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很快到达,按他建议,只留下江雅秋在卧房内照应,其他人全部到一楼等候消息。偌大的厅内,除了女佣偶然进出端茶倒水的声音,再无一丝声响,沉闷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绍谦不时担忧注视对面的兄长,从小小房内出来后,他一直坐在那儿久久没有动弹一下,指间挟一支烟,眼看烟头就要烧到手指,他毫无知觉。绍谦喊:“大哥——”指一指他的手。耿绍昀抬手掐灭烟蒂,按下打火机,又重新点上一支烟,幽蓝焰火映照出他深锁的眉宇。
绍谦动了动唇,想问点什么,又问不出口。为参加兄长的婚礼,他搭乘杜修宇的私人飞机专程回国,刚下飞机,被告知小小失踪,顾不得歇口气便带人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听到她回家的消息,见到的却是她昏迷不醒的样子。虽然很想知道好好一桩喜事为什么变成眼前这个样子,但以兄长现在的心情,显然不宜多作询问。
赵彤按捺不住,闷闷等一阵,还没见医生下来,就问:“耿大哥,我和小小一起长大,从没见她这么失常过,是不是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一屋子的人闻言,目光全部落在耿绍昀身上,他却恍若未闻,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不可能。”绍谦急切回护兄长,“大哥担忧小小,有什么事,等小小醒过来再说,行不行?”
“可是——”
“小彤,”赵晓峰打断女儿的话,“绍谦说得有理,你要是困了就去睡觉,别在这里添乱。”
赵彤忿忿不平,正巧医生走下楼,所有人急忙迎上去,医生说:“杜小姐受寒过重引起高烧,这本不算很严重的病,问题是本小姐现在情况很特殊,不能随便用药退烧。”
杜修宇听不明白:“情况很特殊?”
医生点头:“杜小姐应该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特效药物会对胎儿产生影响。”
杜修宇侧首看了耿绍昀一眼,目光冷凝。
耿绍昀没有注意他的目光,站在那儿兀自出神,神情极其复杂,惊喜、懊恼、担忧.....皆而有之,最后一切归于焦虑,问:“现在该怎么做?”
“刚才为杜小姐注射了退热柴胡注射液,余下能做的,只有采取物理降温法,用湿毛巾冷敷、酒精擦两侧颈部及腋窝大动脉经过处,还有,给她多喝水。如果到天亮还没有退烧,建议考虑放弃胎儿。”
小小不停做梦,心悸的感觉即使在梦里也不放过她,全身像被火烧一样灼痛,似乎所有力气被抽出了体外,虚软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耳畔有人说话,恍恍惚惚捕捉到一丝熟悉声线,“绍昀,绍昀......”她竭力喊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知道他就在身边,他的气息,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如此的爱他,所以他让她相信他,她就全心全意的相信他。知道他曾经有过不少韵事,他说那都是在她之前,以后再也不会,她相信他;知道他与林薇珊私会,他说了结过去,以后再也不会,她相信他;现在又有顾湘湘,她曾经的好朋友......,她记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问他,她一定要清醒过来,当面亲口问个明明白白。
喂下一碗姜汤后,小小惨白的嘴唇终于略有血色,护士为她量过体温,轻吁一口气,“体温降下来了,现在还有一点低热。”
夜深寒重,长时间飞行旅程加上大半夜担忧,足以令人困倦萎顿,杜修宇让其他人都去休息,自己却不敢睡,害怕一觉醒来,如同当年失去妻子一样失去女儿。没有了女儿,纵是富可敌国,权势滔天,人生于他还有什么意义?
耿绍昀又为小小换上一条凉湿毛巾,她的小指突然勾在了他袖口上。手僵在原处,他一动不敢动,手指一个接一接攀附上来,最终紧紧揪住他衣袖。她的眼睛缓缓张开,眼眸出奇明亮,仿佛跳跃着两簇小火焰。
“小小。”他低低喊,唯恐惊吓了她。
她艰难开口,一字一字费力吐出:“那件事,我一定要个明确答案,顾、顾湘湘、腹中的胎儿是不是你的?”
他沉默一下,看见她坚定的眼神,终于艰涩说:“我不知道......”
“原来,”她揪住他衣袖的手无力垂下,眼眸深处仅有的一缕生气熄灭,明亮眼眸瞬间黯淡,只余了一片冷灰,“在和我订婚后,你的确和她有过关系,”
“小小,事情并非你所认为的样子,那是,很荒诞情况下的一次错误。”
“你说,我在听。”
“我母亲出院那天,我喝......”
“宇哥。”傅传玉走进房内,讶然问:“你怎么——,是不是小小——?”
耿绍昀抬头,看见杜修宇脸色变成极其难看的紫青色,眼神森冷狠绝,若非怒极失控,他向来喜怒不现于形。绍昀踌躇一下,母亲的种种涌入脑海,年幼时,对他悉心呵护,病重时,在他身旁彻夜守护......
竭尽全力凝聚起的一点神志渐渐开始涣散,昏昏沉沉中,小小坚持住最后一丝清明,等待绍昀解释。
他低下头,吃力的说:“对不起,小小,这样的错误,以后永远不会再有——”
她“哧哧”笑,眼泪止不住纷纷滚落。又是以后,以后复以后,他到底要让她等待多少个以后?难道像母亲一样,等待了无数个以后,最终一枪射穿自己的心脏?“你走,以后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精疲力竭,再一次陷入昏迷中。
“小小——”杜修宇俯身焦急喊。
值夜护士急忙阻止:“让她睡,长时间高烧,平常人也会心神俱疲,何况她还是个孕妇。”喂她喝了点水,又替她量量体温,说:“杜小姐体温恢复正常,您就放心吧。”
杜修宇直起身躯转眼看向耿绍昀,眼底浮起森森寒意“我把女儿交给你,你却让她哭?”
耿绍昀目不转睛凝视小小,她已经退热,手指微凉。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敢松开。他愿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并不包括永远失去她。
杜修宇慢慢踱出卧室,站在外面小厅负手思索一会儿,对无声跟随在身后的傅传玉吩咐:“派人调查一下,中午十二点之前,我要知道事件的全部。”
天色渐渐放亮,绍谦一大早去把医生接来,还请来一个产科医生。经过细致检查,两名医生宣布大人和胎儿均安好,众人才松了口气。
赵彤问:“她为什么还没有醒来?”
医生笑一笑:“她想醒来的时候,自然会醒来。”
杜修宇瞟绍昀一眼,平和的语气透着疏离:“你先走吧!”
绍昀站在原地没动,目光不曾离开过小小,为保证体力,她的腕上一直挂着葡萄糖点滴,针头扎在她细小血管里,手腕纤弱苍白,仿佛透明般。他觉得痛,她不愿意醒来,是因为不想看见他么?
绍谦关切拍拍兄长的肩,“大哥,你熬了一整夜,我送你回去休息,小小还在生病中,你的身体可不能这时候垮下。”
江雅秋也走近前劝慰:“总裁,您去休息吧,小小醒来,我立刻给您电话。”
耿绍昀点点头,“绍谦,先开车送我回大宅一趟。”
看见耿绍昀回家,沈韵心并不意外,有点心虚的说:“我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求她成为耿家大少奶奶后,给耿家长孙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耿家长孙?”耿绍冷笑:“你知不知道耿家长孙在哪里?小小已经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今天本是我和她注册公证的好日子,我会有一个妻子,一个孩子,而你,生生把早已和我骨肉相连的一切从我生命中剥离,你究竟是不是我的母亲?”
沈韵心脸色惨白。
“大哥,”绍谦上前一步打圆场,“我昨晚回家已经告诉过妈,妈也很后悔,你别生气了。”
“我不生气,”耿绍昀望着母亲,哀伤而疲惫:“能为你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我求你,能不能当作没有我这个儿子,从此别再过问我的任何事!”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绍谦追在后面:“大哥,大哥——”追到门口看见兄长驾车绝尘而去,回过身,母亲萎坐在地上哭泣,他靠在门上,一股无力倦意涌上心头。
上午十点左右,一份完整的调查资料送到杜修宇面前,“顾湘湘,23岁,于一年半前,与小小同时进入胜天集团工作,两个人交情极好。因为家中有重病的母亲,顾湘湘经济负担很重,小小多次以各种名目资助她。两个月前,为筹集其母的医药费,她兼职做KTV小姐,艺名云诗,耿绍昀在KTV应酬时,曾经点名让她坐台陪酒。小小回旧金山那段时间,耿夫人意外受伤住院,是顾湘湘在医院里陪伴照顾她,当作诸多探病的世交亲戚面前,耿夫人承认顾湘湘和她儿子有特殊关系。耿夫人出院后,顾湘湘搬入耿家大宅居住。不过,耿夫人出院的第二天,耿绍昀就去了旧金山回来后,一直和小小在一起,没有再和顾湘湘见过面。经耿家的家庭医生证实,顾湘湘已怀有四十多天身孕,按时间推算,这个胎儿应该是趁小小离开那段时间里怀上。 昨天小小应耿夫人之约去了天羽茶庄,据茶庄茶女说,当时顾湘湘也在场,三个在包厢内交谈近一个小时后,小小一个人出来,两眼红肿,看样子是哭过,接着就发生了后面小小试图跳江自杀的事件。” 傅传玉放下手中资料,“宇哥,你看这事怎么处理?”
杜修宇沉默不语,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半晌,赵晓峰出声打破沉寂:“宇哥,我觉得还是先问问绍昀比较好,这孩子一向行事磊落,对小小也是痴心一片,说不定里面另有内情。”
傅传玉冷哼一声:“有什么内情?他和顾湘湘上床总是真的吧,男人自己不愿意,女人强迫得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赵晓峰皱眉:“把耿绍昀杀了还是阉了,让小小孤儿寡母,孤老终生?你喜欢这种生活,小小不见得喜欢。”
“你......”
“行了,”杜修宇打断他们的争执,心平气和说:“整个事件,我心里已经有数,晓峰,这个地方道上是谁的地盘?”
赵晓峰说:“本城老大是蔡九,当年落难泰国时,受过宇哥你大力资助,今早他还给我打电话,想为你接风洗尘,我看你正为小小的事烦着,先婉拒了他。”
“回个电话给他,就说我想借他的地方和人手用一用。”
赵晓峰正打电话的时候,赵彤兴冲冲闯进来,气喘吁吁叫:“小小醒了!”杜修宇几步冲上楼,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小小躺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怔怔出神,杜修宇急匆匆跑入房内,他一向从容沉着,鲜有这么失常的时候,小小心一酸,弱弱的喊一声:“爸爸。”
“你这孩子。”杜修宇心痛摸了摸女儿脑袋,才一天功夫,她就消瘦了许多,一双眼睛嵌在苍白惟悴的脸庞上,显得更加大,却没有丝毫神采,“凡事有爸爸,以后千万别再犯傻。
小小拽住他衣角:“爸爸,我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杜修宇怔一下,“你想去哪儿?”
“不管哪儿,只要离开这里就行。”小小吸了口气,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呜呜”哭起来,“爸爸,带我走,现在就走,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看见他——”她说过,要把自己所承受的痛双倍还给加诸于她身上的人,事到临头,才发觉自己懦弱到连面对的勇气也没有,只能远远逃避,慢慢学会遗忘。
杜修宇坐在床畔,轻拍女儿后背,多傻的孩子,如果真能放下,又怎么会伤心到这种地步,可是,疗伤的确需要地方与时间。他说:“好,爸爸答应你,现在就走。”他站起身:“晓峰,你带上小小和小彤先乘专机去拉斯维加斯,雅秋也一起去,路上照顾好小小。传玉留下来陪我处理一些事,事情办完,我们马上过去和你们会合。”
赵晓峰有点惊讶,但还是服从的答应:“是,只不过小小的身体......”
杜修宇叹一口气,回头怜惜的看着女儿,小小倔强仰起脸,脸上泪痕斑驳,她固执起来,与她父亲一样绝决:“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走!”
杜修宇转过头对江雅秋吩咐:“请两名医生和特别看护随行。”
“是。”江雅秋答应,犹豫一下,又说:“总裁那边,是不是该告知一声。”
“不用,谁也不许告诉他,如果有心,他自然会寻找到。”
江雅秋鼓起勇气:“杜先生,这次的错未必全在总裁,您不知道,耿夫人......”
“我知道。”杜修宇说:“主要责任也许不在于耿绍昀,但是并不代表他没有错,人犯了错,总该受点惩罚,付出相应代价!”
耿绍昀一直在等江雅秋的电话。走进胜天大厦,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露出诧异神色。也是,今天是他公证注册的好日子,谁能料他会回来上班?一瞬间,他觉得心神俱疲,从来没有过的乏力感。坐进办公椅里闭上眼,本只想休息一下,却不知不觉睡着了,人疲惫到极致,连做梦的力气也没有。一睁开眼,就看见宽大玻璃墙外,一轮艳丽红日渐向西移;墙脚下,成排绿色盆栽,大片绿叶染上淡淡红晕。小小喜欢花草,他办公室里所有盆栽都是她亲手摆放。依稀看见她温柔的笑:疲劳的时候,看看绿色植物,你就不会觉得太累。怆然的感觉排山倒海涌来,眼眶刺痛发热。
电话始终没有响过,他不能再等,驾车驶向别墅。远远看见别墅大门外停有四辆黑色轿车,杜修宇被保镖拥簇着坐进车里,车子迅速驶出。他加速追上前,那一队车已经驶出很远。不知为什么,隐隐感觉不安,他用遥控锁打开别墅大门,行驶入宽敞车道上,不安的感觉逾加强烈,不但杜修宇带来的几名保镖不见,连别墅里的工人也不见一个。他匆匆下车,向小小的卧室跑去,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人。站在卧室门外,他深深喘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手按上门柄,慢慢推开门,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很符合她整洁的习惯;窗台上摆放着她喜爱的兰花,满室暗香浮动;她自己画的一幅图还挂在墙上,她曾笑言那是未来惊世之作,虽然他从来没有看懂过画中内容......
到处是她的气息,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枚戒指孤伶伶摆放桌子中央,落日最后一抹余晖斜斜射落在上面,璀璨钻石折射出绮丽光芒。他走近前,伸出两个手指捏起订婚戒指,曾经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以后不许摘下来!”
“一定不摘,如果再一次摘下来,肯定就永远不会戴上了。”
“一旦你向我许下了承诺,就必须信守诺言,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会把你加诸于我身上的痛,加倍返还给你。”
加倍的痛,乃至百倍的痛,他愿意承受,只要她还在。然而,她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终于殆尽,无边无尽黑暗包围住他,四周死一般寂静。戒指从他手指间滑落,撞击在地面上,发出冰冷的“叮”一声。
顾湘湘购买了许多东西,提着大包小包刚走出超市,一辆空出租车恰好停在面前。在这个繁华地段要拦一辆空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赶紧上车,正要对前排的司机说地址,一个人拉开另一侧车门,进入车内,在她身旁坐下,车子立即启动。
她愣一下,随即慌乱的喊:“停车,我要下车!”
旁边的人手按在她肩上,强大力度使她无法动弹,“有人要见你。”话刚说完,一张手帕掩住她的口鼻。只来得及微弱挣扎一下,她便失去所有知觉。
冰冷的水泼上脸,顾湘湘一个激凌,悠悠转醒,头顶上方悬着一盏聚光灯,刺眼的白炽灯光直直射来,泪水一下子涌入眼眶,她急忙闭上眼。身体下面是又冰又硬的大理石地面,双手撑住地面坐起来,她张眼四顾,发觉自己在一个很大的房间内,窗帘低垂,分不清白天黑夜,四周昏暗处,隐约可见人影贮立,正面前方,有三个人并列而坐,光影恍惚,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其中一个人仔细看了看顾湘湘,对居中的人说:“宇哥,您要见的就是这人女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呀!”
顾湘湘听见他的话,马上明白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她浑身颤抖,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杜修宇!”
刚才说话的男人扬了一下颌,旁边立即有人走到她面前,抬手狠狠一巴掌摔在她脸上:“没让你说话就闭上嘴,杜先生是你随便叫的吗?”
一缕血线沿她的唇角滑落,她咬紧牙,恨恨盯着杜修宇,瞪大眼想看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给她生命、又抛弃她们母女、毁了母亲一生的男人。
杜修宇声音低缓:“顾湘湘,是吗?你让我的小小很不开心,本来我并不愿意伤及妇孺,不过对于让小小不开心的人,可以例外。”他打一个响指,两名穿白大卦的人向她走来,她惊恐后退:“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放心,我不要你的命,一个小手术而已,你腹中那个是伤害小小的利器,不该留下来,从此以后,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谁让我的小小一时难过,我就让她一世难过。”
顾湘湘被那两名穿白大卦的人抓住手臂,往旁边小房间拖去,她拚命挣扎,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两双铁钳般的大手,不由嘶声大喊:“杜修宇,你不是人,虎毒不食子,你禽兽不如......”
“停、停——”杜修宇阻止那两个人,莫明奇妙:“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虎毒不食子?”
“我妈妈是顾海婷,”她泪流满面,“顾海婷——,你还记不记得!”
杜修宇想了想,侧过头,茫然问身旁的傅传玉:“顾海婷是谁?”
傅传玉不屑说:“一个舞女,二十多年前跟了宇哥你一段时间,因为冒犯嫂子,害得小小不足月出生,被狠狠教训一通后,就消失了。”
“哦——”杜修宇恍然大悟,回过头,饶有兴趣打量顾湘湘,“她说你是我女儿?还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顾湘湘顿时觉得寒意彻骨,虽然从来没有奢望会如煽情电视剧所演的那样,骨肉热泪相认,父慈女孝;更没有奢望取回她所应该拥有的杜家千金身份,让他弥补二十多年对她的亏欠;却以为他总该有最起码的舔犊之情。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以笑话的态度看待她们母女的悲剧。她悲愤加交,声音也在发抖:“是,我母亲出生风尘,身份卑贱,可是,借用你宝贝女儿的一句话,你的妻女是人,难道我们母女就不是人了吗,我们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二十多年前,我母亲和你妻子同时怀孕,就因为你妻子一句话——两个孩子你只能选一个,你就逼着我母亲去堕胎,为了保住我,她四处躲避,处境凄苦,以至于落下病根,才会有现在重疾缠身的悲惨境地。千错万错,错在她对你痴心一片,杜修宇,你扪心自问,这样对待一个深爱你的女人,公平吗?”
听完她一番慷慨陈词,杜修宇和傅传玉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居然能编出如此动人的谎言,那个女人,我还真低估了她的智商。”杜修宇用一种讥诮的语气说:“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小小的母亲已经怀孕近四个月,你显然年龄大过小小,我哪来你这么大的女儿?而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公平?小小的母亲是我同甘共苦多年的结发妻子,你母亲不过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花钱买来的玩物,抛弃结发妻子,把玩物扶正,才叫公平?”
傅传玉接上话:“做人情妇就要有情妇的自觉,没有人骗瞒过你母亲,一开始,她就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边拿了金主的钱,一边又去骚扰别人的妻子,还要满口谎言,歪曲事实,一点职业道德也没有,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不可能,不可能——”顾湘湘颤声尖叫:“我母亲不会骗我!”
“你母亲当年确实怀过身孕,在没有征得我许可的情况下偷偷怀孕。其实,她那样做并不能改变什么,云若只为我生了小小这么一个女儿,至于其他人,不管是谁生的,关我什么事!”杜修宇走下座位,来到顾湘湘面前俯身,用一种可笑又可怜的眼神看着她:“你到底是谁的女儿,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我的,你母亲当年怀的是一个男胎,我亲眼看见她落胎,而且从那以后,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顾湘湘呆坐地上,灵魂仿佛抽离了躯壳,坚持多年的信念与仇恨,一瞬间变得毫无意义,自以为是的悲剧人生,到头来,却是一场闹剧。她竭斯底里大笑起来,泪如雨下,以杜修宇的身份,根本没必要欺骗她,她唯一的亲人,她最爱的男人,都把她当作了一枚棋子。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杜修宇了然点头:“我原以为你只是一个攀附富贵的小女人,现在看来,从头到尾,你根本就是有预谋的接近小小,图谋不轨!这样的话——,你还是不要孕育后代的好,以免仇恨延续。”他挥挥手,下达一道命令:“让她永远生不出孩子!”
被注射过麻醉剂后,顾湘湘麻木躺在手术台上,冰冷的器械进出身体间,她觉得冷,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此,她永远失去做母亲的资格。手术很快结束,她又被架回原来的大房间里,脸庞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从身到心,无处不痛,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一张支票,轻飘飘落在她面前。
“让人送她回去,顺便帮我约耿夫人出来喝茶。”杜修宇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还有,顾海婷那边,你去处理干净!”
“是。”傅传玉轻声答应。
“不——”顾湘湘挣扎着伸手,想要阻止从她眼前踏过的步伐,母亲不能死,她还有很多事要问,问问母亲为什么骗她,问问母亲她的亲生父亲是谁。没有人听见她微弱的哀求,眼睁睁看着每一个脚步从眼前晃过,她无力阻止任何人的步伐。
傅传玉走进病房时,顾海婷平静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血色落日说:“我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能力和他抗衡,二十多年来费尽心机,所求的无非是见他最后一面,和他好好谈一次话,这点要求,他也不肯成全我吗?”
傅传玉戴上手套,“让我亲自来动手,已经很给面子了。”她把药水抽入注射器中,“你别害怕,不会有任何痛苦,就和睡眠一样,从此长眠不醒,再也没有任何烦恼。”
“湘湘是我收养的一个孤儿,你们放她一条生路吧!”
“宇哥不要她的命,你放心走吧,以后会有人好好照顾她。”
药水慢慢注入静脉,顾海婷没做丝毫挣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每一次,他抱住我,口中喊着的都是‘云若’,既然爱她爱到发狂,为什么还会有我的存在?”
傅传玉笑一笑,笑容有点悲伤:“他最困苦潦倒的时候,她陪伴在他身旁,不离不弃;当他踏着别人的白骨出人头地后,她却执意要离开他。爱恨相煎,这种感情下的牺牲品,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意识开始飘忽游离,顾海婷的视野渐渐模糊,仿佛是前生,灯火阑珊处,他在万众拥簇中,意气风发,丰神如玉。她远远望着他,仰望她不可企及的人生。他突然转眸,隔着灯海人群,向她微笑,温柔眷恋,“原来你在这里,让我找得好辛苦!”只为这一句,她断送了这一生!
耿绍昀不眠不休的寻找,幸好,有钱好办事,第二天傍晚得到确切消息,小小已经乘坐杜家的私家飞机出境,杜修宇被蔡九接走。杜氏在世界许多城市有产业,耿绍昀不想满世界找人,不是不愿意花费力气,而是每一次等待之后,都有可能发生变数,他无法再等待,必须在杜修宇离开本城之前找到他。蔡九的儿子蔡文涛是耿绍昀国外留学时的校友,两人颇有交情,接到绍昀的电话,一口应承向父亲打听到消息后立刻通知他。
刚放下电话,绍谦慌慌张张闯进办公室:“大哥,妈不见了。”
耿绍昀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今天下午,妈对我说,顾湘湘失踪,顾湘湘的母亲突然病发死亡,下一个就会轮到她。吃晚饭时,我到处找不到她。妈平时不这样无缘无故失踪,连手机也没带上。”绍谦喘一口气,语气里带有恳求的意味:“大哥,我知道妈这一次做得很不对,可她总是生养我们的母亲,你救救她吧!”
耿绍昀从迷惘中清醒,渐渐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曾经亲眼见识过杜修宇的手段,狠绝得不留一丝余地。他深深吸一口,努力保持镇定,又拿起电话,连续拔打了几个号码。
天羽茶庄中,在上次与小小会面的那间包厢里,沈韵心战战兢兢坐着。杜修宇熟稔泡好茶,把茶水注入杯中,浅品一口,满意点头:“果然是好茶,难怪耿夫人喜欢来这里饮茶。”他为沈韵心倒上一杯茶:“来,耿夫人请品一下我泡茶的手艺。”
沈韵心捧起茶杯,手不受控制的发抖,一不小心,杯子倾翻,滚烫的茶水倒在身上,她惊叫一声跳起。
一直沉静坐在杜修宇身旁的傅传玉忍不住嗤笑出声。杜修宇眼中隐隐含着讥讽,揶揄说:“耿夫人向来好胆识,怎么会连一杯茶也端不稳?”
沈韵心恼怒,重新在杜修宇对面坐下,鼓起勇气正视他,“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很好,我喜欢和爽快的人说话。”杜修宇微笑:“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事找你。”
“如果你是因为我儿子在外面有了女人而兴师问罪,我认为你没这个资格,你自己对于你妻子先没有做到忠诚,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儿子对你女儿忠诚?至少,我儿子没有效仿你,把自己的妻子逼死!”沈韵心一鼓作气说完,才想起害怕,瞥见杜修宇阴冷的目光,胆怯低垂着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杜修宇冷冷审视她片刻,“是,对于我妻子,我的确没有做到忠诚,我自己作的孽,由我自己来承受,无论什么报应,报应到我身上即可,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耿夫人,不管是你还是其它什么人,如果想替天行道,有本事尽管来找我,小小一生积德行善,不该承受我的任何罪孽。”
“你以为,我想让我儿子受伤害,让我儿子恨我?”沈韵心苦涩笑笑,神情怅然:“我也知道你女儿无辜,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你的女儿,我就没办法面对她。”
杜修宇不解:“耿夫人,我不明白你怨恨我的理由,好像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我曾经对不起朋友,你辱骂我,我认了,是我自取其辱,活该。后来,我嫁人了,一心一意想当一个贤妻良母,你却不肯放过我,把过去的事弄得满城皆知,绍昀他父亲、他——,”沈韵心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落下:“从此,我们夫妻失和,顶着夫妻的名份,貌合神离,杜修宇,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居然还能满脸无辜的说没有对不起我?”
杜修宇蹙眉:“我还是不明白,我连你的手指头都没有碰一下,怎么会令你们夫妻失和?”
“认识你之前,我已经订婚,世家子弟最重视的是面子,结婚之初,我们夫妻感情还算不错,可毕竟是家族政策联姻,比不得你和云若患难夫妻,感情深厚到可以什么也不计较。婚后才一年,所有人都知道我曾经为、为了一个混混有过悔婚之意,不但被人拒绝,还被骂作下贱,他受不了朋友的取笑,渐渐开始冷落我,在外面夜夜笙歌,我却不能过问,是我先有负于他。甚至,他把和外面女人生下的孩子抱回家,我只能毫无怨言的接受并抚养那个孩子。”
杜修宇讶然:“绍昀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绍昀是我亲生儿子,绍谦不是,这孩子的生母扔下他不管,我把他从小带大,时间久了,感情也就深了。”
杜修宇沉默一会儿,侧首若有若无瞄了傅传玉一眼,拿起茶壶往沈韵心的茶杯里注水: “不管你信不信,当年那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云若也没有说过,至于为什么会弄得满城皆知,我不知道,但这种无聊的事,绝对不是我所做。”
沈韵心呆怔:“不是你,那、那是——?”出神半晌,苦笑一下,“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追究还有什么意义,说到底是我自己放不开。”她捧起茶杯轻泯一口,润了润喉,“放在心里太久,说出来舒服多了,我以后会好好待你女儿,有些错误已铸成,我们没法改变,湘湘腹中那个胎儿——”
“没有了!”
“啊?”沈韵心抬头,莫明奇妙:“什么没有了?”
“顾湘湘腹中那个胎儿已经没有了,你不必再为她烦恼。”
沈韵心用力握紧茶杯,恨恨盯着杜修宇:“那是我们耿家的骨肉,这种有损阴德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杜修宇轻描淡写:“反正我坏事已经做多了,再多做一件也无妨。”
沈韵心气极,手一扬,一杯茶水向他泼过去。杜修宇猝不及防,被茶水泼了满脸。傅传玉脸色大变,倾身横过茶几,一巴掌重重摔在沈韵心脸上:“不识抬举,给你脸不要脸!”她是练过武术的人,手劲极大,一巴掌把沈韵心从座位上打下去,半边脸立刻红肿起来。
包厢的门猛然被人推开,耿绍昀看见倒在地上的母亲,神色一凌,急忙把她扶起来,仔细检查一下她脸上的伤,见没有什么其它大碍,才把她拉到身后,不动声色面对杜修宇:“杜世伯,所有事情是我一时糊涂,和我母亲没有关系,我愿意承受一切责罚。”
杜修宇擦干脸上的水,瞟一眼门口,自己的几名保镖已在耿绍昀带来的保全人员控制之下,冷笑:“强龙难敌地头蛇,在你的地盘上,我哪动得了你!”
耿绍昀把母亲送到门口,对焦急守在外面的绍谦交待:“你先送妈回去。”顺手带上门,回转身走到杜修宇对面坐下,倒满一杯茶,双手捧至他面前:“杜世伯,我做错了事,我向您斟茶谢罪,您怎么罚我,我毫无怨言,但殴打妇孺,不应该是您的作风,对我母亲的一切举措,请您就此作罢。”
杜修宇端坐不动,凌厉的眼眸直视着耿绍昀,耿绍昀平静回视他,毫无惧色。半晌,杜修宇终于露出点笑容,眼底有赞许之色:“如果你是一个连自己母亲都不敢维护的懦夫,我会看不起你。”他从耿绍昀手中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站起身就走。
“杜世伯,”耿绍昀拦住他:“小小在哪里?”
杜修宇扬眉:“你还记得她,我以为你只想做一名孝子。”
“如果没有意外,她今天本该是我的妻子,而且她腹中有我的孩子。”耿绍昀诚挚说:“杜世伯,我维护我的母亲,并不代表要放弃小小,请您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会尽全力保护和照顾好小小,不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和伤害。”
“行,我给你机会,让你证实你的能力和决心。”杜修宇从他身前越过,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内,你能找到小小,过往的事一笔勾销,小小还是你们耿家的媳妇;否则,你不必再见她,至于那个孩子,是我们杜家的骨肉,从此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耿绍昀正要追上去,手机响起,他看一眼来电显示,马上接通电话。江雅秋在电话里只低声说了一句话:“总裁,我们在拉斯维加斯。”不等他出声,就匆匆挂断电话。
得到小小的下落,耿绍昀心绪安定下来,打电话通知过陈倩替他订机票后,他决定先回家一趟,交待绍谦一些事。一路上开着车,想起小小,仿佛听见她温婉的声音:绍昀,绍昀。他微笑一下,心底某一处变得非常柔软。车子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他听见警笛长鸣,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加速驶过去,仓促冲下车,耿家大宅的门外,他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母亲,绍谦慌乱悲伤的脸庞。司机正向警察说明情况:“五十多米外,车胎突然爆了,夫人说没多少路,就下车走回家,一辆失控的车向她冲来......”
耿绍昀觉得晕眩,整个世界似乎瞬间变成血一般的颜色,小小清丽的容颜遥远模糊,他与她之间,凭空裂出一道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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