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不知所措。而二哥却继续发话,“是二哥府中照料不周,竟使王妹生出不辞而别之心。只是你二人不能入宫。朝中出了大事,裴青要速回府接旨。”
裴青一听,忙道:“朝中出了何事?”
二哥面上再无平日玩笑之色,“事起肘腋之间,适才公公来传我进宫,方才知道。今晨,朝廷收到了江南转运使韩亥的六百里加急,江南遍地匪患,朝廷猝不及防,已经丢失五州十七县。父皇带病召见我们,已经商定,由你出任枢密副使兼讨贼元帅,领兵十五万,前去弹压。我想这会儿,圣旨已经到你的府上了。”
我二人听完,都是一惊。而裴青更是错愕,半天才吐出一个字,“这……”
二哥催促他道:“这什么?你难道还要抗旨不成?快回府去接旨!”
我斩钉截铁道:“等等,青,我跟你同去!”
裴青为难地看了我一眼,“你的身体……”
二哥却意外地支持,“嗯,这样也好,想那柳盛不敢在军中生事。三妹跟着裴青,倒比我这个二哥来得体贴。军情紧急,我已准备好车马,你们这就走吧。”
冬季的京郊显得异常寒冷。临时搭起的帐篷错落有序地向远处的山坳延伸,军营中升腾的灶烟织就起一层层薄雾。我们的马就穿梭在这薄纱之中。因为身体虚弱,裴青便将我安排在中军帐侧的耳帐,自己和一群将军在大帐中商定进军线路。
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感受到这些将军将佐都与裴青十分熟稔,想是幽州之战中的老部下和战友了。见裴青来领兵,都很高兴。倒是只有裴青郁郁不乐。无人时他告诉我,暴乱的根源是国家失政,这种内耗将会直接危及大周北方安全,让蛮夷看了自家笑话。不过既然圣上有旨,自己也只能遵从。
我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正思虑间,忽然门卫进门叩拜道:“报裴帅,淮南王来见。”
“哦?”裴青立起,道,“快请入中军帐。”
“是。”门卫急速退下。
二哥身着蜀锦织就的棉衣斗篷,缓缓进入大帐。众将军齐声跪拜道:“参见淮南王!”
二哥沉声道:“奉圣上旨意,有话要问裴帅,你们都退下吧。”
众将便鱼贯而出。裴青弃了中军桌椅,在二哥面前恭谨跪下。
二哥忽然一笑,“却也没有什么圣旨,不过想和你独自说说话。”
裴青神色一愣,似有些惊诧。
二哥倒是不太在意的神情,向中军元帅座椅上随意一坐,慢慢道:“不假传圣旨,恐怕你我死期都在眼前。”
裴青眸色顿时转浓,“王爷此话怎讲?”
二哥清浅一笑,句句紧追,“你知不知道你大军粮草还够几天?知不知道我父皇还能活几日?知不知道三五里外还有两支大军?”
裴青急忙道:“淮南王慎言。假传圣旨,私自揣度圣上,可都是灭门之罪。”
二哥冷笑道:“迂腐!实话与你道来,柳盛已经安排了户部和各地布政使司衙门,暗中不给你的军队一粒米、一根草。你只要一开拔,身在你十五里之外的河北道和山西道的军队就要开进长安了。”
裴青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奉国家诏令讨贼。柳盛作祟,自有朝廷王法在。”
二哥无奈地摇摇头,从袖口拿出一封上谕,对裴青道:“你看看这个。”
裴青看完,脸色骤变,“你……这,韩亥怎么可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二哥一拍桌案,大声喝道:“堂堂圣上上谕,玉印在纸,诛谁的九族还不知道。”然后,他转向耳帐,“三妹,不用偷听了,出来吧。”
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知这封上谕又是怎么回事,便掀开帐帘,缓缓步入中军。
二哥站起身来,就在这瞬间,我忽然看到了两年前立在幽州城池上接受耶律楚俯首称臣的他。
“时间仓促,胜败在此一举,弄玉,你可愿随我同去?”二哥目光如电,语声如重锤入耳,“灭亡柳氏,扶正社稷,就在今晚!”
我接过裴青手中的上谕,细细看了一遍,“江南转运使韩亥,谎报地方暴动,意图夺军不轨,论罪诛九族,念及曾有恩皇室,从轻发落,赐死,钦此。”
顿时明白了一切。戒急用忍,韬光隐晦,然后绝地一击,二哥做得比耶律楚更好。
江南暴动根本子虚乌有,二哥已借此事从柳盛手中夺过京中兵权。但柳盛也绝非等闲。他不发粮草,拿住河北道和山西道两路大军,只待裴青军队开拔,便要入长安兵谏。韩亥谎报地方暴动的事情这么快已经被父皇知道,还写下上谕,这其中一定也是柳盛一党的原因。今日再无动作,怕就失却先机了。
我转眼看了看裴青,他双眉紧蹙,薄唇紧闭。我又看了看二哥,“我愿随二哥进宫面圣!”
我们的目光都投向裴青。我道:“青,二哥是对的。难道你不想为裴家死去的冤魂复仇吗?”
裴青听到此话,脸色刷白。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似有什么,但又很快隐去,无奈地一拱手道:“全凭淮南王号令!”
景宏低声对裴青说了几句话后,又正言道:“裴帅,让将军们都进来吧。”
众将听到招呼,鱼贯进入大帐。裴青重新坐到元帅座位上发令道:“刘才卓、文运武。”
“末将在。”
“你二人点起五万甲士,跟随淮南王。凡事但凭淮南王指挥,不得有误。”
“是。”
“焦正、鲁平。”
“末将在。”
“你二人点起两万步军,随我入长安。”
“是。”
“其余人等留守大营,没有我的帅令,任何人不得离开营门半步。”
“是。”
皇宫,永远是那么肃穆森严,庄重沉静,仅从宫墙上折射出来的倒影就能把人们浮躁的心压制下来,似乎一切魑魅魍魉在它面前不过是跳梁小丑,终要现出原形。而在久居其中的人看来,宫墙内的小丑一点不比外面少,那种肃穆森严,不过是欺世盗名罢了。
二哥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在前,他微扬的下巴,仿佛蔑视着这宫墙内的一切。
“什么人?!驻足。再敢前进一步,格杀勿论!”宫墙上的禁卫军明显感觉到有大队人马在靠近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以至于在没有月光的深冬夜晚还没看清楚人,便大声呼喝起来。
二哥勒住缰绳,并不理会禁卫的呼喊,大声对着身后道:“刘才卓,你的弓弩队呢?放火弩。”
“末将得令。”
立刻有人高声吼道:“火弩准备,一次射,放!”
随着一声令下,上万箭雨便成抛物线形冲着宫墙上的禁卫军飞去,将黑暗的天空染成了火红之色。
严守宫墙的禁卫首领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城墙上军士已倒伏大半。号称天下第一的皇宫御林军在野战军面前确实不堪一击。
“二次射,放!”还没等第一波箭雨都落地,刘才卓又下令放了第二波箭。
“三妹莫惊。”二哥回头看我乘坐的马车,竟然还带着从容的笑意,喊道:“侍卫们保护车驾后退些,小心火星溅到。”
少时,刘才卓来到二哥面前,“报淮南王,正面敌人已经溃散,请示下。”
二哥马上命令道:“木桩上油点火,撞开宫门。”
“是。”刘才卓立刻传令,“上木桩,上油点火!撞!”
一声声呐喊下,巍峨而年久的宫门显得那样孱弱,仿佛一切都在瞬间毁灭。
我坐在马车上,目睹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个完全不同的二哥。除了沉默与惊恐,我什么也不能做。
很快,宫门被彻底撕碎。二哥策马来到军队之前,马鞭直指宫内,大声吼道:“里面便是皇宫。现在你们随我前往保驾,斩除祸国逆贼。凡听从号令,勇往直前者,重赏三级!迟疑不前者,立斩不赦!”
“愿随王爷!”军中高呼。
见士气已起,二哥便命令刘将军领兵一万,直抵皇后寝宫,将其包围,等候发落。又命令文将军率领四万甲士,进宫解除禁卫军武装,凡胆敢抵抗者,一律杀无赦,并查找皇帝所在。他下令,凡所询问的内官宫女,无法回答者,就地斩杀,绝不留情。
很快,在几名内官的引领下,二哥带着我来到了飞霜殿前。二哥喝退左右,小心翼翼地往殿中寝室走去。我拖动着沉重的身躯跟在他后面,心情异样复杂。没想到这一日之内,竟如此地覆天翻。
咳咳咳,殿中传来一名老者的咳嗽声,是那样干瘪,那样无助。
二哥忽然跪倒地上爬了过去,口中疾呼:“儿臣景宏叩见父皇。”
当父皇扶着内官勉强坐起时,我看见龙袍空落落地挂住他身子,像是撑在一个木衣架上。他拖着嘶哑的嗓音慢慢挪动身子,“你终究忍不住,还是来了。”
二哥哭泣着解释道:“儿臣是怕祖宗社稷倾覆,那柳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你住口!”老皇帝阻止了二哥的话,沉了沉气说道,“柳盛为人,虽专权营私,但做事倒也中肯,可是他到底是错了一件事,就是遥控内外,私定国本,所以朕才没查韩亥之实,将军权划归裴青。原本是指望你能从中节制他的私欲,不使国家再生祸乱,朕却没想你能如此,好手段啊。”
二哥跪拜道:“父皇有所不知,那柳盛并非专权这么简单,三妹在契丹之时,曾掌握了他通敌卖国之铁证。”随即,向跪在后方的我示意。
父皇像是才发现我的存在,眼光向我的方向投来,“是弄玉?”
“是儿臣,拜见父皇。”我满怀激动与悲辛,给他叩头。
“呈上来。”父皇令道。一别五年未见,他的声音竟没有丝毫波澜。
我把柳盛的密信放到内官手中金盆上。他托着呈给父皇。父皇伸出枯瘦的手指拿起。锦纸微微颤动着,一如我此刻心情。
“你们,全都退下。”父皇对身边所有的内官下达命令。
殿中只剩我们三人。我屏住呼吸。五年的冤屈,今日是否终可辩白?谁知父皇轻轻一掷,密信便飞入他足边火盆,瞬间被火苗舔舐,化为飞灰。
“父皇!”我情不自禁地惊叫,“柳盛暗通耶律炀。在天福城,他为了这封密信,情愿将大军后撤三十里。儿臣归周,他一路追杀,亦是为了这信……”
“弄玉!”父皇打断了我。他的眼皮抬起来看向二哥,流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宫里……都是你的人了?”
二哥长跪,沉声道:“禁军总领辜维实、谭邴二人皆为柳氏党羽,儿臣已将他们拿下。”
“皇后呢?”父皇又问,颤颤巍巍。
二哥语声依然平静,“皇后与柳盛共谋,已派属下拘管。”
父皇缓缓地点着头,手慢慢抬起,指向二哥,连连说了几个“好”,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夹着浓重的痰液阻塞之声,一时几乎接不过气,“汝已成势。”
我不知父皇何意,喊道:“柳盛专权误国,柳皇后蒙蔽圣听,太子景昊年前痴傻,我想亦是那柳皇后所为。父皇、父皇。”
父皇却只笑了笑,“你可知道李少甫?”
“就是多次把父皇气病的李少甫?”我也是回到大周才屡次听到这个名字。
父皇点点头道:“你觉得是皇后害了景昊,而景宏觉得是柳盛要另立国本,意图社稷,你们把朕看得也太糊涂了。那个李少甫,柳盛一直想查出他身后的人,朕可以告诉你们俩,他身后的人就是朕!”
我与二哥四目相对,仿如坠入梦中,一时不知所云。
父皇停了停,仿佛在积攒着力气,片刻才道:“景昊天资聪颖,人品温和,朕在位期间,征伐之事太多,民力滥用成灾,国家需要的正是景昊这种宽和而又不失聪智之人。他的痴傻,朕有责任,可是朕从来没有放弃他。柳后虽说有点小女人的聪明,但是她不够狠毒,也没有这个本事。景宏!”父皇忽然又直视二哥,垂老的眸子一时光电如炬,“如今你兵谏宫廷,大权在握,不知下一步意欲何为?”
二哥身体一颤,哭泣道:“全凭父皇发落。”
父皇深重的一声叹息,“你……过来。”
二哥屈膝向前,把头深深地俯到父皇膝下。
“景昊染病,不能承位。景明年幼,将来子少母壮。而你……”重病和年迈交缠在他的身上,已把父皇压成一个虚弱无力的老人。可是那样洞悉一切的眼神,只有君临天下的天子才拥有。
二哥匍匐得更深,把头贴到地面上,“儿臣母微贱,不敢觊觎……”
父皇把手放在二哥的肩膀上,“朕不立你,并非因为你母亲身份。”他阖目休息片刻,才又张开,“知子莫若父啊。诸儿中,你最像朕。”他长叹一声,“十年,我朝两征契丹,然终无功,实朕之过!”
二哥虽伏地,声若洪钟,“何曾有过?契丹忽降忽叛,骚扰边境,占我幽州。父皇伐之,实为扬我大周国威!”
父皇连连摆手,脸涨得发紫。二哥忙上前扶住他。这片刻时间的坐起,父皇亦不可支撑,二哥把他小心地扶倒在龙榻之上。
歇了好一会儿,父皇才像是又有了些气力,一口气说下去:“从来帝王治天下,敬天法祖,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激动处,他竟以手捶床,“朕知你仰慕秦皇汉武,有志降服四疆,但只怕你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宏儿,与民休养生息,不可再起兵祸,你答应父皇!”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父皇的手摸向枕下,干枯衰老的手从那里取出了他曾每日身佩的宝剑,把它交到二哥手里,“这是大周三代君主握过的剑,传说是上古的宝物。它很快,很难驾驭,是否用得好,全看你自己了……”
父皇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景昊、景明、仙蕙、弄玉……都是你的手足,要善待他们。”
在二哥的唯唯称是中,“弄玉!”他突然叫我。我膝行而去,伏于父皇龙榻前。
垂老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在多年之后的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父皇低声道:“放过柳皇后吧,不要赶尽杀绝。”
我泣不成声,却始终没有回答。父皇叹息一声,闭目,声不可闻。
二哥回过身,深幽的眼瞳中隐隐有光芒流动,“弄玉,你先出去。”
走出父皇的寝宫,夜色已阴沉,风渐急促起来。乌云漫卷,将明亮的月色遮掩了大半。不时有几声寒鸦尖锐的叫声远远地传来。我紧了紧外袍,向东宫走去。
我一直期待能见到景昊。今日入宫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来前已经问过,一直负责照顾景昊的是内宫管申。此刻,他正立在檐下,安静地垂着手。
“殿下等会进去……千万莫要激动。太子怕受惊吓……”管申欲言又止,话语断断续续。
心里一紧,我伸手推开殿门。门的开启带出些微的药苦味弥散在空气中。步入殿中,借着半开的殿门外投射进的一点光线,双眼才适应了殿中的昏暗。
管申轻手轻脚跟进来,点上灯。
寂静无声的大殿深处,一个少年背对着外边,坐着一动不动。
“景昊……”
他只是坐在那里,毫无反应。
我走到在他面前,蹲下,“景昊,是姐姐呵。”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自顾自动了动嘴唇。我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去——十三岁的景昊和我长得多像。一样莹白的皮肤,只是他的双颊上没有血色;一样浑圆的墨黑眸子,只是他眼中没有神采;他坐在那里,茫然地直视。唯有身上包裹的袍子金黄的颜色,才显示出他无比尊贵的身份……忍不住用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睛,感觉到睫毛在掌心轻轻闭起,再打开,像蝴蝶的翅膀。拿开手指,景昊那隐没在碎发下的黑色眼瞳中涣散的恍惚才缓缓凝聚起来。
“是姐姐……姐姐回来了……”我拉起他的手,热泪像滚烫的烛油,一滴一滴溅落到他瘦削的骨头上。我把景昊的手放在自己腕上,“你看,你送二姐的镯子,我一直都戴着……”
景昊面无表情地看我,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却听不真切。
我捏着他的手,从单薄的手掌到干瘦的臂膀。景昊从前是一个多么圆润的小胖子啊。
“殿下勿怪,太子认不得人,也不会说话……”管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强压下喉头的悲切,向管申询问。
他低声道:“有一年多了。前年暑热,太子贪玩弄水着了凉,后来连着发烧不醒有十多日……”
“当时,太医院是何人为太子诊治?”我急忙问道。
管申回答:“回殿下,是张太医。”
张太医……耳边只觉嗡嗡作响,连带声音也变得尖利,“就是当年为齐美人诊治的张太医吗?”
管申没有做声,表示默认。
“他在何处?”我惊跳起来,只恨不能亲手将这个老贼剥皮剜骨。
“回殿下,张太医诊治失措,贻误太子病情,当时已被陛下斩首。现在每日为太子殿下诊视的是王赵两位太医。”
正谈着,外面忽然喧哗起来。我不便久留,慌忙退出来。走出大殿,我还双腿发软,有些跌跌撞撞。只见面前一片混乱,许多宫人在乱跑,远处还有阵阵恸哭声。
“发生什么事了?”我伸手抓住一个乱跑的小宫女。
她口中乱叫:“这位娘娘,了不得了,皇上驾崩了。”
“浑说!”我也大叫,“我方才还……”
她在我手里扭着身子,想要挣去,“宫外头都是兵,围得跟铁桶似的,怕要打起来。娘娘是哪个宫里的,也快回去关好宫门啊。”
我手一松,她立刻跑掉了。
一时间,眼睛像是被什么遮住了,头晕目眩,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在流失……我只能背抵着殿前的大柱子,来避免自己摔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殿下,您怎么在这里,害得老奴好找!”
我仔细辨认,这是护卫我进来的内官刘林。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二哥宫里当差。小时候爱唤他“大个”,因他长得特别高大。可是二哥不许我这么叫,因为“大个”听起来像“大哥”,这样他就比二哥的身份还高一些了。可是我就偏爱挑二哥在的时候叫,好看着刘林的尴尬、二哥的着恼。
“大个,”我说,撑在他扶过来的手臂上,“他们说,父皇驾崩了……”
他搀起我,“殿下快些随我出宫吧。宫里头要乱……”
我的父皇,他是真的去了。没几日,整个天下都读到二哥的继位诏书。
“……门下。承父命续大统。嗣正祖宗之庙,扶神器与社稷,如临深渊之中。先皇贤达聪锐,劳心费力,勤与政务,使内安百姓,外威夷族,尽功天下二十载。朕以天下之望,秉先皇之遗,惶恐失心,惧怵无边。唯殚精竭虑,正官吏,扶万民,不敢丝毫懈怠。承旧制咸使天下闻之,达之远邦,悉可知意……”
我问裴青:“那一日,你在何处?”
裴青道:“奉命包围柳盛府。”
“柳盛怎样了?”
“他负隅顽抗,战了一夜,后来自焚。”
裴青说得极淡,我却可以想见那一夜的惨烈。
“现在柳家怎么样了?”
“诛九族,柳皇后赐自尽,一干同党还在审查。”
胸口翻腾得难受,“柳氏一案,二哥都是叫你处理吗?”
裴青淡声道:“皇上圣明。”
也许是长久以来始终绷紧的那一根弦骤然松断了,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在破碎,口中涌上浓浓的血腥味,连腹中也随着一阵一阵抽痛起来。
他急来扶我,“你怎么样弄玉?牵肠散是柳皇后给你的,总有法子让她交出解药,”
我扯住他袖子,“青,听我的,你把兵权交给二哥。这些事,不该你去做。将来,你可想过将来……”
他的视线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浮现在脸上的却是像解脱一般的表情,“你觉得我还能脱身吗?”
是的,我们在多年前就被卷进了这股狂潮,身不由己,情非得已。一路走来,青的悲凉,胜我百倍。
“一起,”我说,“我陪你一起。”
夕阳终于收起了最后一抹光亮,天边隐约可见淡淡的月影。久久地凝视高悬的牌匾,麟德宫,我终于归来。
权倾一时的柳家,就这样被二哥轻易打倒。八年,终于可以一雪母后的冤屈。可是父皇已逝,景昊已昧。除了我,还有谁在乎?
我站在宫殿的入口向内望去。柳皇后端坐在大殿中央的皇后宝座上。
她从未失却半点风度。哪怕是今日,她的头发依然梳得溜光滑亮,冠冕上葡萄大的珍珠泛着冷光。十二层的正礼服一层一层穿得极妥帖。长长的裙裾一直垂放到台阶下。
五年,塞外的风沙吹黄了我莹白的皮肤。时光,却似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凤目,依然妩媚凌厉。身段,仍旧窈窕秀美。
“弄玉。”她看见我,失声喊出我的名字。
“一别五年,”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回来送母妃一程。”眼角余光已看见裴青立在大殿一侧,旁边跟着几个内官,捧着白绫、匕首和一壶酒。
惊讶只不过在她的凤目中稍作停留,柳皇后冷冷笑了数声,才宣布,“你们终于赢了。”
她的语气,像是在对我们下达懿旨。
裴青的语调十分低沉,“请皇后娘娘交出牵肠散解药。”
柳皇后忽然大笑,凤冠上的垂坠流苏四处乱晃,“五年了,弄玉的毒还未能解吗?那本宫还算不得一败涂地。”她看着我,眼角微微上挑,“你居然带着毒活到今日。”
裴青继续低沉了嗓音,“交出解药,娘娘还是皇后,陪葬父皇身侧,享后世香火祭祀。”
“陪葬?香火?”柳皇后嘲笑道,“把本宫丢在乱葬岗便罢了。一族都成刀下鬼,我岂敢独享祭祀?”
裴青沉默一会儿,才道:“皇后应该为宣城公主着想。”他的声音有几分阴鸷,同时向门口的侍卫递了个眼色。
仿佛应和着裴青的话,仙蕙急奔入内,白色斗篷长长地拖在身后,使她的身影愈发显得清冷而孤绝,“母后,他们一直拦着孩儿。”
看见女儿,柳皇后才流露出悲苦的神色,唤道:“蕙儿,你不该来。”
仙蕙扑上去伏在柳皇后怀里,哭道:“母后,满族俱死,为何只留下我?”
“这就是皇家。”柳皇后唇边漾起嘲弄的笑容,“愿新皇福寿绵长。”
她看着女儿,又把目光投向裴青,很仔细地看着,像是才刚刚认识他,“我可以交出解药,只是有一个条件。”
裴青低沉了声音,“皇后请讲。”
柳皇后抚弄着仙蕙的面颊,用最温柔最和缓的声音说道:“我要你发誓,好好待仙蕙。”
仙蕙伏在柳皇后膝上的头抬了起来,泪凝在腮边,映出不忍逼视的凄艳。
“孝澄,放过我母后,我愿意替她!”仙蕙忽然疯了般地喊着,向我们踉跄而来,跪倒在裴青的脚下,“你屡次就死,都是我求了母后,才护住你。就算舅舅有错,母后在深宫,怎么能够知道?”
裴青的双眸霎时横生波澜,微微颤搐的嘴角抿了抿,慌忙将仙蕙扶住。
孝澄是裴青的字,我从未唤过。我一贯只叫他青。
我也没有想到,柳皇后的交换条件,竟是这个。
我走近柳皇后,和她只隔着几层阶梯,“景昊,是否也是被你所害?”
她看了我一会,嘴角露出一个极为诡异和反讽的笑容,“害他?一个傻子?”
我语气骤冷,“时辰不早,皇后还是早些上路吧。”
裴青眼中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他面对着柳皇后,缓缓举起右手,“青有生之年,必一心一意尽力保护宣城公主。若违誓令,万世无可超生。”
我更没有想到,青立下这么毒的誓。
殿里一时肃静。
轻微的金银相击之声,是柳皇后在慢慢点头。凤坠上的宝石相互碰撞着。
“有一种药,”柳皇后对着我,一个字一个字极缓地说道,回声在大殿里来回冲撞,“名唤九转丹,只有皇上手中才有。”
九转丹?太阳穴猛然跳动。
二哥曾在军营里给我,我却给了耶律楚。上苍弄人,它竟是牵肠散的解药?
说完话,柳皇后的目光在毒酒、白绫和匕首上一一拂过,“还是酒好,”她喃喃道,“一醉解千愁……”她并不取杯,直接端起酒壶,仰起头,向自己的喉咙灌去。
“母后……”仙蕙激烈地呼唤,破碎的声音犹如划过心间的一把利刃。她回身抢步上去,伸手夺去柳皇后手中的酒壶,掷在地上。未饮完的酒液汩汩地向外流淌。
剧烈地咳嗽,嘴角喷出血来,流淌在洁白的下颌上,滴落在明黄色的礼服上,让人不寒而栗。
顺着她逐渐黯然的哭泣声,柳皇后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倒在仙蕙的怀里。
凝固的气氛中有令人窒息的悲哀。
仙蕙抱紧了柳皇后。她冷痛的目光看过我,又去看裴青,然后把母亲的身体端正地摆好,把她掉下的凤冠拾起来放在身体旁边。她站了起来,方才的失态又恢复成冷淡,垂下的凤目却因为眉间的凄楚而变得更加冷寂。美丽的脖颈带着不可亵渎的贵气,傲然地挺直。
裴青向仙蕙走去,我转身独自走入黑夜。
仙蕙,其实你的母亲,比我母亲幸运太多,她还可以穿着皇后的礼服,有尊严地死在女儿怀里。
抬头,今晚的月色,竟似受了杀戮的感召,微微有些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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