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的对峙中,车中之静与车外对比鲜明。
雪荔郑重其事:“你是不是被妖怪附身了?”
林夜:“……?”
少女撩目:“不然,你哑穴怎么解的?”
这话如同一个讯号——
不是他厉害,就是他的两个没用侍卫厉害。
雪荔话一落,拍案纵身,向林夜扑去。林夜似料到她的动作,也或许没料到,仅仅是机灵——小公子分外狼狈地往旁侧一挨身,滑下座具,堪堪躲过雪荔的擒拿。
侍卫之一粱尘本有些心神不宁,余光观察窗外情形,车中生乱,他为之一惊。
侍卫之二阿曾抱着剑,遵守着公子之前按住他剑不让他动的规矩。此时见女劫匪出手,他身形只晃一下,目有迟疑。
林夜坐在地上,头磕到车壁上,发出一声“咚”。他捂着头,看到白衣女匪“杀气腾腾”继续冲向自己,他忙用手在车壁上快速弹两声。
雪荔:“……”
两个侍卫:“……?”
林夜无语,痛心两个侍卫与自己的毫无默契:“动手暗号啊!”
粱尘和阿曾这才恍然大悟,扑向女匪来支援小公子。
然而晚了。
高手过招,本就寸息间分胜负。两个迟钝的侍卫慢一步,雪荔便抢快一步,拽住羸弱的小公子,将小公子抢到了自己怀里。
林夜被勒得面白:“咳咳咳。”
阿曾剑锋斜刺而来,雪荔顺着剑锋方向歪去,抓着林夜踹窗而出。白日中光影如魅,阿曾和粱尘双双跑出马车时,抬头见女匪已经抓着他们公子窜上屋檐。
笼身的白色斗笠在风中轻轻扬起,伴着空中飘摇的孔明灯,以及百姓们的伤恸感怀“照夜将军一路走好”。
还有林夜不甘示弱的快散在风中的零碎的声音:“我要晕了晕了。哎魔头武功这么好,有没有兴趣当我侍卫啊。我那两个侍卫太目无主人了……”
嗯,魔头。
下方粱尘大叫:“公子!”
雪荔和林夜一晃而走。
阿曾当即跃上墙头:“追——”
粱尘忙跟上:“等等我——”
与此同时,御道间快马长驰,疾奔向这城西门下的马车处。马车边只有一个被打斗波及得摇晃的车夫守着,骑士下马:
“陛下召公子入宫……”
车夫一脸菜色,回忆刚才一幕:“公子不是被妖怪附身,就是被妖怪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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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皇宫福宁殿中,南周皇帝光义帝,在殿中来回踱步。
殿宇广阔,龙涎香渺,漏更滴滴让人心灼,内宦持着拂尘躬身立于内殿门口,完全明白光义帝为何如此烦躁。
光义帝去岁秋登上帝位,雄心壮志,被寄予厚望。可是南周这个皇帝,并不好当。
民间总是嚷着“北伐”,求着“统一”。朝堂以陆家为首的宰相带着世家门阀,审度着皇室的一功一绩。北周又同样对南周虎视眈眈,想吞没南周。
南周建国百年,光义帝正青年,想要建功立业,自然不愿被万般手段束缚压制。自光义帝登基,他人不知,内宦却知道光义帝日日夜夜都在思量如何摆脱门阀、加固帝权。
“陆宰相到——”
殿外唱和刚起,光义帝便摆袖迎去,到殿门前更快行两步。他握紧登殿宰相的手,激动地晃了晃,言辞恳切:“岳父帮朕!”
陆宰相之女陆轻眉,是先帝为光义帝选的皇后。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后主尚未大婚入宫,但光义帝自从登基,便称陆相为“岳父”,可见其态度。
陆相抬眸,瞥这位年轻皇帝。
光义帝愤然道:“岳父在前朝,和那北周使臣的和谈,朕都听说了。北周当真过分,竟要朕的幼弟去和亲,才肯放过我们。朕的幼弟生来羸弱,多年来,风雨不催,各类药汤补品养着,才平安活到今日……”
他说着,目有泪意:“他们竟要小公子和亲!”
朝臣们从来没见过皇帝口中的“幼弟”,只知那位被保护得极好。听说那位命薄,怕压不住福气,先帝甚至没给那位赐下封号,只将人护在玄武湖畔,好生照顾。
因无封号,世人便一律称之为“小公子”。
皇室一向亲情缘薄,陆相没想到,先皇爱护玄武湖畔那位小公子也罢,新登基的光义帝也那般在乎幼弟。难道南周皇帝亲情缘厚,与世人的认知不同?
陆相心中这样想,探究的目光便落到光义帝脸上:“……陛下,您与臣说实话,小公子十分重要吗?”
光义帝眸子似笼着一重灰,闻言一愣,小心问:“莫非北周又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陆相:“那倒没有……北周使臣一直想要小公子和亲。他们说两国皇室本出于同一脉,小公子与陛下这一脉,更是嫡系。而今照夜将军身陨,想要破局——陛下不可能北上,那只有小公子北上了。”
陆相嘴角扯一扯,慢条斯理:“据说,北周的老太后自年前生病后便整日意识不清,只是想念陛下这一脉。她想在大寿时见到小公子,北周皇帝孝顺,便要小公子和亲。
“就像他们早就提出的那样:只要小公子肯去,这一次,南周在川蜀战场的失利,他们便会退避,不要求我们纳贡朝岁。”
陆相劝说:“陛下,为国之大安,让小公子去吧。”
光义帝垂下头颅,良久不语。
这位新帝唇抿成一条线,线直而薄,可见其性情之刚愎。
他没回答陆相的话,好一会儿,他转身问内宦:“皇弟入建业城了吧?他何时能入宫?朕要和他谈一谈。”
内宦发觉陆相的目光随之落到自己身上,冷冽审度。
内宦心中泛苦:你们君臣之间的博弈,最后倒落到我这小喽啰身上。
内宦躬身答:“一炷香前有消息,说小公子刚进建业,就被人劫持了……”
光义帝和陆相皆怔,互相看一眼,怀疑是对方所为。他们很快意识到对方没有动手,光义帝连声焦虑:“快派人去救,抓匪贼!”
光义帝紧张万分:“如此危急关头,皇弟可绝不能出事。”
陆相则沉思:小公子刚入建业就出这种事……莫非是北周给的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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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整个城中禁卫出动,皆为搭救小公子。而在此时刻,落到雪荔手中的林夜被朝后一甩,跌撞在墙上。
粉墙黛瓦,杏满枝头。
林夜被摔得咳嗽,呼吸困难。他迷茫看去,长睫毛上沾了落下的灰土,衬得一双黑玉般的眼睛更加水润剔透。
而这是一偏僻长巷,粱尘他们想赶来,得花费些时间。林夜只能自救。
花香呛鼻,他一边咳嗽一边思量这些时,听到少女声平静:“你是故意的。”
林夜东张西望:“你在说什么?”
他一直笑,雪荔则一直平淡:“把我从城南门引去城西门,你是故意的。”
林夜笑意一顿。
靠在凹凸不平的长墙上,他被戴斗笠的少女堵住了逃跑的可能。他不慌也不乱,甚至不在乎自己面临的危机。只有此时,他才微微掀眼皮,盯向雪荔。
隔着帛纱,他看不清她。
隔着帛纱,少女声音像一道烟岚,轻飘飘的,痕迹很淡:
“我起初要挟持你走城南门,你不愿意,用言语说服我那个选择是错的。因为在我登上马车的第一时间,你比你那两个侍卫,都要更早看出我的武功高,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如果我从城南门走了,城南门没有提前做好拦截我的布置,我会逃之夭夭。”
林夜盯着帛纱。
他目光微微亮,又含着一丝玩味。
他似和人耳语一般,睫毛微阖,红唇擦过她的白纱:“胡说八道。”
扣着他的武功过强的斗笠少女不言不语。
倒是他生了好奇,催促笑问:“然后呢?我为什么要把你引去城西门?”
雪荔:“因为你知道照夜将军死了,你在马车中初听那个消息,并不惊讶,说明你早就知道。你应该很了解建业,很清楚那里会有的布置。
“比如,在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传了多长时间后,中枢便应该会下旨,全城闭城门,为照夜将军送行。我们马车绕城而走的那段时间,便是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去朝堂、朝堂做出反应的时间,你算准我劫持你走到城西门下时,满城禁闭的消息就应该到了。
“这样的话,城门关闭,我再好的武艺也没用。我出不了城。
“不费兵刃便把我关在了城中,瓮中捉鳖,我逃不出生天。”
林夜若有所思地偏头:“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雪荔:“一开始。”
林夜愣住。
雪荔猜他微瞠大的眼睛,应该是在表达“惊讶”。雪荔不在意,便沉默。
林夜耐不住了:“你是说,当我第一次建议你改道时,你就看出我在耍心眼了?”
雪荔:“嗯。”
林夜费解:“那你不生气吗?”
雪荔:“为什么要为无关紧要的人生气?”
“我怎么就无关紧要了,”林夜嘀咕,换种问法,“那你为什么顺着我?”
雪荔:“我没其他事做。正好我和你顺路,就顺便看看你的目的是什么。”
林夜:“……?”
他眼中的笑微收,古怪道:“那你现在看出来了吗?”
雪荔没看出来,但她行走江湖,有一条很简单的通用原则:“你想杀我。”
林夜愕然,一时间不知该问“女匪难道不该除”,还是说“你只是劫持人罪不至死”。天知道,他只是刚进城就遇到女匪,感慨建业治安乱之余,随手帮官府抓一个坏人而已。
他充其量是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的林夜道:“我不想杀你。”
雪荔:“不,你想。”
林夜:“……”
雪荔不想琢磨太复杂的人类情感,她非常随意地做了决定:“你想杀我,那我也杀你好了。”
小公子一趔趄。
雪荔说话间便直接出手,林夜看着羸弱,可他偏脸就躲了她一重拳头。
在雪荔惊疑他是否会武时,她的攻击落到他肩头,激得他侧头闷哼。雪荔趁机锁喉,欲直接杀他,而她忽见他目光盈盈,似有俏皮笑意。
她不太懂他人情绪,可这小公子每次笑,都没好事。
雪荔当机立断向后撤退,林夜偏头间唇齿一张,压在舌下的一根针朝前飞出。若非雪荔躲得及时,那般近的距离,针便会刺入雪荔脖颈,要她性命。而她此时即使躲了,那针也没入了雪荔肩头。
林夜含笑吓唬她:“针上有毒,小心一命呜呼哦。”
他以为雪荔会因此收手向他索要解药,二人从而能有商谈机会,谁知斗笠少女身形只停顿一下,重新迎上,杀气更浓。
林夜目光一缩。
那把来自他马车中的匕首,此时被握在雪荔手中,寒光洌冽,林夜只躲开要害,手臂却被撞到。
血迹晕染少年公子的青色纱罩,他见雪荔又要再攻,当即脚下踩偏几步,错步仰身后跌撞在墙头,躲开她的掌法。
林夜提醒:“你不要命了?”
雪荔奇怪:“你不是陪我同归于尽吗?”
不然怎么敢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毒?
林夜:“……”
哪个陪你同归于尽?我此次入建业是有重要事务的!
林夜少有地生出一种吐血感。
少女攻击再至,他抓住她的斗笠,靠一重纱的遮掩与她格挡。不能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他捂着受伤手臂的手指动了动,反射性地要出杀招。
雪荔敏锐,朝他望来。而恰在此时,几步外的巷林道荫路迂回,粱尘带着禁卫军赶来寻找公子,高声四呼:“公子。公子你在哪里?我们来救你了。”
缠斗在一处的雪荔和林夜同时一顿,短暂的停顿带来些偏差——
她快了一步,他慢了一步。
当她扣着那把匕首刺入他肩头,一片浓郁血花晕湿他肩头时,林夜掀开了她的斗笠。
雪荔本想再近,肩臂却一痛,感受到林夜那枚针深入骨髓,当真带了毒。
林夜捂着肩头的血,发着抖望去。
少女身纤体薄,颊白而眉青,乌黑发丝梳辫贴颊,随风而在脸颊上轻轻一打。斗笠掀开,帛纱飞扬,露出真容的她站在一地落花中,泠泠如霜水的眼睛不看他,低头在看她自己的肩头。
杏花落于她身,像雪淋了水。她狼狈得好漂亮,既不生气,也不委屈,只是对什么都生不出兴趣罢了。
……她像那种从深山雾霭中走出来的神秘雪女。
巷外寻人的呼唤声不绝,追兵将至。巷内簌簌花落,雪荔低头感受毒素蔓延,思考自己应对此做出的反应;林夜靠墙忍受失血带来的周身发冷感,心里却像被什么挠了一爪。
林夜知道自己这破身体,估计快撑不住了。
但他无所谓惯了,此时也不慌,还吊儿郎当苦中作乐地想:早知道是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的雪女妹妹,他就不出手……不,万一她作恶多端呢?他下手轻一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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