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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雪·第三夜

一掌震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霍展白抢身掠入了藏书阁。

“薛紫夜!”他脱口惊呼,看见了匍匐在案上的紫衣女子。

书架上空了一半,案上凌乱不堪,放了包括龙血珠、青鸾花在内的十几种珍贵灵药。此外全部堆满了书:《外台秘要》《金兰循经》《素问》《肘后方》……层层叠叠堆积在身侧。因为堆得太高,甚至有一半倒塌下来堆在昏迷的女子身上,几乎将她湮没。

他叫了一声,却不见她回应,心下更慌,连忙过去将她扶起。

长明灯下,她朝下的脸扬起,躺入他的臂弯,苍白憔悴得可怕。

“薛紫夜!”他贴着她耳朵叫了一声,一只手按住她后心将内力急速透入,护住她已然衰弱不堪的心脉,“醒醒,醒醒!”

她的头毫无反应地随着他的推动摇晃,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卷《灵枢》。

“小姐!”霜红和小晶随后赶到,在门口惊呼出来。

难道,二十年前那一幕又要重演了吗?

“快,过来帮我扶着她!”霍展白抬头急叱,闭目凝神了片刻,忽然缓缓一掌平推,按在她的背心。仿佛是一股柔和的潮水汹涌注入四肢百骸,薛紫夜身子一震。

霍展白立刻变掌为指,瞬间连点她十二处穴道,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处处将内力透入,打通已经凝滞多时的血脉。起初他点得极快,然而越到后来落指便是越慢,头顶渐渐有白汽腾起,印堂隐隐暗红,似是将全身内息都凝在了指尖。

每一指点下,薛紫夜的脸色便是好转一分,待得十二指点完,唇间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好了!”霜红一直在留意小姐的脉搏,此刻不由大喜。

这个惫懒的公子哥儿,原来真的是有如此本事?

“小姐,你快醒醒啊。”霜红虽然一贯干练沉稳,也急得快要哭了。

“呵……阿红?”薛紫夜嘴里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叹息,手指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我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没事的……我看书看得太久,居然睡着了吗?”

她努力坐起,一眼看到了霍展白,失惊:“你怎么也在这里?快回去冬之馆休息,谁叫你乱跑的?绿儿呢,那个死丫头,怎么不看住他!”

霍展白看着这个一醒来就吆五喝六的女人,皱眉摇了摇头。

“医术不精啊,”他拨开了她戳到脑门的手指,“跑来这里临时抱佛脚吗?”

薛紫夜被他刺中痛处,大怒,随手将手上的医书砸了过去,连忙又收手,脱口:“对……在这本《灵枢》上!我刚看到——”

她拿过那卷书,匆忙地重新看了一眼,面有喜色。然而忽地又觉得胸肺寒冷,紧一声慢一声地咳嗽,感觉透不出气来。

“小姐,小姐!快别想了。”一个紫金手炉被及时地塞了过来,薛紫夜得了宝一样将那只手炉抱在怀里,不敢放开片刻。

她说不出话,胸肺间似被塞入了一大块冰,冷得她透不过气来。

随后赶到的却是宁婆婆,递过手炉,满脸的担忧:“你的身体熬不住了,得先歇歇。我马上去叫药房给你煎药。”“嗯,”薛紫夜忍住了咳嗽,闷闷道,“用我平日吃的那副就行了。”

十四岁时落入冰河漂流了一夜,从此落下寒闭症。寒入少阴经,脉象多沉或沉紧,肺部多冷,时见畏寒,当年师父廖青染曾给她开了一方,令她每日调养。然而十年多来劳心劳力,这病竟是渐渐加重,沉疴入骨,这药方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管用了。

“怕是不够,”宁婆婆看着她的气色,皱眉,“这一次非同小可。”

“那……加白虎心五钱吧。”她沉吟着,不停咳嗽。

“虎心乃大热之物,谷主久虚之人,怎生经受得起?”宁婆婆却直截了当的反驳,想了想,“不如去掉方中桂枝一味,改加川芎一两,蔓京子六分,如何?”

薛紫夜沉吟片刻,点头:“也罢。再辅以龟龄集,即可。”“是。”宁婆婆颔首听命,转头而下。

霜红在一旁只听得心惊。她跟随小姐多年,亲受指点,自以为得了真传,却未想过谷中一个扫地的婆婆医术之高明,都还在自己之上!

“咳咳,咳咳……”看着宁婆婆离开,薛紫夜回头望着霍展白,扯着嘴角做出一个笑来,“咳咳,你放心,沫儿那病,不会治不好……”

“我知道,”霍展白叹了口气,“倒是你,自己要小心身体。”

“呵呵……”薛紫夜掩着嘴笑,“你还欠着我六十万,我……我还没收到债呢,咳咳,怎么肯闭眼?”

然而话未说完,一阵剧咳,血却从她指缝里直沁了出来!

“小姐!小姐!快别说话!”霜红大惊失色,扑上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霍七公子,霍七公子,快来帮我把小姐送回夏之园去!那里的温泉对她最有用!”

温热的泉水,一寸一寸浸没冰冷的肌肤。

薛紫夜躺在雪谷热泉里,苍白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血色,胸臆间令人窒息的冰冷也开始化开。温泉边上草木萋萋,葳蕤而茂密,桫椤树覆盖了湖边的草地,向着水面垂下修长的枝条,无数蝴蝶在飞舞追逐,停息在树枝上,一串串地叠着挂到了水面。

那是苗疆密林里才有的景象,却在这雪谷深处出现。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一只银白色的夜光蝶正飞过眼前,宛如一片飘远的雪。

“啊……”从胸臆中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疲乏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周围有瑞脑的香气。动了动手足,开始回想自己怎么会忽然间又到了夏之园的温泉里。

“哟,醒了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凑近,“快吃药吧!”

“呀——!”她失声惊叫起来,下意识地躲入水里,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扇过去,“滚开!”

霍展白猝及不防被打了一个正着,手里的药盏当啷一声落地,烫得他大叫。

“阿红!绿儿!”薛紫夜将自己浸在温泉里,“都死到哪里去了?放病人乱跑?”

“小姐你终于醒了?”只有小晶从泉畔的亭子里走出,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你、你这次晕倒在藏书阁,大家都被吓死了啊。现在她们都跑去药圃和药房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病人?”

渐渐回想起藏书阁里的事情,薛紫夜脸色缓和下去:“大惊小怪。”

“我昏过去多久了?”她仰头问,示意小晶将放在泉边白石上的长衣拿过来。

“一天多了。”霍展白蹙眉,雪鹞咕了一声飞过来,叼着紫色织锦云纹袍子扔到水边,“所有人都被你吓坏了。”

“呵……”她低头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死。”

“你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霍展白却怒了,这个女人实在太不知好歹,“宁婆婆说,这一次如果不是我及时用惊神指强行为你推血过宫,可能不等施救你就气绝了!现在还在这里说大话!”

薛紫夜低下头去,知道宁婆婆的医术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好歹救了我一次,所以,那个六十万的债呢,可以少还一些——是不是?”她调侃地笑笑,想岔开话题。

霍展白微怒:“我的意思不是要债,是你这个死女人以后得给我——”

“好啦,给我滚出去!”不等他再说,薛紫夜却一指园门,叱,“我要穿衣服了!”他无法,悻悻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住了脚:“我说,你以后还是——”

“还看!”一个香炉呼啸着飞过来,在他脚下迸裂,吓得他一跳三尺,“给我滚回冬之馆养伤!我晚上会过来查岗!”

霍展白悻悻苦笑,转过头去——看这死女人如此泼辣嚣张的样子,倒是怎么也不像会红颜薄命的。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站起。哗啦一声水响,小晶连忙站在她背后,替她抖开紫袍裹住身体。她拿了一块布巾,开始拧干湿濡濡的长发。

树枝上垂落水面的蝴蝶被她惊动,扑簌簌地飞起,水面上似乎骤然炸开了五色的烟火。薛紫夜望着夏之园里旺盛喧嚣的生命,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办?那样殚精竭虑地查阅,也只能找到一个药方,可以将沫儿的病暂时再拖上三个月——可三个月后,又怎么和霍展白交代?

何况……对于明介的金针封脑,还是一点办法也找不到……

她心力交瘁地抬起头,望着水面上无数翻飞的蝴蝶,忽然间羡慕起这些只有一年生命、却无忧无虑的美丽生灵来——如果能乘着蝴蝶远去,该有多好呢?

北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种苍白的蓝色。

漠河被称为极北之地,而漠河的北方,又是什么?

在摩迦村里的时候,她曾听雪怀他提起过族里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中,穿过那条冰封的河流,再穿过横亘千里的积雪荒原,便能到达一个浩瀚无边的冰的海洋——

那里,才是真正的极北之地。冰海上的天空,充满了七彩的光。

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道一道地浮动变幻于冰之大海上,宛如梦幻。

雪怀……十四岁那年我们在冰河上望着北极星,许下一个愿望,要一起穿越雪原,去极北之地看那梦幻一样的光芒。

如今,你是已经在那北极光之下等待着我吗?

可惜,这些蝴蝶却飞不过那一片冰的海洋。

喝过宁婆婆熬的药后,到了晚间,薛紫夜感觉气脉旺盛了许多,胸臆间呼吸顺畅,手足也不再发寒。于是又恢复了坐不住的习惯,开始带着绿儿在谷里到处走。

先去冬之馆看了霍展白和他的鸟,发现对方果然很听话地待着养伤,找不到理由修理他,便只是诊了诊脉,开了一副宁神养气的方子,吩咐绿儿留下来照顾。在调戏了一会儿雪鹞后,她站起身来准备走,忽然又在门边停住了:“沫儿的药已经开始配了,七天后可炼成——你还来得及在期限内赶回去。”

她站在门旁头也不回地说话,霍展白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到他从欣喜中回过神来时,那一袭紫衣已经消失在飘雪的夜色里。

怎么会感到有些落寞呢?她一个人提着琉璃灯,穿过香气馥郁的药圃,有些茫然地想。这一次她已然是竭尽所能,如果这个医案还是无法治愈沫儿的病,那么她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八年了,那样枯燥而冷寂的生活里,这个人好像是唯一的亮色吧?

八年来,他一年一度的造访,渐渐成了一年里唯一让她有点期待的日子——虽然见面之后,大半还是相互斗气斗嘴和斗酒。在每次他离开后,她都会吩咐侍女们在雪里埋下新的酒坛,等待来年的相聚。

但是,这一次,她无法再欺骗下去。

她甚至无法想象,这一次如果救不了沫儿,霍展白会不会冲回来杀了她。

唉……她抬起头,望了一眼飘雪的夜空,忽然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沉重和无奈,仿佛漫天都是逃不开的罗网,将所有人的命运笼罩。

路过秋之苑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被她封了任督二脉的病人,不由微微一震。因为身体的问题,已经是两天没去看明介了。

她忍不住离开了主径,转向秋之苑。

然而,刚刚转过身,她忽然间就呆住了。

是做梦吗?大雪里,结冰的湖面上静默地伫立着一个人。披着长衣,侧着身低头望着湖水。远远望去,那样熟悉的轮廓,就仿佛是冰下那个沉睡多年的人忽然间真的醒来了,在下着雪的夜里,悄悄地回到了人世。

“雪怀?”她低低叫了一声,生怕惊破了这个梦境,蹑手蹑脚地靠近湖面。

没有月亮的夜里,雪在无休止地飘落,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雪怀!”她再也按捺不住,狂喜地奔向那飘着雪的湖面,“等等我!”

“小夜……”站在冰上的人回过身来,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提灯女子,忽然叹息了一声,对着她缓缓伸出了手,发出了一声低唤,“是你来了吗?”

她狂奔着扑入他的怀抱。那样坚实而温暖,梦一样地不真实。

何时,他已经长得那样高?居然一只手便能将她环抱。

“真的是你啊……”那个人喃喃自语,用力将她抱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雪一样融化,“这是做梦吗?怎么、怎么一转眼……就是十几年?”

然而,那样隐约熟悉的语声,却让她瞬间怔住。

不是——不是!这、这个声音是……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候,所有人都死了……雪怀,族长,鹄……全都死了……”那个声音在她头顶发出低沉的叹息,仿佛呼啸而过的风,“只有你还在……只有你还在。小夜姐姐,我就像做了一场梦。”

“明介!”她终于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失声惊呼。

冰雪的光映照着他的脸,苍白而清俊,眉目挺秀,轮廓和雪怀极为相似——那是摩迦一族的典型外貌。只是,他的眼睛是忧郁的淡蓝,一眼望去如看不到底的湖水。

“明介?”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你难道已经……”

“是的,都想起来了……”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望着落满了雪的夜,“小夜姐姐,我都想起来了……我已经将金针逼了出来。”

“太好了。”她望着他手指间拈着的一根金针,喜不自禁,“太好了……明介!”

她伸出手去探他顶心的百会穴,发现那里果然已经不再有金针:“太好了!”

“雪怀,是在带你逃走的时候死了吗?”他俯下身,看着冰下封冻着的少年——那个少年还保持着十五六岁时的模样,眉目和他依稀相似,瞳喃喃,“那一夜,那些人杀了进来。我只看到你们两个牵着手逃了出去,在冰河上跑……我叫着你们,你们却忽然掉下去了……”

他隔着厚厚的冰,凝视着儿时最好的伙伴,眼睛里转成了悲哀的青色。

“小夜姐姐……那时候我就再也记不起你了……”他有些茫然地喃喃,眸子隐隐透出危险的紫色,“我好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杀了无数的人。”

“明介。”往日忽然间又回到了面前,薛紫夜无法表达此刻心里的激动,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忽然发现他的手臂上到处都是伤痕,不知是受了多少苦。

“是谁?”她咬着牙,一字字地问,一贯平和的眼睛里刹那间充满了愤怒的光,“是谁杀了他们?是谁灭了村子?是谁,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瞳在风里侧过头,望了冰下的那张脸片刻,眼里有无数种色彩一闪而过。

“是黑水边上的马贼……”他冷冷道,“那群该杀的强盗。”

风从谷外来,雪从夜里落。湖面上一半冰封雪冻,一半热气升腾,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纱幕冉冉升起。而他们就站在冰上默然相对,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当年那些强盗,为了夺取村里保存的一颗龙血珠,而派人血洗了村寨。”瞳一直望着冰下那张脸,“烧了房子,杀了大人……我和其余孩子被他们掳走,辗转被卖到了大光明宫,然后被封了记忆……送去修罗场当杀手。”

她望着雪怀那一张定格在十二年前的脸,回忆起那血腥的一夜,锥心刺骨的痛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只是为了一颗龙血珠?那些人,就这样毁灭了一个村子,夺去了无数人性命,摧毁了他们三个人的一生!

“明介……明介……”她握住儿时伙伴的手,颤声,“村子里那些被掳走的孩子,都被送去大光明宫了吗?……只有你一个活了下来?”

他没有做声,微微点了点头。

昆仑山大光明宫里培养出的杀手,百年来一直震慑西域和中原,她也有所耳闻——但修罗场的三界对那些孩子的训练是如何之严酷,她却一直无法想象。

“我甚至被命令和同族相互决斗——我格杀了所有同伴,才活了下来,”他抬头望着天空里飘落的雪,面无表情,“十几年了,我没有过去,没有亲友,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只是被当作教王养的狗,活了下来。”

他平静地叙述,声音宛如冰下的河流,波澜不惊。

然而其中蕴藏的暗流,却冲击得薛紫夜心悸,她的手渐渐颤抖:“那么这一次、这一次你和霍展白决斗,也是因为……接了教王的命令?”

“嗯。”瞳顿了顿,“祁连又发现了一颗龙血珠,教王命我前来夺回。”

薛紫夜打了一个寒战:“如果拿不回呢?会被杀吗?”

“呵。”他笑了笑,“被杀?那是最轻的处罚。”

她心里一惊,一时无语。

“风大了,回去罢。”他看了看越下越密的雪,将身上的长衣解下,覆上她单薄的肩膀,“听说今天你昏倒了……不要半夜站在风雪里。”

那样的温暖,瞬间将她包围。

薛紫夜拉着长衣的衣角,身子却在慢慢发抖。

“回夏之园吧。”瞳转过身,替她提起了琉璃灯引路。

然而,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明介!”

“嗯?”他回应着这个陌生的称呼,感觉到那只手是如此冰冷而颤抖,用力得让他感到疼痛。他垂下眼睛,掩饰住里面一掠而过的冷光。

一颗血色的珠子,放入了他的掌心,带着某种逼人而来的灵气,几乎让飞雪都凝结。万年龙血赤寒珠!

他倒吸了一口气,脱口:“这——”

“你拿去吧!”将珠子纳入他手心,薛紫夜抬起头,眼神里有做出重大决定后的冲动,“但不要告诉霍展白。你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了必须要救的人,才和你血战的。”

瞳有些迟疑地望着她,并没有立刻明白话里的意思。他只是握紧了那颗珠子,眼里流露出狂喜的表情——在薛紫夜低头喃喃的时候,他的手抬了起来,无声无息地捏向她颈后死穴。

然而,内息的凝滞让他的手猛然一缓。

血封!还不行。现在还不行……还得等机会。

他的手最终只是温柔地按上了她的肩,低声:“小夜姐姐,你好像很累,是不是?”

薛紫夜无言点头,压抑多日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直落下来——这些天来,面对着霍展白和明介,她心里有过多少疲倦、多少自责、多少冰火交煎。枉她有神医之名,竭尽了全力,却无法拉住那些从她指尖断去的生命之线。

青染师父……青染师父……为何当年你这样地急着从谷中离去,把才十八岁的我就这样推上了谷主的位置?你只留给我这么一支紫玉簪,给了我唯一一次向你求助的机会,可我实在还有很多没学到啊……

如果你还在,徒儿也不至于如今这样孤掌难鸣。

“早点回去休息吧。”瞳领着她往夏之园走去,低声叮嘱。

一路上,风渐渐温暖起来,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

柔软温暖的风里,他只觉得头顶一痛,百会穴附近微微一动。

教王亲手封的金针,怎么可能被别人解开?——刚才他不过是用了乾坤大挪移,硬生生将百会穴连着金针都挪开了一寸,好让这个女人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复了记忆。然而毕竟不能坚持太久,转开的穴道一刻钟后便复原了。

不过,如今也已经没关系了……他已然拿到了龙血珠。

握着那颗费尽了心思才得来的龙血珠,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九死一生,终于是将这个东西拿到手了。想不到几次三番搏命去硬夺,却还比不上一次的迂回用计,随便编一个故事就骗到了手。

原来,怎样精明强悍的女人一遇到这种事,也会蒙住了眼睛,简直是比瞳术还蛊惑人心啊……

他垂下眼睛,掩饰着里面的冷笑,引着薛紫夜来到夏之园。

“明介,”在走入房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看着他,忽然道,“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回昆仑去复命了。”

他吃了一惊,难道这个女人异想天开,要执意令他留在这里?身上血封尚未开,如果她起了这个念头,可是万万不妙。

瞳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她。

“先休息吧。”他只好说。

明天再来想办法吧。如果实在不行,回宫再设法解开血封算了——毕竟,今天已经拿到了龙血珠,应该和谷外失散的教众联系一下了……事情一旦完成,就应该尽快返回昆仑。那边妙火和妙水几个,大约都已经等得急了。

看着他转身离去,薛紫夜忽然间惴惴地开口:“明介?”

“嗯?”实在是对那个陌生的名字有些迟钝,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怎么?”

“你不会忽然又走掉吧?”薛紫夜总觉得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同伴在一觉醒来后就会消失。

她忽然后悔方才给了他那颗龙血珠。

瞳摇了摇头,然而心里却有些诧异于这个女人敏锐的直觉。

“明介,”薛紫夜望着他,忽然轻轻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愣了一下:“为什么?”

“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我忘了顾上你……”仿佛那些话已经压在心底多年,薛紫夜长长出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只和雪怀拼命逃了出去,却忘了你还被关在那里!……我、我对不起你。”

她捂住了脸,声音发抖:“你六岁就为我杀了人,被关进了那个黑房子——我把你当作唯一的弟弟,发誓要一辈子对你好……可是、可是在那时候,我和雪怀却把你扔下了!——对不起……对不起!”

瞳有些怔住了,隐约间脑海里又有各种幻象泛起。

携手奔跑而去的两个人……火光四起的村子……周围都是惨叫,所有人都纷纷避开了他。他拼命地呼喊着,奔跑着,然而……那种被抛弃的恐惧还是追上了他。

一瞬间,他又有了一种被幻象吞噬的恍惚,连忙将它们压了下去。

“没事了,”他勉强笑了一笑,“我不是没有死吗?不要难过。”

薛紫夜将头埋入双手,很久没有说话。

“晚安。”她放下了手,轻声道。

明介,我绝不会再让你回那个黑暗的地方去了。

出来的时候,感觉风很郁热,简直让人无法呼吸。瞳握着沥血剑,感觉身上说不出地不舒服,好像有什么由内而外地让他的心躁动不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方才那个女人说的话,影响到自己了?

假的……那都是假的。

那些幻象不停地浮现,却无法动摇他的心。他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以制造幻象来控制别人的人,又怎么会相信任何人加诸他身上的幻象呢?如今的他,已然什么都不相信了。

何况,那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瞳微微笑了笑,眼睛转成了琉璃色:

一个杀手,并不需要过去。

他需要的,只是手里的这颗龙血珠。要的,只是自由,以及权力!

走出夏之园,冷风挟着雪吹到了脸上,终于让他的头脑冷了下来。他握着手里那颗血红色的珠子,微微冷笑起来,倒转剑柄,喀的一声拧开。

里面有一条细细的蛇探出头来,吞吐着红色的信子。

“赤,去吧。”他弹了弹那条蛇的脑袋。

赤立刻化为一道红光,迅速跃入了雪地,闪电一样蜿蜒爬行而去。随之剑柄里爬出了更多的蛇,那些细如线头的蛇被团成一团塞入剑柄,此刻一打开立刻朝着各个方向爬出——这是昆仑血蛇里的子蛇,不畏冰雪,一旦释放,便会立刻前去寻找母蛇。

那些在冷杉林里和他失散的同伴,应该还在寻找自己的下落吧?毕竟,这个药师谷的入口太隐秘,雪域地形复杂,一时间并不容易找到。

否则,那些中原武林人士,也该早就找到这里来了吧?

瞳眼看着赤迅速离开,将视线收回。冰下那张脸在对着他微笑,宁静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他从骨髓里透出的奇异熟稔——在无意中与其正面相对的刹那间,瞳感觉心里猛然震了一下,有压不住的感情汹涌而出。那种遥远而激烈的感觉瞬间逼来,令他透不过气。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悲凉,眷恋,信任,却又带着……又带着……

“嚓!”在他自己回过神来之前,沥血剑已然狠狠斩落!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当我在修罗场里被人一次次打倒凌辱,当我在冰冷的地面上滚来滚去呼喊,当我跪在玉座下任教王抚摩着我的头顶,当我被那些中原武林人擒住后用尽各种酷刑……雪怀……你怎么可以这样安宁!

怎么可以!

冰层在一瞬间裂开,利剑直切冰下那个人的脸。

一丝血渐渐从苍白的脸上散开,沁入冰下的寒泉之中,随即又被冰冻结。然而那个微微弯着身子,保持着虚抱姿态的少年,脸上依然宁静安详。

剑插入冰层,瞳颤抖的手握着剑柄,忽然间无力。

他缓缓跪倒在冰上,大口喘息着,眼眸渐渐转为暗色。

不行……不行……自己快要被那些幻象控制了……他绝对不可以信了那个女人的话,被她控制了心智!

一定要尽快回到昆仑去!

“六六顺啊……三喜临门……嘿嘿,死女人,怎么样?我又赢了……”

正午,日头已经照进了冬之馆,里面的人还在拥被高卧,一边还咂着嘴,喃喃地划拳。满脸自豪的模样,似是沉浸在一个风光无限的美梦里。他已经连赢了薛紫夜十二把了。

霍展白是被雪鹞给啄醒的。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嘀咕着,一把将那只踩着他额头的鸟给撸了下去,翻了一个身,继续沉入美梦。最近睡得可真是好啊,昔日挥之不去的往日种种,总算不梦魇一样缠着他了。

“咕!”雪鹞的羽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冲向了裹着被子高卧的人,狠狠对着臀部啄下去。

“哎呀!”霍展白大叫一声,从床上蹦起一尺高,一下子清醒了。他恶狠狠地瞪着那只扁毛畜生,然而雪鹞却毫不惧怕地站在枕头上看着他,咕咕地叫,不时低下头,啄着爪间抓着的东西。

霍展白的眼睛忽然凝滞了——这是?

他探出手去,捏住了那条在雪鹞爪间不断扭动的东西,眼神雪亮:昆仑血蛇!这是魔教里的东西,怎么会跑到药师谷里来?子蛇在此,母蛇必然不远。难道……难道是魔教那些人,已经到了此处?是为了寻找失散的瞳,还是为了龙血珠?

捏着那条半死的小蛇,他怔怔想了半晌,忽然觉得心惊,霍然站起。

他得马上去看看薛紫夜有没有事!

本来只是为了给沫儿治病而去夺了龙血珠来,却不料惹来魔教如附骨之蛆一样地追杀,岂不是害了人家?

然而,夏之园却不见人。

“小姐一早起来,就去秋之苑给明介公子看病了。”小晶皱着眉,有些怯怯,“霍七公子……你,你能不能劝劝小姐,别这样操心了?她昨天又咳了一夜呢。”

咳了一夜?霍展白看到小晶手里那条满是斑斑点点血迹的手巾,心里猛地一跳,就走。她这病,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给连累的……那样彪悍的女子,眼见得一天天憔悴下去了。

他疾步沿着枫林小径往里走,还没进去,却看到霜红站在廊下,对他摆了摆手。

“小姐在给明介公子疗伤。”她轻声道,“今天一早,又犯病了……”

霍展白在帘外站住,心下却有些忐忑,想着瞳是怎样的一个危险人物,实在不放心让薛紫夜和他独处,不由侧耳凝神细听。

“明介,好一些了吗?”薛紫夜的声音疲倦而担忧。

“内息、内息……到了气海就回不上来……”瞳的呼吸声很急促,显然内息紊乱,“针刺一样……没法运气……”

“啊,我忘了,你还没解开血封!”薛紫夜恍然,急道,“忍一下,我就替你——”

霍展白心里一惊,再也忍不住,一揭帘子,大喝:“住手!”

里面两人被吓了一跳。薛紫夜捏着金针已刺到了气海穴,也忽然呆住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的手开始剧烈地发抖,一分也刺不下去。

“绝对不要给他解血封!”霍展白劈手将金针夺去,冷冷望着榻上那个病弱贵公子般的杀手,“一恢复武功,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瞳闪电般地望了他一眼,针一样地尖锐。

“咳咳,没有接到教王命令,我怎么会乱杀人?”他眼里的针瞬间消失了,只是咳嗽着苦笑,望了一眼薛紫夜,“何况……小夜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她,又怎么会……”

霍展白只听得好笑:“见鬼,瞳,听你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望见薛紫夜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反正,”他下了结论,将金针扔回盘子里,“除非你离开这里,否则别想解开血封!”

瞳的眼眸沉了沉,闪过凌厉的杀意。

“紫夜,”霍展白忽然转过身,对着那个还在发呆的女医者伸出手来,“那颗龙血珠呢?先放我这里吧——你把那种东西留在身边,总是不安全。”

龙血珠?瞳的手下意识地一紧,握住剑柄。

他望向薛紫夜,眼睛隐隐转为紫色,却听到她木然地开口:“已经没了……和别的四样药材一起,昨日拿去炼丹房给沫儿炼药了。”

瞳的手缓缓松开,不做声地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霍展白显然也是舒了口气,侧眼望了望榻上的人,眼里带着一种“看你还玩什么花样”的表情,喃喃,“这回有些人也该死心了。”“你的药正在让宁婆婆看着,大约明日就该炼好了,”薛紫夜抬起头,对他道,“快马加鞭南下,还来得及赶一月之期。”

“嗯。”霍展白点点头,多年心愿一旦达成,总有如释重负之感,“多谢。”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却有另一种牵挂和担忧泛了上来。

他这一走,又有谁来担保这一边平安无事?

“我已让绿儿去给你备马了,你也可以回去准备一下行囊。”薛紫夜收起了药箱,看着他,“你若去得晚了,耽误了沫儿的病,秋水音她定然不会原谅你的——那么多年,她也就只剩那么一个指望了。”

霍展白暗自一惊,连忙将心神收束,点了点头。

不错,沫儿的病已然不能耽误,无论如何要在期限内赶回去!而这边,龙血珠既然已入了药炉,魔教自然也没了目标,瞳此刻还被封着气海,应该不会再出大岔子。

“那我先去准备一下。”他点点头,转身。

出门前,他再叮嘱了一遍:“记住,除非他离开,否则绝不要解开他的血封!”

“知道了。”她拉下脸来,不耐烦地摆出了驱逐的姿态。

看到霍展白的背影消失在如火的枫林里,薛紫夜的眼神黯了黯,唰的一声拉下了帘子。房间里忽然又暗了下去,一丝光透过竹帘,映在女子苍白的脸上。

“明介,”她攀着帘子,从缝隙里望着外面的秋色,忽然道,“把龙血珠还我,可以吗?”

瞳的眼睛在黑暗里忽然亮了一下,手下意识握紧了剑,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半寸。

怎么?被刚才霍展白一说,这个女人起疑了?“呵,我开玩笑的,”不等他回答,薛紫夜又笑了,松开了帘子,回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不等他辨明这一番话里的真真假假,她已走到榻前,拈起了金针,低下头来对着他笑了一笑:“我替你解开血封。”

解开血封?一瞬间,他眼睛亮如闪电。

她拈着金针,缓缓刺向他的气海,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啪!”他忽然坐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眼里隐约涌动着杀气。这个时候忽然给他解血封?这个女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却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怎么了,明介?不舒服吗?”

她的眼睛是宁静的,纯正的黑和纯粹的白,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他陡然间有一种恍惚,仿佛这双眼睛曾经在无数个黑夜里、这样地凝视过他。他颓然松开了手,任凭她将金针刺落,刺入武学者最重要的气海之中。

薛紫夜低着头,调整着金针刺入的角度和深浅,一截雪白的纤细颈子露了出来。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房内的气氛凝重到无法呼吸。

忽然间,气海一阵剧痛!

想也不想,他瞬间扣住了她的后颈!

然而,不等他发力扭断对方的脖子,任督二脉之间气息便是一畅,气海中所蓄的内息源源不断涌出,重新充盈在四肢百骸。

“好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没事了,明介。”

他怔住,手僵在了她的后颈上,身边的沥血剑已然拔出半尺。

“现在,你已经恢复得和以前一样。”薛紫夜却似毫无察觉,既不为他的剑拔弩张而吃惊,也不为他此刻暧昧地揽着自己的脖子而不安,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淡淡,“就只剩下,顶心那一枚金针还没拔出来了。”

他霍然掠起!

只是一刹那,他的剑就架上了她的咽喉,将她逼到了窗边。

“你发现了?”他冷冷道,没有丝毫否认的意味。

“刚刚才发现——在你诱我替你解除血封的时候。”薛紫夜却是毫无忌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我真傻啊,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你还被封着气海,怎么可能用内息逼出了金针?你根本是在骗我。”

“呵。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摩迦啊明介啊,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不过是胡乱扯了个谎而已。”瞳冷笑,眼神如针,隐隐带了杀气,“你方才为什么不告诉霍展白真相?为什么反而解开我的血封?”

薛紫夜反而笑了:“明介,我到了现在,已然什么都不怕。”

她抬起头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眼神宁静:“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明知那个教王不过把你当一条狗,还要这样为他不顾一切?你跟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吧?那么,你究竟知不知道毁灭摩迦村寨的凶手是谁?真的是黑水边上的那些马贼吗?”

那样宁静坦然的目光,让他心里骤然一震——从来没有人在沥血剑下,还能保持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记忆里……

“我不知道。”最终,他只是漠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摩迦村寨。”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眼神悲哀而平静。

“那么,我想知道,明介你会不会——”她平静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真的杀我?”瞳的眼神微微一动,沉默。沉默中,一道白光闪电般地击来,将她打倒在地。

血从她的发隙里密密流了下来。

“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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