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刻,面前那狱卒平素没有什么起伏,普通到扔到街头,便再也寻不出来的平凡面庞上,却浮现出了一丝悲悯而不忍的神色。
他道:“方姑娘难道便没有想过,为何那些供词,连锦衣卫都相信了,可是,三司的大人们,却一直在对你们用刑吗?”
方敏儿怀抱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不敢提及自己心里的猜测,连看向那狱卒的目光,都带了些警惕的意味。
但是,那狱卒却浑然不觉似的,兀自说道:“方姑娘,你只知道那些书信,不是出自你父亲之手,可是,那些有机会用书信栽赃,又杀害你父亲灭口的人是谁,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至于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又在诏狱里说了什么——”
他的语调极轻极缓,仍旧没有任何的起伏,甚至还透着丝和善和可怜她的意思,却无端的,让方敏儿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若非淮南伯府的那个小厮,在诏狱里供出了不该供的人,方夫人和世子,还有方姑娘你,怕是也用不着受这个罪了……”那狱卒摇头叹息了一声。
“可惜,他偏偏就供出了一个,皇上一心要用,不得不保的人,皇上是圣主明君,自然要以江山社稷为重,无奈之下,也只好委屈了方家了。”
什么叫做供出了皇上要用的人,便只能委屈了方家。
方敏儿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凉了下来,她颤抖着,死死的盯着面前的狱卒,问道:“你倒是是什么人?怎么知道的这些,又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便不怕我在三司的堂官们面前,把你今日所说的话,全部供出来吗?”
那狱卒却摇了摇头。
“在下只是个先前在云州当过兵的人,当年战场之上,有幸承过伯爷大恩,又恰巧有个旧友,在锦衣卫当差,因此不忍心看到方姑娘你一无所知的,做这些徒劳之事,又为此无端受辱,这才如实相告的,便全当是还伯爷当年的恩情了,方姑娘若是要供出在下,在下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
方敏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那狱卒便也不躲不闪的,任由她打量。
过了好一会儿,方敏儿才低下头去,声音轻若呢喃地问他:“那个皇上一心要用,不得不保的人,是昭平侯吗?”
那个狱卒一言不发地站直了身子。
可是,有些时候,沉默,便已然是最好的回答了。
方敏儿心里一阵悲凉。
她又问:“难道,皇上便不担心,昭平侯真的通敌叛国,征西的三十万大军,会与西戎铁骑沆瀣一气,反而变成反扑朝廷的叛军吗?”
“方姑娘,”那狱卒眼里悲悯更甚,“昭平侯的家眷,皆在京师,即便他之前确然有过通敌之心,皇上如此诚心相待,又委以重任,昭平侯又有什么理由,抛下阖族亲眷,投靠西戎呢?难道西戎,还能给他更大的权势尊荣吗?”
所以,真正的通敌叛国之人,可以风风光光的,接过帅印,带着朝廷的大军,踏平西戎,成为国朝百姓眼里的英雄。
而她的父亲,却要替他背下通敌叛国的大罪,九族尽灭,遗臭万年。
所以,她原本以为的,等到征西大军班师回朝,淮南伯府便会沉冤得雪,根本便是一场笑话。
凭什么?!
方敏儿不可自抑地颤抖了起来。
远处的街巷之中,却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大军开拔的号角。
方敏儿仿佛看到了那个帅旗之下,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
可是,凭什么?
他不配!
方敏儿恨不能啖其血肉。
不知道过了多久,先前那个出去透气的狱卒回来了,又到了狱卒们交班的时候。
那个声称曾经受过淮南伯大恩的狱卒,也跟他一起离开了刑部大牢。
两人在大牢前分别,一人照旧去吃酒,另一个人,却拐过几条巷子,将身影隐进了夜色之中。
“属下幸不辱命。”
项阮闻声抬起头来,“淮南伯之女信了?”
“是,”那狱卒抱拳道,“属下观方氏神情,大约是已经对昭平侯深恶痛绝,恨不能当场弑杀了,不过……”
他欲言又止地抬起了头。
既然皇上已经决意要让淮南伯府的人,来背这个黑锅,通敌叛国的大罪扣下去,方氏定然是会被满门抄斩的,又何需费这样大的力气,让方家小姐,恨上昭平侯呢。
项阮自然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当即摆手道:“不当问的,便不要问,你这次做的不错,皇上之后自有封赏,你先退下吧。”
那狱卒当即抱拳一礼,退出房间,再次隐在了夜色里。
“大人,”不同于方才的那个假作狱卒的锦衣卫百户,项阮身边站着的那个四品佥事,是知道天子此举的意图的。
他道:“属下担心,淮南伯府的人,信了今日这话,会不会连皇上也一并恨上?等到万寿节时,皇上大赦天下,将方氏母子三人,由斩首改作罚没为奴,方氏有了接近皇上的机会,属下只怕她会对皇上不利。”
“皇上杀了方家人?”项阮擦着刀问。
“这……自然没有。”
“那便是了,”项阮缓缓道,“杀淮南伯灭口的人不是皇上,伪造书信,栽赃淮南伯的人也不是皇上,皇上只是为了大雍万民,不得以之下,默认了贼人对淮南伯的陷害,可是,皇上不也不惜为此大赦,保住了方家族人的性命了吗?”
至于天子到底是不是为了方家而大赦天下的,死里逃生之人,感恩戴德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反过头来,去质疑救下自己全族性命的恩人呢。
那幕后之人,既然想要借方家之手,诛灭裴氏,那便索性顺着他的意图,让他们瞧瞧,冯家与裴家生了嫌隙之后,方敏儿这个对昭平侯满心仇恨的淮南伯之女,能不能招来真正的幕后主使露头。
不过可惜,那幕后之人,定然不会告诉方敏儿,他自己才是害死淮南伯的真凶。
项阮叮嘱道:“监视方氏族人的人手,定然要安排妥当,等他们出狱之后,不可放过任何有意与他们接触的人。”
而他自己,还有去做另一件事,保证那个方敏儿,不会被仇恨冲昏了脑子,在三司会审的时候,说出她不该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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