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九月,一道教令从秦相府发到洛阳,命令洛阳尉在洛阳征集五千士兵,开始秋后的集中训练。同时向渑池和宜阳两县发出征召令,命令两县各征召五百士卒,到洛阳集中训练。
这两项命令都极不寻常。洛阳是很少征兵的,在它还是周王朝的首都时,它的安全是由韩国代为保障,周王朝从来就没有一支能够与诸侯国军队对抗的作战部队。当然,西周公与东周公之间也偶尔发生战争,他们也大约能动员起数千人的队伍互殴。但周王朝的军队动员机制十分复杂,主要是公室成员,他们的家臣、家兵,为自己耕种的农户,再加上一些雇佣人员。由于洛阳经济基础主要是商业,能够在洛阳拥有农田就算是豪门大户,像诸侯那样征发农民出征是极为困难的。
六年前,洛阳被秦国吞并。但由于秦国与洛阳并不接境,洛阳到函谷关距离四百里,到咸阳更远达近千里,秦国虽然派出官员管理洛阳,但洛阳并不是县,不设县令,只设了一个主持军事洛阳尉和一个管民事的洛阳丞,兵力不过千人,一半是从秦地派去的,一半是征召的本地居民;本地居民每年轮换一次,由官府供给食宿,算是雇佣兵。这点战力只够维持洛阳治安的。
秦国商业律在洛阳有一定的推行,而阡陌令则还没有执行,根本原因在于,秦王不愿意杀掉这只下蛋的鸡。洛阳繁荣的商业是它最重要的价值,如果强行推行阡陌令,意料之中的社会动荡,可能断送了洛阳的商业。
由于没有推行阡陌令,洛阳的人口并没有如关中地区那样有严密的乡里组织,征兵令只要下达到乡里,自有啬夫们出面征集兵员。洛阳甚至连基本的户籍制度都还不完善。洛阳尉接到命令后,一时间脑袋发蒙,不知道该如果执行这一命令。
洛阳有数万户人,多数是商户,只有少数是农户。这些农户多是祖祖辈辈耕种这些农田,几乎没有重新分配的可能。他们的作息也有别处不同:农田虽然在城外,但人却住在城里,而且通常是大城,乃至王城里。每天要等城门打开后才能出城耕作,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城,与别处的农民起早贪黑大有不同。粮食收成自然也无法保证,但在洛阳,粮食不愁销路,而且价格很高,农户们靠天收也能过上不错的生活,没有深厚的根基,几乎不可能在洛阳种地!
要征发这样的农户当兵?还不如花钱雇一些无业游民更有用!
就在洛阳尉愁眉不展之时,他又得到相府发来的一道教令:洛阳将于明年推行阡陌令,洛阳所有邑民,将按其军功爵位授田;今年秋天将安排洛阳人进行一场战争,为洛阳人提供建立军功的机会。随同教令而来的,还有一道密令:丞相吕不韦将亲临洛阳,指导秋训。
洛阳尉、丞一商量,如果丞相来了,自己的兵员还没有征集齐,那今年的上计肯定好不了。于是两人一面四处布告秦相的教令,以征召兵员,一面暗中将过去几年曾经当过兵的本地居民全都召集起来,虽然不足五千人,先有了声势再说;说明本次征兵仍由官府提供食宿。
洛阳征兵已经如此困难了,渑池和宜阳就更加困难。宜阳守目前是冯亭,他是由秦、韩两国共同任命的官员,按理也应该执行秦国的命令。但他依然将秦国征兵的命令报告了韩王。渑池则完全是韩国官员,得到命令后立即先行报告韩王,对征兵的事则暂时搁置。
然而秦相的教令才下达后不过三天,渑池就再次得到秦相的教令:秦相吕不韦将亲自到渑池,督率渑池的军队前往洛阳;渑池务必在秦相到达前完成征发任务,否则按误军论!
渑池大夫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征发一些老弱残兵,把眼前的事应付过去。但渑池尉不同意,道:“非韩王令,孰能征兵!”
渑池大夫问道:“若秦相来,奈何?”
渑池尉道:“但以好言和之,迁延时日,以待王命。”
由于渑池尉拒绝征兵,渑池大夫也只好听从。派人前往函谷关外打探秦相出关事宜。
第二天午后,派出的哨探还没有回来,城下就来了五名军使。军使报道:“丞相已过殽,旦日将至,愿整士卒,同往洛阳。”
渑池尉大惊,道:“丞相驻跸何处?”
军使道:“但歇于亭驿之内。”
这下,渑池的官吏慌了手脚。渑池尉提议闭城自守,渑池大夫一口回绝道:“秦人至,例备粮于东道,焉得闭城,徒族百姓也!”
渑池尉道:“彼但取卒五百,焉所得?”
渑池大夫沉吟了片刻道:“尉但点军五百,尽付于秦,可勿虑也。”
渑池尉惊道:“以城卫付诸秦?渑池何守?”
渑池大夫道:“旦日事毕,他者另议。”
渑池有一千城卫,用以维持渑池的治安;这些人一般都是渑池士民,冲着吃粮来当兵的,基本都是无地的游民。要靠这群士卒抵抗秦军,几乎想都不要想。这一点渑池尉也十分清楚,所以他也没有坚持一定要闭城自守。事到临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计议已定,渑池尉立即将城卫们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秦军即将过境至洛阳,渑池将派出五百士卒为秦军运粮。安排好人手,还从仓库中运出一百车粮食,一百车草秣,就于士卒中选择年龄较大的出任官长。
在进行这些准备时,渑池大夫也派出使者,前往殽关之下,慰问秦相。夜间使者回报道:“秦相色温和,四乡皆以食至,车骑无算。”
第二天,渑池的官吏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出城迎接秦军。时近正午时,远处尘土大起,似有大军前来。渑池官吏立于道路一侧,派出使者前出迎接。少时,大批车乘、骑士疾步驰来,从这群官员队列前通过,并无一人停止或下马。渑池尉暗暗计数,大约有车百余乘,骑士四五百骑。在大军几乎完全通过时,有五名骑士带着使者过来。因为使者是步行,那五名骑士也弃马不骑,牵着马步行过来,道:“秦相急赴洛阳,不及入城,渑池之师,于城东二十里亭驿与秦相会,不得稍误。”
渑池大夫道:“相,贵人也,一日而行六七十里,得勿劳乎?”
骑士道:“相之行也,日常百里。今将待韩卒,故迟也!日暮之时,愿卒皆至,慎勿误也!渑池守令愿会丞相者,可随军往拜之!”
渑池大夫道:“丞相戎路蒙尘,臣等敢不箪食壶浆,以为劳乎!”
骑士道:“勿庸也,但有军国大事,往拜可也。否则但遣卒往可也。”
意思表达完毕,骑士们婉拒了渑池大夫酒肉,骑上马,扬尘而去。
渑池大夫回城后,立即安排五百士卒押了车乘启程。渑池的令(大夫)、尉、丞也各自驾车,率队一起前往二十里外的亭驿,与吕不韦相会。
韩国的士卒都是步兵,又押着辎车,行走不快,走了半天,勉强在日落之前望见秦军的驻扎的亭驿。
以驿站为中心,百余乘大车环成一个临时的车城,马匹和牛都在车外三五十步的地方休息吃草。士卒们则聚于车城内升火炊粥。渑池大夫令车队停下,派人过去通报:韩卒五百至!
不久,秦军一名大夫带着十人出来,指挥着韩军在亭旁卸下车,环成半环,就地安营。渑池大夫、尉、丞的车乘自有家臣们管理,这三人跟着秦大夫进入驿站。驿站内也有不少士卒,大夫带着三人穿过士卒,来到堂上。堂上坐着二人,见大夫带着三人进来,一起跪起叉手相迎,将三人请到西席客位就坐。
渑池大夫首先自我介绍道:“臣渑池大夫襄,谨见丞相、将军!”
渑池尉和丞也都作了自我介绍。东道的首席道:“臣秦相吕不韦,谨见渑池诸大夫!”下首的武士道:“臣秦公大夫缓,谨见渑池诸大夫!”
渑池的官员对秦国的官制也有所了解,知道公大夫大约相当于三晋的千人将,一般率领一千人。看来这支秦军多不过一千人,应该不会对渑池有什么不利的举动,稍稍放了心。
吕不韦道:“敢问统兵者何人?”
渑池大夫心里一惊,道:“承相令,征士卒五百,不闻有将!”
吕不韦道:“兵无官长,焉得行伍!”
渑池尉道:“但以年长者为老,余则未定也。”
吕不韦道:“愿公大夫即率公士等,送粮于营,即整行伍。——愿尉助之!”
公大夫立即起身,对渑池尉一礼道:“敢劳尉同往!”
渑池尉虽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得起身,和公大夫一起出去。公大夫当即点起一百人,携五十筐粮食,前往亭旁韩卒的营地。
韩营此时并无行伍,五百人三五成群,四散坐着,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见那一百人抬着粮食过来,也就有人围过来观看。
渑池尉大感有失脸面,断喝一声道:“列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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