然而只一闪,又被无边牧草吞没……
车子忽剧烈一震,将我们猛然向前抛去。我失声惊叫。腰间一紧,耶律楚拦腰把我揽住,接着反手一压,把我按在地下,自己半伏在我身上。
只在这瞬忽之间,四周传来尖锐哨声,接着便听见车外随从大喊:“有伏兵!”话音未落刀箭声已是丁当作响,夹杂着惨叫和乱嚷。
耶律楚没有动,只是伸臂钩住我,“抓紧我!”
我尽力抱住他的腰。他侧耳凝神听了一会儿,忽一脚踹开车门,弹出的车门正将一名冲向马车的骑兵砸飞。
车外短兵相接,已杀成一堆。数十名侍卫在车四周立阵布防,迎面阻挡敌军攻势。飞箭如雨,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前方不远处有一片高坡。耶律楚跳下车,打了声口哨,一直跟从在车后的绝影立即如一道闪电向我们奔来。他推我飞身上马,自己一纵身坐在我身后,长枪落入手中,向四周大吼:“坡上集结!”
绝影长嘶一声撒蹄狂奔。回身望去,我看见了黑压压如蝗虫一般的骑兵。他们戴着油毡帽,身着轻皮甲,脚蹬长靴,身佩短弓,明显的北漠打扮,与黑铠重甲的黑鹰军很不相同。猛然间头被按下,耳边一支利箭呼啸而过。
这一刻与当年在紫蒙如此相似!只是今日耶律楚身边护卫更少,还不足百人。
横刺里忽然杀出数骑,手中使的正是曾钩去裴冕一臂的长链刀。当先一人已甩动长链,尖刀划过耀空,卷着森冷杀气直逼过来。
我还不及尖叫,耶律楚已举枪相抗,翻枪一绞。当的一声,尖刀带着长链一起飞速绕上长枪。他用力一拉,那使链之人竟被一同扯下马来,瞬间踩踏在马蹄之下。横枪又是一刺,另一名追近的敌兵迎枪坠马。右手未及收势,左手已拔出马鞍后吊着的狼牙弓,张弓连连疾射,洞穿后面数个追兵胸膛,血溅满地。
绝影虽为绝世宝马,然骑乘我二人,到底速度受限。他刚击退几名追兵,后面又很快咬上更大一拨。
“听着,身体放低,跑到坡上去。”他对着我喊道,已双脚脱蹬,跃下马去,阻挡身后追兵。
眼前都是裴冕临死的惨状,好似千万马蹄践踏在我胸口,“大汗!”
“快!”他喝令我,身后已有两骑追兵扑上。耶律楚一面神色焦躁地望着我,一边手起枪挑,再杀一敌。我骤然明白,保护好自己,才能使他全心应敌。
我猛提绝影缰绳,它前蹄纵跃,风驰电掣般腾上高坡。
从它背上跌滑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禁不住咳出几分血丝。居高临下望去,坡下密密层层尽是追兵,有上千人之多。随从们陷入重围,边杀边退。
耶律楚正立于坡下,一夫当关。手中枪如银蛇狂舞,横挑纵劈,敌军凡有上前,无不惨叫跌退。
我挣扎着挥鞭一抽马臀,“快,到大汗那里去!”绝影像听懂了我的话,前蹄腾空一跳,化作一道黑色锋芒。
马嘶一声,他跃上马冲入敌阵,像一刃长驱直入的剑锋,将敌人阵列狠狠划开,杀出一条血路。这血路之后,数十随从纵马跟随,皆驰上坡来。
密密麻麻的敌军立即把土坡围了个水泄不通,蜂拥而上,开始登坡。喊杀声中,敌骑越来越近,耶律楚却始终冷静俯视,纹丝不动。身后众侍卫也是立如磐石。看着对方就快要冲上坡顶,他忽然吼道:“撒星阵!”
众人变换队形,绕着坡顶围成数圈,抖动长长的铁索,串联起来。
“战!”他扬臂下令。钢枪直指,甩蹬如鼓,骑兵们立即拉起铁索冲下坡去。
刚要冲上坡顶的追敌猝不及防。长长的铁索在奔腾的骑兵牵引下顺着坡道横扫下去,登时把冲在最前面的敌骑连人带马扫倒,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骑军躲闪不及,也被这突然的崩溃绊倒在地,一齐坠下坡去。他们撞击翻滚,又狠狠砸在后面的骑军身上。有些虽能侥幸能躲过铁索,却躲不了被撞翻的马匹。惨呼声中,追敌被砸得人仰马翻。
坡顶上的耶律楚横枪立马,杀气澎湃,向内圈骑兵下令:“杀!”跌撞翻滚的马嘶人号中,他带领十二骑从坡顶直贯而下,横扫敌军。
杀意席卷而下,锋利钢枪纵横敌众,猛刺入倒地哀呼的敌兵胸口,血泥挥溅,到处都是垂死的哀鸣。勉强爬起的敌兵也根本抵挡不住这骤烈的攻势,只能束手待毙。
苍茫草原被这凛冽杀意震慑,卑微地匍匐在脚下。荒芜的山坡承载不了累累亡魂,被鲜血染成了紫红。
这情状近在眼前,比当日忽伦河前更惊心惨烈。我纵早有经历,仍不免心神震颤。
战斗尚未完全结束,耶律楚已先驰回,“真真你怎么样?”
我早已拭去唇边血迹,努力向他露出轻松的神情,“我没事。”
见我无恙,他才下马立于坡前,观看下方战势。又过了半个时辰,十数人方归来报告,浑身沾满鲜血,“大汗,杀敌数百,余者逃遁。我们自己弟兄也伤亡大半。”
另一个手下匆匆而来,近身附耳向他汇报着什么。耶律楚深潭般的眼底射出灼目的光芒。
“追兵是什么人?”我惊魂未定。
此时已近黄昏。草原的午间虽热不可当,但一旦天晚还是十分寒冷。他用车里取来的毯子把我裹好,才回答:“自己家的人。”
有一只鹰向我们飞来,宽展双翅一收,停在耶律楚肩头。他伸手架过黑鹰,取它鹰爪上所缚之布,展开细阅。我凝视他高大背影,只觉得他周身放射出浓重冷意。须臾他令随从取笔写下回信缚于鹰爪,再纵鹰飞走。
他不再说话,回身望向旷远草原。落日辉煌,焰光融融于暗黑之前。夕阳惆怅不去,却又不得不去。最后的暗影中,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山海关危矣……”
车坏了需原地修理,伤亡随从就地掩埋。因这场偷袭,前进速度意外放缓。耶律楚虽神色淡淡,我仍能感受到他心中急乱。
随行医女在混战中被杀,幸而奥姑先我们一日出发,已在黑山等候。
我的情形愈加不好,浑身骨节仿佛虫噬蚁咬,额头上沁满汗滴。虽强自忍耐,还是常陷于半昏迷。
“真真你看,我们到了。”
我睁开沉重双眼。红日浑圆。高耸窈窕的雪峰直插入云,呈现出神秘而秾丽的美。山头那终年不化的积雪,此刻被染成深紫。阳光下的千峰万岭,奇石嶙峋,摇曳浮光,或如群狮怒吼,或如猛虎啸日……
黑山,契丹人膜拜之神山。传说契丹人的始祖就是驾青牛白马从黑山而来。
队伍登至山腰宿营,再往上就是陡峭山路。我昏睡整日,夜半醒来,浑身一阵阵针刺般隐痛。耶律楚裹着披风伏在床沿上睡着。我轻轻抚他额头,他立刻醒了,坐起来替我掖好被子。
“喝点汤?还是想吃点什么?”
我只就着他手中陶碗喝了两口水。
忧愁始终无法散去,像铅块压在心头,我又再次重复一路不停试图提起的话题,“取幽冥蛇,太危险了。”
耶律楚站起来舀热汤,一边道:“当地取蛇高手已全召来,明日一同上山。”
我闭目叹息,一颗泪珠无声滑下,伸手攥住被单。
他解开我汗湿的衣衫,用湿布擦拭我肩膀,温言道:“你放心,我有天兵相助。”
军中未带侍女。他知我好洁,一路上都这样替我清理。干净的身体清凉舒服,疼痛顿轻。靠进他怀里,这样依偎着,像牧民的妻子依偎着丈夫。
“初见时,你也是这样照顾我……”
他似也在回想那时情形,狭长双目透着湿蒙光泽,“若早知道,就潜去周朝宫里抢你回来。”
耶律楚也会说这样的傻话,我被逗笑了。
“强盗!”我用微弱的力气努力抱住他,“就算取不到蛇,也没有什么可遗憾,因为我觉得很幸福。”
他丢了个不以为然的眼神给我,“不信蛇比我厉害。”
因为要取蛇第一口新鲜毒液当场解毒,第二日奥姑坚持要我也跟上顶峰。随从们准备了担架。耶律楚对担架扫了两眼,又看了看陡峭的山路,还是自己背着我。
“尽量让娘娘一直醒着,别昏迷过去了……”登顶前,奥姑最后一次给我行针。
于是,一向说话很省字的耶律楚一边爬山一边逗引背上的我。
“你看,一只鸟……”
“那里又有一只……”
……
他没话找话很无趣,我用力听,还是昏昏沉沉。
“真真。”
“真真!”
“真真、真真、真真!”
……
“嗯……”我终于应道。
他开始讲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最恨听到杂种二字……”
我抬起头。
他见我有反应,对自己的演说效果很是满意,继续自曝其丑,“还很胆小……”
“骗人,我不信。”我轻声说。
“真的。”他把我身子往上提一提,接着说道,“父汗失望透顶,天黑后就把我独自扔进狼堆。”
“你父汗真坏!”我愤愤道。
“不,父汗一直躲在暗处看我,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他语气里含着怀念,“我那时明白,要生存,只能比敌人更残忍。”
我也想起父皇,“小时候父亲最喜爱我,后来就很讨厌我,再后来他不要我了。”
他听着,默默在越来越陡峭狭窄的山道上前行,渐渐有些喘息。
我很想多了解他一些。
“大汗,你多大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二十五岁。”
“啊?”我说,“这么年轻,我还以为……”
他气呼呼道:“我长得很老吗?”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深深吸了一口他后颈的气息,垂下的发丝触着他耳畔,弯起嘴角的弧度,“你那么老奸巨猾,而且你一直叫我坏孩子啊、死丫头啊,我以为你一定很老很老了……”
越走越险。云层铺天盖地压在头顶。狭深山路连绵不断地盘旋在万丈深渊之上,悬若游丝。脚下山谷张开大嘴,随时准备把一切尽数吞噬而不落痕迹。
山顶越来越近,日光洒下,在积雪上翻涌银浪滚滚……队伍开始在雪中行走,愈发艰难。然而他背着我,步伐却仍然稳定有力。
日头儿一个趔趄,竟如此迅忽。刚还是朗朗山川,忽一峰大山的巨影铺天盖地扑落,千姿百态、万千气象一齐沉入混沌。天边留下的,是一抹残阳如血。
行走一整日,终于到达顶峰。
捕蛇者们开始砍伐、烧枝,浓重黑烟升腾狂舞。耶律楚拿布掩住我口鼻,在临时搭起的帐里把我放下,“不要怕,他们用火将蛇赶出来,烟能把它熏昏。”
从卷起的帐门下望出去,黑山顶峰渐渐被蒙蒙烟雾笼罩,像耸进黑云。烟火乱卷中,我看见奥姑在惶恐地跪地求祷。不知神山被焚,山神会否震怒?
隐隐的恐惧,也越发滋长起来。
众人开始在身上,特别是手足涂抹一种红色药粉。我奇怪地问耶律楚,他注视着帐外众人一举一动,道:“是蛇药,可防蛇咬。”
我急了,“大汗怎么不涂?”
他答道:“蛇嗅觉极好。一旦嗅到,可能远遁。”
他总是过分自信。我还想再说话,他已起身走开了。
数人打起响哨,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一直抵达云端。回音绕着层峦叠嶂颤动,久久不止,像隽永的召唤。
等待着,远方呼啸而来的——是鹰!一齐展开双翼在阴翳的云层里疾翔,被霞光镀了金光的剪影投向山峦,翅膀的遮蔽使身后光线忽明忽暗。阵阵鹰唳像最锐利的响箭射向苍穹。耶律楚抬头仰望,身影在明暗光影中更加伟岸。他伸手指挥众人,“开始!”
哨声变得急促,鹰们即刻收缩双翅,将身子一抖,如一颗颗黑石投下。有一只落在我藏身帐前。犀利双眸,尖嘴利爪,鹰族的野悍展露无遗。它昂首立在雪岩之上,炯炯眼神盯着吹哨的兵士们,收起的翅膀像刚直刀锋。
有人向鹰扔食物。我面前这只也得到一片,像一段蛇干。它蓦然高叫两声,拍拍翅膀,全神贯注地撕扯爪中食物。
与此同时,几个捕蛇者拿着带着长竿的布兜试手。耶律楚在一旁看着,不时拿起这工具挥舞尝试。
鹰们将蛇干一扫而光,伸颈以待,眼神仍渴望。
“把烟烧得再猛些,有动静了。”其中一人大叫起来。
众人如临大敌,顿时分作数支,执着捕蛇工具和燃着烟雾的长枝从四面向那人叫声方向围拢,作地毯式的搜索。两名兵士边奔跑,边吹哨驱赶众鹰扑展双翼投向天空。
我的心被一双无形大手骤然捏紧,尽力挪到帐边,伸颈焦急地张望。
一只鹰鼓着长长的黑翅膀在不远处的半空中打转儿。忽然它疾速地斜着翅膀降落下去,又盘旋起来。它在空中越升越高,可翅膀一动不动。转眼一个俯冲,向草面拼命飞去。我正在屏息注视,那鹰又猛然往下一降,歪着翅膀直坠下去,在草丛里追逐着什么。然而只一刹那,只听这鹰一声惨鸣,身子一顿,一个筋斗栽倒在地,浑身抽搐,疯狂地抖动翅膀。
众人疾步追索那鹰坠落之处,“死了!”
耶律楚独自站得稍远,目光炯炯地观察。他专注时简直化身一只冷酷的鹰。
另一只盘旋的鹰向一片高耸的大石急遽下落,在离石极近处绕飞数圈,矫健两翼连连扑扇。它似乎选准了最佳的扑击角度,突然收敛翅膀,像片落叶一样无声飘下,疾速伸爪。
爪锋闪亮处,这一次我看清了,好一道黑色长影在石上积雪中如奔电般蹿过。
耶律楚也看见了,发足疾奔而去。
鹰箭似的追上幽冥蛇,身体砸下去,锐利之爪紧握蛇躯,硬如铁钩的嘴狠啄蛇脖。蛇疼得扭动翻腾,卷起片片雪雾,搅得鹰也无法立稳。但鹰仍紧抓不放,扇动有力的翅膀朝蛇身上猛烈打击。
耶律楚已经攀上大石。其他人见了,也都聚拢过来。
这条蛇看上去足有丈余长。
我手心里渗出一把汗。深呼吸一口山间潮湿冰冽的空气,狂跳的心还是无法稳定。
鹰蛇缠斗正酣。耶律楚手执长竿,极缓极谨慎地靠近。鹰扑棱双翅,扑!扑!扑!又是数下狠啄。蛇毫不示弱,忽然挺身开始反击。三角形的头昂得高高,张开大嘴,露出狰狞毒牙向鹰脖颈扑去。说时迟,那时快,耶律楚就地一滚,伸竿一拨,快得根本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已有一物落入囊袋。
“成了!”众人欢呼,“好一条大蛇!”
绷得太紧的弦骤然松弛,我此时才又觉得心口之痛散遍全身。
“蛇毒入体会更激牵肠毒发。二毒并发,常人不可忍耐。娘娘的身子……”奥姑的语气永远让人如卧冰浴雪。
耶律楚眉目间含着涩意,伸手抚摸我的长发,“我没有那种药。”
“我受得住!”我决然道,手伸向他,“大汗,我要解毒,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略带粗糙的手掌紧握住我,“一定会的。”
四周点起安魂香,奥姑挥铃而舞,口中默念古老的咒语。酒洒向四周,焚起一圈明烈火焰。灰烟、低语、她手中响铃……咒语越来越急,铃声越来越乱。
“取蛇吧。”奥姑手举一杯纯黑药汁要我饮下,复说道。
蛇兀自在窄长皮袋内左冲右突,垂死挣扎,冲撞得皮袋不停颤动。一个当地人取过暗黄色皮囊,慢慢导入一个细长笼中,再往回一抽,皮囊尽出,蛇身显露。虽然困于笼中,不能动弹,然那森绿双眼、口中蜿蜒而下的毒涎和滑腻扭曲的躯体还是让人一骇。恶心和恐惧浮上喉咙,我紧紧咬住下唇,屏住欲夺眶而出的热泪。
耶律楚取过长笼,奥姑再一次叮嘱:“毒液从幽冥穴入体,万不可有丝毫偏差。”他手指按在笼前机关上,却停在那里迟迟不动。
我懂他内心挣扎。若置我于死,他如何还能承受再一次杀妻之痛?
“交给别人吧。”我压抑心头乱潮,尽可能平静。
他双眼不自觉地眨动着,下眼睑轻颤,“不。”
我侧过身子,自己撩起长发露出后颈,向他表达信任和坚决。忽然间脑后横生剧痛,毒牙刺入皮肤。唇齿间顿时逸出破碎的呻吟,紧接着天旋地转,胸腔似要迸开一般。
如同千万把利刃从脑后直插入身体,逐渐向下戳刺、搅弄……骨头一节一节被戳断,内脏都被搅烂,几乎能听到嘶啦嘶啦碎裂滴血的声音……勉强睁开眼,有黑色线脉顺着手臂向指间蔓延……瞬忽间眼前一片光芒乱闪,似乎站在火球中央,那炽热将一切烧灼成灰。
“大汗……”泪水、汗水中,什么都看不清,利箭攒心般的痛楚和煎熬中,我拼命地寻找他的手。
“我在这里。”他伸手抓住我,传递给我温暖和安全感。
又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似乎到处都是黑色的幽冥蛇,嘶嘶地吐着剧毒的舌芯。我想要呼救,却无论如何用力都喊不出丝毫声音。恶心、孤独、绝望、恐惧层层涌上,如影随形。我想要回家,拼命向前跑去,眼前却出现重叠的身影——
是母后站在巍巍的高台上!“不要跳,母后,女儿不能没有你!”
是柳皇后的冷笑,一字一顿,“扒开她的嘴,把药灌进去!”我的头被仰起来,喉咙里倒入极其腥臊的药汁。我剧烈作呕,却怎么也呕不出这毒药。
有人死死按住我的手脚:想报仇?贱货!等我好好玩够了你,再把你……
我疯狂地挣扎,拼尽全力,“我是大周公主,我不能失去贞洁!”
仿佛沉入最深的海底,周围没有一线光明。想要躲避万虫钻心般的痛苦铺天盖地向我卷来,宁愿企求永远的沉睡。
“公主……”
有多久没人这样呼唤我……是青吗?但是,“青,为什么不叫我的乳名?”
睁开眼的一瞬,耶律楚修长的手指正将我脸上残留的泪痕抹去。他眼中蓦然闪过惊喜,用力地盯着我看了又看。
似梦似醒,如幻如真,我的心还如此不确定,“大汗,我得救了?”
他眼角有一点微微闪动的莹光。
伸手抚摩他下巴粗糙的新胡茬。迷蒙中,仿佛又看到初见时的耶律楚,英俊、冷然、镇定、洒脱,似乎对任何事都带一点懒懒的不以为然……是我把他变成现在这个神色疲惫、心神俱裂的男人。
“死丫头,”他俯下身,把我抱紧,“你究竟吃了多少苦……我都不知道。”
他的力气那么大,虚弱的我不胜其力,浑身都隐隐作痛,却痛得如此真实。
受过的所有苦,在这一瞬得到了全部补偿。灼热冲出眼眶,重重喜悦如朵朵白云围绕,全身沉溺在柔软和感动中,心上有难以置信的喜悦轰然长大,长成生机盎然的大树。那茂密的枝干不可计数,每一片叶子上都颤动着蓬勃的生命。
我又躺了大半日,身体才渐渐有了气力。“若吃得消,我们赶紧下山吧。”耶律楚把披风搭上我肩头。我才知道,从天福出发到今天已经十日了。
奥姑将一个黑色小匣挂于我脖中,“蛇毒虽已解,为防万一复发,还是请娘娘随身带着。”她弹开匣盖,向我仔细道来,“先服左边这个小瓶里的蛇毒丸,一个时辰后服下右边的蛇血丸。”
下山比上山更艰难,耶律楚仍然背着我。走到半路时,天空飘起雨。不远处有片大大小小的山石凹陷,形成一个个天然的深浅洞穴。他把我放到一个浅洞中。侍卫们也都钻进周围其他洞中。
许是心情不同,下山时我才真正欣赏到黑山的美丽。山脚下广袤大地上那单调一色起伏无边的绿意,换作了此时眼底生机茫茫;那如发如雾的雨丝,化作了山间湿冷清新的芳馨;那萧瑟中带着凉意的风,吹动的不再是愁绪,而是梦寐已久的希望!伸手出去,雨滴冰凉,点点落在手心,有些微疼。我探出身去,仰起头,张开嘴,让雨滴落进口中,甘甜的、咸涩的……这是雨,带着上天的惩罚与恩赐;这是泪,带着生命的疼痛与感激……
一声鸣叫,竟是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飞去了。
“你看,一只鸟!”我喜不自禁。
也许被我的声音惊扰,扑簌簌又飞出极美的一只,带来更大的惊喜,“那里又是一只……”
耶律楚没有回答我。他靠于洞壁,侧面笼罩在阴暗中,正陷入深思。
“大汗有烦心事吗?”我看着他微蹙的眉心。
他闻言眨眨眼,像是挥去了什么,伸手捏捏我鼻子,“还叫我大汗?”
“啊?”我眼梢一挑,愣住了,“不叫大汗……该叫什么呢?”
看着他无语的眼神,“哦,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的样子,欢快地说道。
他双眸闪动,嘴角微扬。
我靠过去,对着他期待的眼神,亲亲热热、甜甜蜜蜜地叫了一声:“东丹王!”
他干咳了一声,眼神定定落在我身上,非但没一分高兴,却像是看着一块顽石。
“大汗。”
“大汗!”
“大汗、大汗、大汗!”
……
“嗯。”终于答了一声,重重的鼻音。
我见他不高兴,讪讪说道:“我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低垂双眸,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爱哭,爱脸红,爱闹别扭,脾气犟就不用说了。喜欢穿月白色和妃色的衣裳,用珍珠和玉的装饰。不熏香,也不用香,特别好洁。高兴时眼睛睁得很大。用膳时只看糕点果饼,有甜的就喜欢。对我撒谎时睫毛会抖动。伺候人比被伺候的架势还大……还有,”虽然旁边没人,他还是把声音放得更低,“侍寝时总闭着眼,到兴头上也不肯叫出声,自己咬着下嘴唇。”
啊……我窘到极点,慌忙捂住他的嘴,脸倏然热了。
直到我放开手,他才道:“若你像我待你之心一样,就不会总是不知我在想什么。”
我翻来覆去咀嚼他的话。从前在宫里时我和青也是这样吧,因为我是公主,都是他讨好我、忍让我、揣摩我的意思。我也许一样从未真正去了解青。
关于爱,我似懂还惑。
到山脚下的帐里时,雨势更猛,如鞭般沉沉抽打在帐顶上。耶律楚换上黑甲,取出一面令牌郑重给我,“这是我的令牌,从不离身。整个契丹见之如见我。”
我接过纯黑鹰纹、沉甸甸的令牌,心头又惊又疑,忙扯住他袖子,“大汗,你……”
他又道:“你一定要收好,若有异变时可护你周全。”
我更摸不着头脑,下巴轻轻颤动着很想哭。
“随行十二骑会护卫你到天福,回去继续调养身子。”耶律楚凝视我片刻,“山海关危急,我必须火速赶去。真真,我不能再送你回天福,此时已经延误战机。”
黑鹰军开往山海关作战,只怕是大周来兵。我急切地启唇待问,却又生生捺下。军情紧急,我不能再不懂事地牵绊住他。
“好。”我放开他的袖,将令牌收在怀里,“大汗不用为我担心。”
他掀开帐帘向远远立在雨中的侍卫们一挥手,有数人立刻分马出来,牵着绝影靠近。我鼻子一阵酸涩,倚着帐帘站起来。
“我走了。”很平淡的告别。他走进雨中,任雨噼噼啪啪打在坚硬的铠甲上,敏捷地翻身上马,牵起缰绳。
我牢牢望住他高大的身形,两行泪滴无声无息沾湿满襟。
“楚!”突然就叫出了口,那么自然,其实早已在心里叫过千百遍。
他肩膀一震,回过头来。
我向着他跑去,不过数步,身上已溅满湿泥。紧紧拉住他的马的缰绳,就让我再任性一次。
雨从四面八方包围,却使我们靠得更近。他从马背上俯下身来,伸臂牢牢抱住我。隔着冰凉的铁甲,我仍能感觉他心房剧烈跳动。我踮起脚,使劲揽住他的脖子,透过交织的雨水与泪水,带着无尽的不舍与担忧,在他坚毅的侧脸印下一个深情的吻,“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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