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萝找来驱蚊盘香,点着放进香笼里。
青灰色的烟被风吹散,在空中蜿蜒成好看的弧度。
像丝绒一般。
她呆呆地注视了一会儿,便坐回吧台的椅子上。
身后的餐桌边,外婆安静地剥豆子。
嫩绿色的豆子,从豆荚里出来,再被扔进碗里,大约只需要一秒钟。
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视机又被打开了,里面咿咿呀呀在唱戏。
具体唱的什么内容,卜萝无从知晓。
但外婆听得懂。
她的嘴角上扬,时不时摇头晃脑,时不时小声哼唱。
“呼——”卜萝双脚翘在吧台的桌子上,双手环胸紧靠椅子背,仰面看向天花板。
这是她无聊放空时,最喜欢的姿势。
“等会儿热水烧好了,你就上去洗澡。”外婆说。
卜萝没动作,看着头顶缓慢转动的风扇,神游似的不眨一下眼睛。
外婆倒也不催她,继续跟着电视机里的戏曲,摇头晃脑,小声哼唱。
“太阳能,没修好?”
听见卜萝的提问,外婆应了一声。
“缺少零件。”
“那怎么办?”卜萝又问。
外婆笑笑:“能怎么办,继续烧水呗。”
“啊?”卜萝终于动了一下,身子歪了歪,疑惑的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
正值盛夏,每天的用水量巨大。
太阳能一日不修好,卜萝就要拎着水瓶多送一天的水。
她心里一千万个不愿意和不高兴。
“瞧把你个小懒虫吓得,”外婆拢了拢装满豆荚的垃圾袋,起身后,双手放在围裙上抹了一下,“逗你呢,明天找师傅来修。”
卜萝刚才还绷着的眼皮,这时才松弛下来,放心的舒坦了一口气。
“帮我把豆荚扔出去。”外婆端着剥好的豆子,转身去了厨房。
“不扔会怎么样啊。”卜萝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从椅子上起来了。
外婆头也不回:“会臭的。”
她走进厨房,又走出来,故意瞪了自家外孙女一眼:“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懒虫子懒得很呢,那以后不叫你阿萝,叫你阿懒。”
卜萝扁扁嘴,倒也不生气。
她拎起垃圾袋,刚准备转身,就看见戏曲频道的下方,插播的一条天气预报。
“强对流或将伴随极端天气现象,提示广大市民做好防护措施......”
“极端天气?”卜萝小声嘀咕一嘴。
玻璃门打开的时候,猛烈的穿堂风差点把人吹飞。
卜萝伸手,稳住门上的玻璃风铃后,压着自己的头发走到室外。
玻璃门被关上,风却没有变小。
站在外面,能清楚得听见那怒号的七八月风。
穿过防腐木小道,卜萝的头发已经被吹得乱七八糟,跟鸡窝似的。
民宿正门口的黑色铁门边,有分类垃圾桶,每天早晨,会有人来将垃圾运走。
两手空空后,卜萝没有着急回去,而是站在风里等了一会儿。
没有目的的,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她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和宽松的黑色工装裤。
T恤胸前印着黑色的拉丁文字,工装裤有四个口袋。
她双手插兜,绷着肩膀。
有一下没一下的踮起脚尖。
呼啸的风里,有人一跛一跛地靠近。
卜萝喉咙一紧,踮脚的动作停下。
会不会是......
“哟,这不是阿萝嘛?”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原来是白天的那个看着面熟的奶奶。
她姓刘,更小一些时候,卜萝会叫她刘奶奶。
有点失望,卜萝习惯性的沉默。
刘奶奶也有点尴尬,不再说什么就准备离开。
“那个......”卜萝的声音顿住。
老人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啥?”
卜萝指了指视线里的漆黑,狐疑地问:“这条路,什么时候这么黑了吗?”
茶湾的路上种满榕树,每隔十来米的树干上,就绑着一个蓝色罩子的灯。
但此时,没有一盏亮着。
路上黑的几乎看不见手指。
刘奶奶走过来些,“这不是半小时之前,一道闪电批下来,整条路的电线都坏了。”
“坏了?”卜萝的表情,有点无奈,又有点无语。
怎么什么都坏了......
坏的为什么是这些东西,而不是这个操蛋的世界。
“孩子,你快回去吧,这雨啊,马上就要来了!”说完,刘奶奶转头走开。
不一会儿,她的脚步声就远了。
卜萝想到了什么,呆呆地望向远处的黑灯瞎火。
*
“阿婆!”
卜萝奔跑在防腐木小道上,焦躁而匆忙。
推开民宿玻璃门后,脚步声悉数遗落风里。
外婆听见动静,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从厨房探出头来。
“线路坏了。”卜萝的声音,带着呛了风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担忧。
外婆不明所以:“你说路灯啊?”
卜萝喘了两声。
“这种天气,很正常的,明天早上就会有人来修。”外婆语气平静。
去年夏天,台风没有登陆林州,茶湾这边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以前的茶湾,夜里虽不热闹,但民宿前面那条路上,总是亮的。
卜萝双手叉腰,气不打一处来:“什么,要明天早上?”
外婆纳罕:“那不然呢?”
“不是,”卜萝挠了挠发顶,看看窗外,又看看外婆,眼神比心跳更慌乱,“现在,不能吗?”
“现在修?”外婆摇摇头,“修理师傅住在林州城里,没船过来啊现在。”
没有路灯,就看不清路。
看不清路是小事,看不清人才是她担心的重点。
卜萝忽然想起早些时候,手机上的微博推送消息,说的是,某地没有路灯的荒郊野岭,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杀人事件......
她刚松下来的手,不知不觉在身侧紧捏成拳,手腕微微颤抖,小臂青筋毕现。
外婆重新忙活起来,眼睛余光偷偷瞄她。
卜萝捋了一把头发,深呼吸一口:“我车呢?”
外婆手上的动作停下,鼻梁上的镜架滑下来一些,她只眨了眨眼睛,没在意。
“什么车?”她反问。
卜萝急了,眉心拧成川字,带着情绪地“啧”了一声。
“哦,那个你去年,用一学期生活费换来的二手摩托车?”外婆转过头去不看她。
听着窗外的风声,卜萝心里更急了。
就像高考当天,进了考场才发现忘带准考证。
她紧紧咬着下嘴唇,连忙点头。
看着她眼里的希冀,外婆抬手,指了个方向:“泳池后面的仓库里。”
卜萝转身的时候,帮忙修太阳能却没能修好的男房客刚好上楼。
他点头微笑,卜萝却不为所动。
“老板,开始掉雨点了,”男房客说,“可以打烊了。”
不等外婆说什么,卜萝撂下一句:“还有人没回来。”
外婆挑眉,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男房客好奇:“她,是在说她自己吗?真幽默。”
外婆对他露出一个“少管闲事”的笑:“不,的确还有一个房客。”
*
“吧嗒”一声。
昏黄的灯光,照亮不大的仓库,也照亮漂浮的灰尘。
水管、除草机、大大小小的纸箱......
卜萝看见角落里的一个大家伙。
她掀开墨绿色篷布,映入眼帘的就是那辆铃木GSX250。
虽是二手的,却被擦得很干净。
外婆说的不错,这辆纯黑色的二手机车,花掉了她一学期的生活费。
为了这辆“破车”,她没少被父母训斥。
她据理力争,斗智斗勇。
最后被要求,只能在茶湾骑。
引擎的轰鸣划破长夜,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车身如同离弦的箭,飞向她的无边旷野。
其实卜萝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兴冲冲地骑车出来做什么。
有点傻,又有点荒诞。
她降下速度,直到车子缓缓停在路边。
因为戴着头盔,卜萝只看见树叶若隐若现的摇曳,却听不见声音。
就在这时,视线不远处,有一道光晃了一下。
很快,便消失了。
卜萝本能地追逐那道光,像一身黑羽的乌鸦,锁定了某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不远处是一个公用电话亭,旧的看不出亭身本来的颜色。
那道光,就出自那里。
线路瘫痪,电话亭本身没有灯光。
显然是有人打开了手机的电筒。
卜萝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行驶。
但她开的不快,看清了蹲在电话亭边的人。
202!
还真是她,卜萝自语。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202”之后,她的心里,更慌了。
准确来讲,是更紧张了。
又骑行一会儿,她掉头,停在了距离电话亭不近不远的位置。
车头歪斜的角度刚好,车灯照亮“202”所在的区域,却又不会太刺眼。
卜萝摘下头盔,甩甩头发。
把头盔放下后,又用手打理了一遍乱发。
“202”打开电话亭的门,又从电话亭里出来,不知道在做什么。
卜萝并不关心,靠在机车侧身上,闭着眼睛。
等雨,也等人。
“你好?”
摘了头盔,风声变得很大。
卜萝没注意到脚步声。
睁开眼睛和“202”对视时,惊得脚下一崴。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倒时,白色T恤的下摆被人拽了一下。
对方轻笑一声,软软地说:“小心。”
卜萝没说话,心跳却吵得很。
“你是民宿老板的外孙女?”女人问。
卜萝点头。
女人站在光影里,发丝被风吹起,松松地拂在脸上。
卜萝看清了她的单眼皮,她的睫毛,她的嘴唇。
以及......
她左侧锁骨下方的纹身。
一只小小的,黑色的蝴蝶。
栩栩如生,仿佛风再大一些,它就要飞走了。
女人缓慢眨眼,缓慢微笑,整个人像是顿了半拍,温柔而又令人舒服。
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你......”女人把拂在面前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流畅妩媚的颈线,“是在等我吗?”
“啊?”卜萝咽了咽喉咙,说出来的这个字,是腼腆的,也是不确定的。
女人的视线下移,落在未知的地方。
风把她的头发吹向另一侧,整个右肩完全显露出来。
锁骨平直而纤细,显得她整个人过分单薄。
“穿越黑暗,抵达繁星。”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和眼神都有薄温。
卜萝眨巴两下眼睛,“什......什么?”
女人幽幽抬眸,目光黏糊糊的,沁进卜萝的眼里。
“你衣服上的,拉丁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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