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烈日,把每一寸光辉洒向四域。大地无限光明,黑暗无从躲藏。大明宫前,甲士如虎般横列。阳光砸落在那些鲜明而荣耀的甲胄之上,仿佛一片镜面森林张开阴影。那令人不敢逼视的酷烈与雄壮,就在这皇权的城墙之下。
“宣——”含元殿前,威武的呐喊从深阔的内殿一直传到我脚底。
“吾皇万岁!”两手合揖高举,深深叩下,双膝平跪于地,额头触地,以示对天子的绝对服从。
因为抱病,我已有近一年未出静园。二哥照例和气地关怀一番。但我知道,这是一次正式的召见,必定有一个重大的决定,牵引我命运方向。
二哥谈起父皇,道:“先皇去后,未尝有一日敢忘其叮嘱。而今海内升平,唯幽州仍丧契丹之手,令朕寝食难安!”
幽州,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失去它,向南直到黄河,大周都无险可守。契丹骑兵若来,一马平川,可以直入中原。失去幽州,也失却了北方马场。没有马,就无法建立骑兵部队。我懂得二哥的忧虑。他随时要防契丹兴起南下之心。
我点头道:“先帝遗训,与民休养生息,不可再起兵祸。燕国女流,不敢妄议朝政。私以为不如与契丹通好,百姓各自安居乐业。”
二哥十分赞许,“朕正有此意。犹记当年父皇将你下降耶律楚,去契丹国号,复渤海旧称,每岁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粟十万石。你虽归来,盟约仍在。朕愿仍课以岁币,以求通好,不闻刀兵。”
听二哥的意思,大周已经愿意正式承认契丹立国。
他又道:“不过三年罢兵,两国断交。为表诚意,需派能得耶律楚信任的人去,才可促成和谈。”
耶律楚最信任的人……忽然有些明白二哥召我入宫的原因。
他继续说道:“朕愿增银二十万两,再加绢粟,换取契丹马匹。”
原来二哥是打算和契丹换马。
“皇上想要换取多少马匹?”
“十五万匹。”
十五万匹马,足以装备一支四五万人数的骑兵部队。我忍不住摇头。耶律楚不是傻瓜,他绝不肯给大周这么多马。二哥看着我的神色,说道:“你想得很对,朕要十五万匹好马,但耶律楚不会答应。”他继续说道:“只有你去,会不一样。只要谈成,银两绢帛要多少都可再议。”
我抬起眼来与二哥对望。他的眼神恳切急迫。我的呼吸悠长而轻冷。
“这么多马,皇上是要装备骑兵以攻幽州吗?”
二哥满面肃容,向虚空遥遥一拜,“父皇两征契丹,正是因为幽州一旦落入鞑虏手中,北方永无宁日。朕不得不加以防备。”
他站起来,在空旷的大殿里踱着步子。坚硬的石砖发出沉重的回声。
“你久在契丹,最是清楚,那是一头尚未长成的猛虎。耶律楚正在推行新政,走改革之路。野蛮落后将逐渐淡去,儒学、佛教、耕种、手工,他们无所不学。终有一天,也许很快,它会成为大周最大的祸患。朕并无贪霸天下之心,只为护佑大周子民。”二哥的眼神带着难以名状的焦虑,闪烁着奇异的光辉。他终于停下脚步,眼光重重地落在我身上,“大周江山不能坏在朕的手上。”
我完全明白二哥话中之意,他要建立骑兵来防御契丹南下野心,保障百姓安居乐业。但是,买契丹的马来防御契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事说不出的奇怪,一时又猜度不清。
疑虑重重中,二哥已按住我的手,“三妹,这件事只有你去,朕相信你一定会去。”
这命令口吻的“一定会去”四字让我震动。一股阴寒的凉意从他的指尖,一直传递到我心里,在那里盘桓不去。
是了,泽儿还在他手里。咽下哽在喉头的苦涩,我问道:“泽儿他……好吗?”
二哥眼神温和,带着安慰的语气,“等你回来,便去看看他吧。”
长跪,我深深叩首,低沉的声音铺展在面前的金砖上,似乎也带上了砖石的硬度,“谢皇上恩典,臣妹必竭尽全力。”
二哥含笑,十分欣慰,“三妹此去,一路风尘辛苦。为国为民,也是大功一件。朕即拟诏,封你为长公主,另派三百精兵护送。”
我再拜谢皇恩,缓缓退下。步下大殿前数不尽的汉白玉阶梯,一片阴影掠过天空,大地倏然变暗。我抬头,正望见满天黑云好似一只巨大的手漫过一切。
这是我第二次北去,在离开契丹三年之后。这一次,征程直达天福。
浩荡的关山布满着苍茫的影子。一路艰辛,奔流不止的辽河越来越近。横马河滩,看浩荡河水澎湃不止。我望见遥远的辽河自天而来,河水扬波。我望见燃尽的夕阳悄然西下。那落日的方向,正是长安。我忆起曾经有人扬起鞭子指向夕阳下的山脉。他的脸沐浴着黄昏的流光,温柔的声音仿佛描摹记忆的回声,“看,黑山,那是一座神山。”
这是二哥景宏的时代,出使的排场自然非常。
明黄色的仪仗在阳光下烁烁生金。离天福城外三里,下车换乘五凤肩舆。十二支炝金羽扇围簇遮挡,四名内官稳稳抬起肩舆,随着引导的执仗侍卫缓缓前行。
天福城门大开。内官奏道:“契丹皇帝将亲迎长公主。”
城内外立满我熟悉的黑甲鹰军。毯道两旁是随行而来的侍女内官,一色赭红,垂手而立。
天福城下,一众人簇拥着的,便是耶律楚。远远望去,他穿的是紫色九龙袍。身后立着的丽人应当就是述律皇后吧。她绰约亭亭,红色的窄衽长裙,耳边硕大的金环远远便能刺痛人的眼。
肩舆以极缓的速度轻稳着地,十二支羽扇同时散开。我起身扶住身侧侍女的手,踏上长绒卷毡。望仙髻巍峨华丽,饰以金翅,望之若仙。明黄色礼服上金线珠玉刺绣成九尾翟凤。长长的披帛拖曳在后,约有丈余。在阳光下,影子拉得更长,使我原本娇小的身影近乎夸张地扩大。
看清耶律楚容颜的刹那,心底袭来一阵痛意。连忙掩下那一瞬的失态,想要露出端庄高贵的微笑,唇角却只带上微弯的弧度,僵硬得像戴了一个面具。
一别近三年,他神情肃穆而庄重,丝毫看不出情绪。我的眼神控制不住地移向陪侍一旁的女子,却意外地发现那并不是述律新月。
忍不住瞩目,脚下也错了步子。侍女轻轻稍握紧手,我才回神,耶律楚也正把视线投向我。四目相对一瞬,他目光深邃,似能直探心底。我慌忙垂下睫毛,勉强维持仪态万方。
“周朝皇帝贵重,使长公主亲来契丹,结两国之好,功在千秋。”耶律楚的声音,仍是熟悉的清冷,更多了几分稳肃。
我也打起精神,竭尽全力使声音听上去更庄严,“本宫奉大周天子令,千里来使,结好贵邦。蒙契丹皇帝亲自出城相迎,倍感荣光。”
于是击鼓鸣号,堂皇入城。
高台上已设宾主双座。其余人等均下立。台下开始助兴表演。
“三年不见,公主别来无恙?”耶律楚先坐下,端起酒来。
我穿戴着数十斤重的袍服金冠,走到客座一路叮咚窸窣作响。揭开茶盖,清澈的茶汤映出艳红双唇,“托圣上洪福,一切顺遂。”
“顺遂?”他转着酒碗,冷笑一声,“朕看你很不顺遂。”
耶律楚就是这样直接,他从来不喜欢寒暄与虚礼。
“此三年,周朝变故颇多。”他声音低沉,“你的弟弟不在了。”
猛然被他戳中痛处,手中茶杯微微晃动。
“他也死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裴青。
合上杯盖,深深呼吸。眼观鼻,鼻观心,我的声音冷得像冻硬的石头,“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我侧过面向另一边,却仍能感受到来自他方向那灼热的目光,将半边脸烧得滚烫。
“公主不问内情?”
心中岂无疑问,但我并不敢去揭那些遮掩着丑恶罪行的盖子。裴青的背叛,是给我最沉重的一击,重到不能想起。抿了抿干涩的唇角,我道:“本宫不想知道。”
“朕想知道,”耶律楚眼神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道,“公主为何来?”
我拿出准备好的言辞,“为两国百姓安居乐业,免于战祸,前来结盟。我朝天子愿以金帛换取马匹,通商友好,各得所需。”
“马匹?”耶律冷冷道,“景宏所求多少?”
我长舒一口气,“十五万匹。”
耶律楚微扬眉,“他也真敢开口。”
“只要有好马,价格均可商议。”我解释道,“大周唯求国泰民安,绝不先动干戈。”
他并没有理睬提出的条件,直接拆穿我,“你明知十五万匹马朕不可能给周朝,为何仍不远千里前来?”
台下忽然轰然叫好,原来是方才那红衣美人手执琵琶,上得台来。
我看了一眼,仍垂目而坐。耳边开始响起清脆的琴声。初时朦胧,只闻叮咚,袅袅仙乐流水行云。不多时陡然用力,手指以刀的削刮之势在弦上行走,起落之间,琴音忽变,金石裂帛,砰然铿响,划过一串铮铮铁戈之声,带起黄沙孤烟的苍茫,浊浪滔天的惊迈。秋风萧瑟,草木皆兵,暴风骤雨,山崩地陷。琴音越拔越高,激昂处如阵前厮杀,战马奔腾;悲壮处似血染沙场,九死一生。
果然人美艺高。能随侍耶律楚身边,想必受宠。在台下献艺,又可知身份不高。为何反不见述律新月,令我有些纳闷。
我想起耶律楚曾受伤的手,这几年不知如何。待启声询问,他忽然高声赞道:“好!”问候的话止于唇边。自嘲地微微一笑。他的手,自有人关怀,何劳我多心?想到此处,只以袖掩了口,轻咳几声。
他仍看着台下,似不经意道:“公主远行千里,想必劳累,先歇息数日吧。”
天福宫已彻底毁于战火。都城,还在缓慢重建中。我居住的,是临时搭建的宫帐。带来的三百护卫也被获准驻于附近。
草原的雨季来临了。越是晚间,雨越大越急,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我眠在帐中,梦中似有金铁相交,铮然作响。渐渐呼喝惨叫声,不绝于耳。惊坐起,呼唤侍女,却连呼不应。
我从榻上起身,步出帐去。连绵的雨滴像是倾泻的箭矢,交织成硕大无比的水之幔帐。地上升腾起层层的水雾,一片迷蒙。
帐外也没有一个人。侍卫内官宫女全都不见踪影。风卷雨来,一阵血腥气,也带来更为清晰的打斗呼喝声。浑身悚怖,我在雨中疾步而走,水顺着长发滴滴答答往下。面颊上也都是水,迷迷蒙蒙看不清楚。
议政帐越来越近,一道闪电划过。在这一刹那的白光中,我忽然看见,银色和黑色的交织,血与水的喷溅,兵器同兵器的碰撞。
若不是身上被雨鞭抽得生疼,我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郑通、郑通。”我大声喊着此次护送我来契丹的副使,一边向混战中心奔去。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夜,越近越能清晰地看清地上密密麻麻地躺着的护卫尸首。在一道又一道闪电劈向大地的瞬间,我看见黑色兵甲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只剩下十几名银甲战士还在作殊死搏斗。
以众围寡,这分明是一场赤裸裸的杀戮。
“住手!”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怎么回事?”
有人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漆黑一片的夜里,我仍然马上从动作姿势感觉出那是耶律寒。
“耶律寒!”我唤他。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我发现他神色汹汹,眸色寒极。
闪电之后,隆隆的雷声滚动起来,似乎连城墙都被撼动,发出低沉的震颤。
“出什么事了?”我冲他喊道。
“殿下不知道吗?”他反问了我一句,将我从战团旁拖开,一直拖到议政帐里。
一阵亮光扑来。“又是这个周朝妖女!”愤怒的声音很熟悉。我顺眼望去,在围着火炉的一圈人中找到了说话的萧显。
“为何屠杀本宫护卫?”我对帐中一众人喊道。头发和衣服不停地向下淌着水。
耶律楚上下看我,突然说:“取衣给她。”语气严厉。
我这才意识到身上的丝缎锦衣被雨水浸透,全都黏附在身上,曲线毕露。我自己抱住自己,脸上一阵一阵滚烧起来。
有人拿来了袍子。我接过,围在身上。没有明黄色长裙凤冠的装扮,就像是失去了保护自己尊严的壳。
“报!”忽有一将自帐外来,单膝下跪道,“首犯郑通已活捉。末将稍加拷问,他胆小畏死,已招供是受周朝长公主指使谋刺皇上。”
众人一齐把愤怒的目光向我投来。一股凛冽杀气,直刺周身。
“犹记先皇在时,当年所谓和亲,也是潜藏刺客,伺机作乱。”
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转过脸去。火光中映出的,果然是述律羽之。他从耶律楚身边另一主位上霍然立起,声音近乎咆哮,“周朝一贯诡计多端,先皇为景宏所害。此仇此恨,不共戴天。皇上,当斩此毒妇,将其首级送往周营,以示契丹之威。”
在述律羽之不断翕动的双唇中我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被卷入了一场谋刺之案。而我竟对其中内情分毫不知。郑通出身蓝甲军,身经多战,岂是畏死之士?为何只略略拷问,便将我扯出?还有,以区区三百人,在这天福之内,竟欲谋刺契丹皇帝,听来简直匪夷所思,如同儿戏一般。到底是手下护卫真有阴谋,还是契丹存心挑衅?
我把迷惑的目光投向耶律楚,发现他也凝视着我,眼里带着某种陌生的洞悉,“将长公主投入死狱,严加审问。”
我并未作解释,因这些年来我已逐渐消沉。天下纷争,自己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牵扯期间的旁观者而已。一切事情,我都无力左右。
从座上宾,到阶下囚。死狱,这是我熟悉的地方。
有人入死狱来,不是来审问,竟是三年未见的阿君和瑶琴。久别重逢,抱头痛哭,她们自述受命来狱中服侍。谈起别后,才略略知道这几年契丹的情形。
我走后一年,耶律楚立了述律新月为后,并在上京为她专造一座掬月宫,以示尊荣。然而耶律楚却并不常在上京。他更多的时候留在天福,主导新政推行。
我入天福时看到的红衣丽人,是北方日连部酋长所献,因善弹琵琶,颇得耶律楚青眼,因此随侍在侧。
自我走后,阿君和瑶琴便被遣到天福,一直在这里充作侍女,却没想到我还有归来之日。尤其是瑶琴,双目哭得肿如红桃,“殿下怎会又来契丹,还被关入这死狱之中?”
仔细想来,无论此次事件由大周和契丹哪一方挑起,都是为了引起战端。二哥和耶律楚,也许终将用一场生灵涂炭来证明谁是强者。
因为有她们的陪伴,死狱中的生活并不很辛苦。囚室清洁,饮食衣被也一样不缺。看押者亦为女官。过几日,有两个面生的官员来询问雨夜情形。我据实陈情,他们也不相逼。
这一日天方拂晓,忽有侍卫前来,“有请长公主。”
瑶琴哭泣,阻我前去。
我安慰她道:“你们自安心等待,本宫并未参与谋刺契丹皇帝,不必忧心。”
来人引我至议政耳帐,低声言道:“公主请在此等候。”说罢退去。
我方立定,便听见内帐一片激烈语声。
“陛下,妖女深入我大契丹南都,对我们的虚实掌握很多。如果她密信周朝皇帝,让营州登陆的数十万周军知道我们只有两万步兵守城,再加五千骑兵。他们便会长了胆子,不顾一切地扑来。所以老臣恳请陛下,放弃天福,到各部落中集结部队,再在广袤平原上给他们致命一击。”是述律在侃侃而谈。
“营州距离天福走最近的路也有五六百里。周军都是步兵,每日急行军也不过四五十里,要来到天福,需要至少十日以上,而且疲惫至极,补给线也会很长。我黑鹰军虽然分散周围,但集结起来最多只需五日,完全有时间以逸待劳,断绝周军补给,将他们全歼。如果皇上这次再放弃天福,更会引起朝局震动,失掉南契丹民心。末将看不如立刻派人去各部落集结部队到天福,然后伺机歼敌。”耶律寒的声音传来。
述律的声音很是不屑,“如果周军不北来,而是转而向西,攻击棘城到幽云一线,首先拿下幽州,再配合从霸州北上的周军,占据辽河,切断南北契丹会合路径,分而歼之,那我们岂不是在此坐以待毙?”
“皇上、丞相,请听末将一言。”萧显缓言道,“周人登陆营州的消息只是从几个逃脱的营州守卫那里听来。他们在慌乱逃窜之时,所看所感,未必真实。按照以往情形,周朝老皇帝的进攻全部从幽州一线展开,没有海路计划。而要从胶州发兵,渡海来到营州,运送数十万军队和军械,、马匹、补给,就得有船。末将内弟曾去周朝江南沿海经商,他们最大的船只不过四五丈,最多能载一二百人。运送数十万人,要有上千艘这样大船。景宏登基不到三年,就算动用全国人力,也不见得能造如此多船。依末将看,应该派出斥候骑兵,再去准确侦查,再动不迟!”
耶律楚的声音显得特别沉郁,“诸位所言皆有理。周军虽在营州已登陆三日,但我们仍有回旋余地,此际不可惊慌。”他停了停,唤道:“亚父!”
“老臣在。”述律应道。
“请火速派人往南契丹各部落调兵,限黑鹰军五日内集结于天福城下;并传令北契丹,限他们十五日内集结在辽河至燕山一线待命。”
“遵旨。”
“耶律寒。”
“末将在。”
“立刻派出斥候骑兵,沿棘城至营州一线伺机侦查,由原来两个时辰一报,改为一个时辰。人员不足,你自去调配。”
“是。”
“耶律肃负责修葺城墙并加固防务。只有几日时间,你务必投入全部人力,以防周军来攻。”
“臣必尽全力。”
“诸位,时间紧急,都散了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帐而去。帐帘忽然拉开,我看见议政帐中只剩了耶律楚。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你都听到了,周朝大军已在营州登陆。”
终于知道二哥令我前来契丹和谈的真正原因。他并不需要十五万匹马,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讨伐契丹的理由。如此,郑通的一切所为便都可以解释。
耶律楚叫我来,也许是认为我知道些什么。因此我淡淡说道:“本宫只奉命来使,商议交易马匹之事,其余一概不知。”
然而他并没有问我什么,只说:“你的处境很危险,已成契丹公敌。今日起,便留在我身边,寸步不可离开。”
从得到大周奇袭营州的消息开始,已经七日。耶律楚发出征兵的命令也已经过了七日。然而,黑鹰军却一个没有到,而北契丹也没有一点消息。坐在议政帐主位的耶律楚此刻虽然依旧是镇定姿态,我却能从沉重的呼吸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平静。
一早,述律羽之急急入帐。我依旧隐在耳帐,听他语气沉重,“北契丹路途遥远,去传令的士兵出了什么状况未及时回报也未可知,但是我们南契丹的黑鹰军竟也未到,这就……老臣揣摩,是不是陛下施政有些操切了……”
耶律楚沉默着,没有答话。我猜度述律之言。所谓施政操切,应是各部落酋长对部落兵制度转变为国家兵制度强烈抵触,以致拖延发兵。
少卿,又有沉重脚步入帐,“末将舒穆鲁参见陛下。今早城外已发现小股周军,尚无对天福发动有威胁的攻击。末将揣测是他们还没有聚集完备,也有不知道我们虚实的因素。但是,如果这样等下去而没有行动,我们被周军围攻是迟早的事,请陛下早做决定。”
耶律楚依然沉默。
一声帐外士兵的呼喊声打断了片刻的沉静,“报陛下,幽州黑鹰军百夫长石末甘林有十万火急之事前来禀告。”
“传进来。”
“是。”
我将耳帐轻轻拨开小口,只见一名全身染着血污的将军跌跌撞撞走进议政帐,扑通跪下大哭,“陛下,请快给幽州增兵,再晚就来不及了。”
耶律楚斥道:“哭哭啼啼,如同妇人,幽州如何,仔细说来。”
石末甘林这才勉强收起眼泪,道:“五日前,周朝皇帝亲率数十万周军趁着雨水天气对幽州、渝关发动奇袭。幽州守将萧临疏于防守,被周军乱刀砍死。仅仅两个时辰,幽州就失守了……万夫长审落虽然全力抵抗,奈何周军人数太多,潮水一样进攻,抵挡不住,损兵折将,退守棘城。临危之时,审将军命令我突出重围,前来报信要援啊,皇上。”
舒穆鲁惊道:“景宏亲征?幽州这路军怕是比营州那一路人数更多。”
述律的声音从旁响起,“幸而皇上在那周朝妖女来到后,有所警觉,派了一万黑鹰军加强幽州防务。否则审落现在哪有兵可用?他还要增援,这里哪有兵援他?”
耶律楚看着地下军事沙盘,道:“周军两路,来势凶猛。幽州、棘城只能暂时放弃。设法带信给审落,务必从棘城突围,向营州进发,去切断营口周军的补给线。”
正说着,外面忽然大哗。只见一名军校慌张入内道:“陛下,快出去看看吧。”
我不知何事,心中疑虑,然而记着此刻自己处境,不敢妄为,只耐心等着。这次过了多时,众人才又入账,一片愤恨之声。
耶律楚的声音响起,“他的信,读来朕听。”
有人开始用契丹语诵读起来,“大契丹耶律史告南契丹所部,耶律楚以弑兄篡位,以杀戮夺权。其人似豺狼,其心似虎豹。篡夺以来,屡兴战火,契丹族众十去七八。念望我族群艰难求存,数百年之不易,必将勇力合心,诛此灭族之种,再添耶律荣光……”
还未读完,述律羽之已怒不可遏,骂道:“贼贱种,竟将老臣派去北契丹的传令兵全部砍了耳朵鼻子,用马绑回来。如此羞辱,恨煞老夫,悔未早将他剁成肉泥。”
舒穆鲁也愤愤道:“耶律史竟趁此机,策反北契丹。他定是又和周朝勾结上了。”
从耳帐缝隙中望去,耶律楚却轻蔑一哂,“亚父不必恼怒,此人两面反复,定不能成事,不必理会。”
话音刚落,“报——”又一名将军入帐,“城墙守卫来报,城外周军正在围攻前来集结的小股黑鹰军,请示皇上裁决。”
耶律楚扔掉信件,便和众将出帐而去。
这一次,直到黄昏,他们才再入帐。我听见了极为熟悉的破锣般嗓音在那里埋怨,“黑鹰军都是从各部落陆续而来,这样几百一队,稀稀拉拉,还没到天福,都被周军吃光了,连骨头都他娘的没剩下!皇上还不救……”是独臂李德威。
耶律寒也在一旁劝道:“陛下,打吧。”
众将也纷纷嚷起来,情绪激动万分。我再从缝隙中看去,只见耶律楚紧锁横眉,立于中心,向李德威严厉道:“谨守城池,再有胆敢出城作战者,立灭其族。”
众人顿时一片肃然。
大周两路来袭,营州登陆这一路已将天福团团围住。另一路二哥亲率,从幽州进军,怕是也已不远。耶律史又在此刻策反了北契丹。此际形势,可谓四面楚歌。
待众人散去,耶律楚一身黑甲步入耳帐,“今夜突围出城,你随朕走。”
我坐在毡毯上,抬眼看他,“带上妇人,突围多有不便。”
“你不可留在天福,”耶律楚的眸子在铁盔下闪光,“不等周军来,守军先会因为泄愤把你撕成碎片。”
“报告陛下,述律丞相来了。”耳帐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禀告声。
耶律楚没有再理会我,回到主帐对述律羽之道:“亚父从北门渡河而去,朕率军掩护你。集结好各部落的军队,便到小回坡等朕会合,再同周军决一死战。”
述律羽之的声音不无悲凉,却也没有一丝惊慌,“老臣即便粉身碎骨,亦将不辱使命。只望陛下千万谨慎小心。”
“亚父,多年来蒙你忠心。”耶律楚紧紧搀握住述律羽之的手臂,“景宏亲征,来势汹汹。今日契丹,有灭种之灾。全仰赖亚父威望,救国土于危亡。”
述律羽之再拜,洒泪而去。他们的言语情状中,军情的凶险向我扑面而来。二哥亲征,他怕是倾巢而出,誓覆灭契丹。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天福南门大开,一队铁骑卷地而出。当先一面迎风黑色战旗,旗枪闪烁生光。清一色黑色战马,黑色铁甲,似午夜幽灵般直扑周营而去,瞬间就突破了周军大营。
“契丹兵、契丹兵!”
“耶律楚要逃跑了!”
不远处的周营顿时大噪。一时间,内外响动,骑兵直逼周军大营中军,所到之处,横砍竖劈,马蹄飞踏。夜幕的笼罩下望不见混战的惨烈,但外围周军很快开始行动,原本将天福团团围住的各路从不同方向朝大营中军涌去。
片刻间火光齐放,亮光闪灭处可见骑兵虽左挡右冲,却为箭弩所制,纷纷坠马。周军步兵人数越聚越多,蜂拥而上,疯狂砍杀,惨叫声十里可闻……
当一千黑鹰死士出南门,引去三面围军时,述律已自北面长河渡河而去,而耶律楚带着我和四千骑兵向西南面的营州进发,去设法和审落会合。
回头再望那片战场,一千骑兵仿如孤狼纵入虎群,被周军吞吃得干干净净。我不禁问道:“可惜了,从南门领军冲入周营的将军如此神勇,不知是哪一位?”
耶律楚眼中的晶莹在月色下闪光,“是李德威。他言自己独臂,不耐久战。为免拖累大军,情愿作死士。”他停了停,“我一定会给他报仇。”
我惊叹悲惘,往日李德威鲁莽而憨态可掬的种种形象袭上心头。此次入契丹,只有今日才听到他那一句熟悉的“他娘的”,连面都未曾照过,已阴阳永隔。李德威用他和一千人的性命,换取了宝贵的脱逃时间。
黑鹰军如狂飙一般突进。耶律楚一直要我骑马跟随,不能脱离他左右。从深夜到红日当空,连续五六个时辰不停歇地疾驰,我早已震得精疲力竭,神智昏沉,难以驭马。耶律楚时不时要放慢速度等我,并在我座下马臀上猛加一鞭。
当马再次奋蹄跳过一个土坑时,巨大的震荡竟使我向一边歪滑下去。
身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我的腰,把我拉到他马上。
“你怎么样?”他一只手将我揽在胸口,大声问道。
我双腿已是酸软不堪,腿根内侧磨蹭得剧烈疼痛。过度的喘息使肺部一阵阵闷痛。
“玉,坚持住,我唯一无法左右的就是时间。”
这是来契丹后耶律楚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阳光使我睁不开眼睛。我用残余的微弱力气,向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稍事休整!”耶律楚见我已实在无力支撑,向身后骑兵喊道。整支队伍这才停下脚步。
他把我放到地下,一只手枕在我脑后。有水囊送到唇边。我拉住囊口,贪婪地喝着。清水冲刷过塞满黄尘的喉咙,精神顿时为之一爽。可是没喝几口,水囊就被夺走了。
我扯他袖口,扑过去抢。耶律楚伸出我身下那只手拦住道:“不能再喝。久渴而狂饮,会使气血失常,甚至猝死。”
我愣住了。他站起身来,周围将领立即围拢过来。耶律楚以刀柄在沙地上画出线路,“周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是过长的补给线是致命软肋。营州、幽州失守,景宏的攻击套路已然呈现。他无非分兵两处,从营州伸出一只手,从棘城伸出另一只手,然后形成钳形攻势,合围天福。我们当赶往营州,先切断补给线,然后与述律丞相集结的大军汇合,消灭这支断粮的周军,再迎头痛击北上的景宏。”
说话间,已有飞马来报,“陛下,前方出现周军!”
将士们顿时一阵骚动。
“大概多少人马?”耶律楚急问道。
斥候兵道:“回陛下,约有数万,步兵为主。”
“来得太快了。”耶律楚低语道,略作思忖,道:“若所料不错,这支周军当是向天福而去的景宏部。”他扫了一眼正在列阵的黑鹰军将士,高声喊道:“战场偶遇,周军气势正盛。我军分作两股,随朕冲锋。”
他派了数人,将我安置到一处高地上隐藏起来。方在大石后躲好,平原上已是飞尘滚滚。银甲兵高举着“周”字旗帜,密密麻麻地涌来,仿佛无穷无尽。
再看随耶律楚突围而出的黑影骑兵,不过数千人。他在马上挥舞巨大的黑色令旗,黑鹰军立刻如潮水向两边散去,并未与周军正面接触。与此同时,大量的弓箭已经砸向正在冲锋的周军。
此刻,周军已经很近。人群中,我一眼便看见二哥身影。因为他所骑之马分外高大,身边又簇拥着许多骑兵。二哥发令,身边一将亦扬起黄色龙旗。排列在阵形两边的步弓弩兵顿时停下脚步,分别向两边的黑鹰军疾射。周军弓弩兵人数众多,射完一轮,后队立刻换上,战场箭矢横飞,一片嗖嗖,绝无间歇。黑鹰军遭到猛射,行动顿时缓落。二哥纵马入阵,连斩数十人,杀入黑鹰军中央。曾经见识过蓝甲军的骁勇,这却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二哥本人在战场上的剽悍。
耶律楚见景宏入阵,马蹄踏尘而去,直向二哥,一刀便砍向他头顶。二哥横刀一挡,用力过猛,震飞了耶律楚手中弯刀,但自己的长柄也被砍成两半。身边的契丹兵和周兵见皇帝交战,都一拥而上,近身相搏,反而猛然将两人冲散。一时间大地颤抖,黄尘满天,只有肉块和鲜血在躁动的空气中飞溅。
后续的周军步兵不断赶来,越聚越多,而黑鹰军只有数千人,逐渐不支,纷纷退散。二哥从人群中随意捡起一把钢刃,从容地指挥大军压了上来,欲做最后一击。
就在此际,侧翼突然呼啸着冲来大队契丹骑兵,直插周军步兵,将阵营冲得七零八落。耶律楚见机夺过一支长枪,投向二哥。虽因距离太远,并未投中,可是二哥胯下御马酣战太久,受到惊吓,竟前蹄跃起,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看到皇帝坠马,周军纷纷放弃攻击,聚拢过去。而耶律楚也无心恋战,疾速号令收拢散落四处的黑鹰军将士,退出战斗。在两军纷乱的间隙,我忽然看见二哥挥起长刀,一刀劈下将他甩下蹬来的御马头颅。鲜血喷溅丈余高,伴着长长的哀鸣。
一气奔出四十里,看周军并未赶上,黑鹰军才再作休整。方才从侧翼驰援的那一队骑兵中跑出一人,慌不迭下马,向耶律楚下跪,“末将审落,丢失幽州,又救驾来迟,死罪!”
耶律楚忙上前扶起,“好兄弟,何罪之有?不是你及时赶到,朕与众弟兄都死于大回坡了!”
审落这才安心,“末将被困棘城,拼死突围,按陛下先前部署向营州进发。听得斥候兵言陛下被困大回坡,这才折返赶来。”
耶律楚点头,“在此地遭逢周军,应是意外。景宏来得太快。”
耶律楚派将清点人数,两军合计不到一万。他道:“如此,不可再去营州。隐藏起来,小心行事,待与丞相合兵一处,再与周军周旋。”
为了躲避大周的斥候骑兵,耶律楚领着一万骑兵在草原上走了整整两天。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哪里才是目的地。
春日的夜晚仍然寒冷。军队选在一处隐蔽的凹地休息。临时搭起的矮帐里,我一边就着微弱篝火取暖,一边问道:“将士们连续行军未能休息,太过疲惫,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耶律楚也是一身倦意。他靠坐在取下的马鞍上,眼中布满血丝,“你二哥选在春季进兵,确实聪明。”
我有些疑惑。
他道:“骑兵需要马。春季草料刚开始生长,可以供应累万马匹的草场只有几处而已。述律丞相去部落募兵,我们要赶到小回坡与他汇合。小回坡往东,是一片上好的水草地,足够数十万马匹的草料供给。”
“述律……”我心里很是忐忑,“你怎么能确定他集结起大军赶到那里?万一我们到了那里……”
耶律楚颔首道:“丞相在契丹威望深重,虽不善于指挥作战,但凝聚人心,是他所长。”
我在心底咀嚼着他的话,忽然焦急万分,“我二哥既然选在春季发兵,他多半也知道小回坡有大草场。若他察觉你的企图,在那里布下重兵,你这样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说这些话的时候,耶律楚一直望着我,直看得我局促不安,才微微扬起唇角,“看来你还是很关心我。”
我咬住下唇,连连眨动眼睛。何止关心……在生泽儿难产的几日,昏迷中都是喊着他的名字。
“玉,”他凝视我的眼神,伸开双手,“让我抱一抱你。”
我望着他的手,害怕犹豫。如果还要分别,那么情愿不要记住这温暖怀抱。更何况现在我与他的身份和关系……垂下眼帘,努力抗拒他怀抱的诱惑。但他的影子依旧在眼前,躲不开,藏不起。心头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止不住,抹不平。
“你所料不错,景宏的大军应该已经在小回坡等候我们。”耶律楚忽然肃然道,“但是弄玉,你要记住,这是我的故土、我的家。气候、道路……我对这里的熟悉,胜他百倍。在我家里,绝不容许客人胡来。”
“可是他有数十万大军。”我屏不住惊呼。
“对,去小回坡,是别无选择,也可以说是一场豪赌。”他看着我,声音放低,“所以,让我再抱抱你,就今夜,也许……”他没有再说下去。低落的语调,使我的心顷刻融化。
我绕过篝火,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把头放在他的膝上。他有力的双臂紧紧揽住我,揽得我几乎透不过气。
我小声说道:“如果你败了,我就陪你一起。”
他轻声笑,把脸贴在我的长发上,“若我胜了呢?”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的怀抱带着久违的安全感,让我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却觉得无比安心。蜷在他怀里,我渐渐睡去,梦见满天繁星。
临近小回坡十里时,耶律楚收到斥候兵来报,景宏大军果然已在那里驻扎。而在小回坡以东十二里,原本围困天福的数十万大军也已赶到这里,将述律羽之集结起来的数万黑鹰军团团围住。
“距小回坡七里处有一羊肠小道,”耶律楚道,“我们绕到周军背后去,设法与丞相会合。即便景宏从小回坡追赶来,也要两个时辰。”
骑兵在小道上悄然行走,速度很快,半个时辰后我已能看见不远处周军弓弩队紧紧将大批黑鹰军包围其中。密集箭雨在空中呼啸,正面又是步骑混战,数十万大军死死纠缠在了一起。
耶律楚手下的黑鹰军士大声呼喊:“丞相大军在此。”
耶律楚正待调兵遣将去助述律,忽然,数十支牛角号短促激烈地凄厉响起,四下里冲出数千蓝甲战士。我一看便知那是曾击杀契丹十二骑的蓝甲军。果然,不多时,便看见二哥单马一骑立于高处,傲视下方。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嗅到了耶律楚的骑兵,而且仅仅半个时辰已追赶上。
蓝甲军排山倒海扑来,与黑鹰军硬碰硬搏杀起来。蓝甲骑兵以轻猛见长,黑鹰军则以重甲见长,更兼两位皇帝都在阵中,双方将士遇到势均力敌之对手,更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黑鹰军虽然勇猛,怎奈蓝甲骑兵与步兵配合流畅,有如绞杀机器。骑兵先冲杀,将黑鹰阵形冲散,然后长枪步兵趁机赶上包围落了队的契丹士兵,长枪一阵猛戳,血溅四野。
战场形势开始向周军一边倾倒。两支黑鹰军无法合兵,被分而围之,越战越退。
就在此刻,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令战场雨血交织,大地很快染为红色。也就在此刻,黑鹰军不再退却。耶律楚勒住缰绳,横刀立马,对黑鹰军士狂呼:“天赐神雨,佑我契丹。众将当勉力而战。”说罢将军旗扬起,只见战场左右两端,各有两千黑鹰军策马而出,疯狂地冲向包围述律所部两翼的弓弩队。
由于风雨所阻,弓弩队射出的箭羽失去准度,无法阻挡契丹骑兵的冲锋,仅仅一盏茶工夫,几万弓弩手便被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述律部黑鹰军抓住机会,瞬间突破了周军防线,骑兵以速取胜,绕过大周长枪步兵队,赶到蓝甲军后方。
二哥眼见两支黑鹰军就要合兵一处,亲自策马上阵,指挥蓝甲军掉转马头,向刚突围而出的数万黑鹰军冲去。
耶律楚见状,只带数十护卫,急忙追赶而去。而那一边,述律羽之也已经看见了耶律楚。他难掩兴奋,策马奔跑在突围军队的最前端。
又一阵闷雷滚过,二哥迎面拦住述律羽之。他还未及反应,随着一声惨叫,便被二哥的三尖两刃刀高高挑起,甩到地上。其他骑兵也一拥而上,踏过他的身体。
黑鹰军一见丞相竟然殒命,群情激愤,迅速围拢,高达数万之众。虽然蓝甲军奋力厮杀,奈何人数太寡,很快就被牢牢围困在中央。
一声牛角笛划破雨帘,聚拢上来的黑鹰军迅速撤去,空荡荡的战场上只剩下了被围在中央的蓝甲军。
“陛下,周朝皇帝被围,马上就能生擒啊。”耶律寒在阵外拼命地呼喊。
耶律楚面色阴沉,“周军只是暂时被击溃。雨水一停,他们就会回攻,到时抓不住景宏,我们的主力反而陷入包围。传令三军,后退五十里整顿!”
雨后的春季草原,本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地面上,牧草飞速生长,羚羊欢快轻踱。青空中,雄鹰展翅掠过。然而述律羽之的死,却使一切春之美景在契丹士兵眼中黯然无光。
述律羽之为耶律楚一共募集了八万黑鹰军士。但是经过小回坡一战,再休整清点,实际能战之士统共已不足五万。加之没有能占住小回坡,而是后撤五十里,陷入缺乏草料补给的困境。
中军帐中的灯火彻夜煌煌。整整一夜,耶律楚都伫立在那张两人高的板图前。将领们显然还笼罩在丞相战死的阴影下,对未来的情势战况感到晦暗不明,因而都默不作声。
也许是不愿这低沉的气氛继续延续,萧显振奋了一下精神,开腔言道:“末将以为,如今我们集合的部众达到五万,马匹二十余万,军力已是开战以来最强。应当快速返回天福,获得补给,再找机会破敌。”
耶律寒巡夜回来,入帐正听到萧显之言,连连摇头道:“虽说我们获得军力,但是丞相阵亡,军队经历小回坡之战不仅疲惫,而且损失太大;周军虽然受挫,但主力尚存。要折返天福,必然要面对周军的强大兵团。一旦攻击受阻,就会陷入极端被动的情况,断不能这么做。”
耶律楚听到耶律寒的话,才将视线从板图上移开,道:“你接着说。”
耶律寒点头,“末将方才巡查,见军中士气仍然极为低落。我们急需一场胜利。现在周军在东、南、北都驻有重兵,我们唯一能获胜的只有西面。据斥候所报,那里只有几万周军步兵,也没有弩兵和长枪队,利于骑兵突袭。陛下,不如立刻动身,在西面打一个奇袭。”
耶律楚露出赞许的神色,“景宏之所以安排如此不堪的士兵防御西面,正是希望逼我们突破西面防线去与北契丹决战,他好坐山观虎斗。但是耶律史此人,惯耍阴谋,两面三刀,并无真勇。他绝不敢跨过辽河与朕对战。”他忽然眸寒如铁,薄唇轻挑,“即令,全军再休整一日,然后人不下马,甲不离身,突袭辽河。”
耶律寒环视帐中众人,转身便是拱手高声,“拥戴陛下,统率黑鹰,杀出血路!”
“拥戴陛下,统率黑鹰,杀出血路!”军帐里,众将齐齐地一声吼喝。
三天后,黑鹰军在辽河边将西路五万周军步兵整个吃掉。那场惊天动地的奇袭从午夜一直战到清晨,我始终藏于耳帐。因为述律羽之死后,契丹军士仇视周朝的情绪越发浓厚。作为敌军公主,耶律楚告诫我此刻避过锋芒,轻易不要露面。更因为我实在不忍看这场屠杀。五万周军都来自我的故土,尸骨却将永远抛洒在这遥远的辽河,风吹兽噬,无人可收。
直到黄昏时分,将士们开始庆功,我才独自走出帐去。暮云正沉沉地坠落着,将巨大的影子沉滞在多风的平原上。一面是烟波浩渺,一面是原野莽莽,近处陈尸遍布,硝烟弥漫,断剑破甲……我望着奔流不息的大河,潮汛汹涌。近岸的水波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红色,凄凄向前。
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惊惧。这场大战,正以无法更改的意志逐渐走向最后决战。二哥倾一国之力,志在必得,不惜代价,是何等气魄。而耶律楚,也远比三年前的幽州大战时更为成熟淡定。在多次不利和艰难的情势中,他始终保持了一个领袖的镇定与决断。单凭这一点,就使敌手不寒而栗。
无论谁胜谁败,接下来的后果都是那么可怕。僵立着,一直听着自己的心绪在被滚滚向前的河水一遍遍冲击。我可以一直旁观吗?
有披风覆上肩头,回头见是耶律楚出来寻我,“久立风中,在想什么?”
西方的天空殷红似血,将暗红的影子投在我们之间。我拉紧披风,“我在想,现在你在想什么,二哥又在想什么……
“‘兵者,诡道也。’这是多年前我读到的第一句兵法,似乎今日才懂得它的意思。从大回坡遭遇二哥之后,你一直顺着他的想法在走。小回坡的草场,西线的突袭,一切都在二哥预料和设计之中。直到现在,北契丹都只是隔江观望,耶律史也未敢渡河一战。故而你不会主动向西北进军。东面天福有重兵,你也不会去。而黑鹰军又极其缺乏补给,那么,下一步,你会怎么做?”
耶律楚的眼神中带着一片难以捉摸的光,“我会向南攻打棘城,夺取景宏部的补给。那里也恰是他最担心的地方。虽然布有重兵,易守难攻,但我可以令黑鹰先头军穿上西线战死周军的铠甲,乔装骗开城门。只要占据棘城,幽州一线进兵的周军将再无补给,困死在茫茫草原上。”
他的说法正与我心相合,“奇袭棘城,这确是你用兵风格。但二哥也很有可能猜到你的动向。”顿了顿,我又加重语气道:“不,他一定会料到。因为之前你的动向都被他料准。”
“你所言不假。”耶律楚淡淡一笑,唇角有些许诡异。耶律楚微微眯起眼,熟悉的蓝紫光晕又一次在他瞳仁中荡漾,“但我仍然要去,因为骑兵之速胜于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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