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日,整座皇宫便传开来,前皇后托身锦妃复生,直指昭后害她性命孩儿。
原来,前皇后仙去以后,对皇上割舍不下,恰逢谢家小姐重病,便附魂于身,只求伴随皇上左右,本注定阴阳两隔,却不曾想到谢家小姐痛失爱子后伤心过度,魂魄不稳,因而皇后得以重现阳世……
这份说辞,虽是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但神鬼一说本是无稽之谈,无奈皇帝却已相信,旁人自然不敢多余置喙。又逢观星局看出天府乱紫薇,主皇后不详,虽则无凭无据,昭后却莫名为皇帝冷落,一句“近日便好生休息”,禁足朝华宫中。
荒废多年的凤栖宫重整,格局一如往日长孙素和喜好,短短数日,后宫局势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洛云施,却依旧待在司南宫偏殿,仿佛不曾听闻一般。
无人知晓,那夜受伤,她是故意的。若非如此,谢临寒化身前皇后,她作为与长孙素和最亲密的人之一,便会落到封瑞如今的尴尬境地。明知是假,若是承认,则让人怀疑与此事有关,若是不认,又落个不孝之嫌。因而封瑞见到化身母后的谢临寒,便只是大哭,一个十岁的孩子,面对一个化身母亲的女人,不该去想是这件事有多么匪夷所思,而是将一腔思念之情全数发泄出来。
但洛云施不一样,所以她早已想好,称病避开几日,再做打算。何况封炎此时不管是出于对长孙素和的愧疚,还是对鬼神的敬畏,一心全在谢临寒身上,也无暇去管洛云施的反应如何失常。
而谢临寒之前所言,洛云施没有心,便是因为她借用的这件事,对于长孙素和而言,是一道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为了报复昭后,她连最最已逝之人都可以利用,不是无心,又是什么。
接连数日,谢临寒独宠,皇帝将其视如珍宝,对其言听计从。阮昭虽不曾被废,然后位形同虚设。十五年前,长孙素和就是她最嫉恨的女人,十五年后,又再次出现,夺走了封炎。
洛云施想,若阮昭对封炎有那么一丝未曾磨灭的情分,此刻该是要恨得发疯了。即便没有,若封炎哪日下旨废后,或留下遗照立封瑞为帝,对于阮氏,也是一道难题。
若非担心封炎另有主意,封寰宇也不至于夜里潜入坤舆殿偷取圣旨。
一样着急的,还有盈妃。不过皇帝日日宿在凤栖宫里,她根本无法靠近。
直到八月十五这日,封炎下旨,册封谢临寒为西宫平后,朝野一时哗然。
无奈不管大臣如何参奏,皇帝坚称此为皇族家事,不予理睬。几日下来,群臣也只得作罢,只回国舅府道是无能为力。
而阮昭,连中秋家宴都未能参加,高位之上封炎与谢临寒言笑宴宴,席间各路皇室子弟、后宫妃嫔神情莫辨。
谢临寒独宠已过半月,于封炎处必然有所收获,然从不曾告知洛云施,到底,双方不过相互利用。她想控制封炎,洛云施想报复昭后,各取所需罢了。
洛云施慢慢饮着酒,一边听穆雅讲北蒙趣事,仿佛形势如何,都是与她无干的。
封寰宇看向洛云施时,眼中已经全是寒意。大概,终究于她不再有所希冀。
前几日入宫时,一路闻得风言风语,见到母后如此颓丧无助,便是还对洛云施情分未了,在阮昭一番激将下,也只能认清现实,他们永远只会是仇敌。你不想伤她,她却不会放过你的母亲。
“父皇,儿臣有一事,还望父皇成全——”
也好。
洛云施在听到对方请旨赐婚张媛媛的一刻,深深吸了口气,也好,也好,终于不必再亏欠他。
而阮寒梅,因醉酒与封源有了夫妻之实,也一并赐婚。婚期定在十月,于瑶元、宣正宇和封轩庭、穆雅之后。
封寰宇谢恩时,淡淡看了洛云施一眼,从此,便各不相关了。
洛云施回复一个笑容,似乎在道,早该如此了,如此甚好。
然而整整两个时辰里,山珍海味如同嚼蜡,满场歌舞看得心神不宁。大抵于封寰宇还是有些感情的,即便不是男女之情,不禁想,她要多心狠,才会逼得一个人放弃。
好在早前小太监前来报信,暮风明日便请旨进宫了,方觉得安心些。
“云施,”穆崖似看出她心神不安,关切道,“可是伤口疼了?”
洛云施摇摇头,道:“只是在想,我仿佛越来越心软了。”
穆雅便笑道:“你我虽说舞刀弄剑,终究是女子,对于女子而言,心软总是好事。”
“嗯?”
“世子同我讲过,你十三岁那年,曾为了救护一个素不相识的伶工,借昭后之手毁了京城最大的一座青楼。”
洛云施想了想,道:“不记得了。”
大抵青云青梅用觉得洛云施是好人,便是因为她即使在不如意时,也会救助落难之人,而过后,自己毫不在意。
那是洛云施守完长孙素和的丧礼,从段珩处回洛府的路上,恰好遇到一个少年正被青楼打手毒打,随手欲救不得,一怒之下便施个计谋彻底毁了玉翠楼。
穆雅挑眉,道:“所以世子说,你不过爱恨善恶过于分明,既是个佛陀般的大善人,又像个催命的阎罗王。”
段珩也曾说过,她是个情感极其强烈而又执着的人。
洛云施一笑,道:“我从来不知,他竟给了我这般多的比喻。”
穆雅撇嘴,闷闷道:“总比他说我与你五六分相似,却只得了一二分神韵要强吧。”
洛云施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对方却已毫不介怀,瞪了封轩庭一眼,道:“也不想想,若非我这八九分自己的,谁能愿意嫁给他那个风流子。”
对面的封轩庭被这忽如其来的一瞪,霎时有些莫名其妙。
而洛云施便也笑了,深觉两人真是绝配。
家宴散时,已近亥时,洛云施回到司南宫,见芳元站在门外,便知屋里有旁人,果然,对方道:
“暮公子来了。”
他不是应当明日才进宫么,转念一想,暮风何时做过应当的事。便也释然,一进门,就见那黑衣公子懒洋洋地坐在桌旁,正把玩着一只茶杯。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如玉的眼眸仿佛嵌上一层明珠光华,洛云施进屋,抬头看来时,便轻轻勾起唇角,“云施。”
洛云施兀自一怔,想起暮风许久不曾用这样轻松的语调同她说话了。大抵,是听闻了封寰宇求娶张媛媛一事……
片刻回神,道:“你怎么进来的。”
暮风一笑,“本公子化作给锦绣宫送衣料的长工,亥时一过,还要随着主家出去的。”
他只是为了早些看她一眼,洛云施自然领会其意,坐到一旁,脸色温和道:“宫里的事,谢临寒都告诉你了?”
暮风点头,“你这步棋走得出乎意料,也难得他会相信。”
洛云施道:“是谢临寒装得像。”两人都明白,在这个时候,比起查出真相让昭后受罚,能够彻底拢住封炎的心更为重要。
暮风道:“我爹手下的人传来消息,那个徐无双四年前就死了。”
“死了?”
“对,应该是长孙皇后去世不久,她便死在宫外。”
大抵是杀人灭口罢,也幸得如今有谢临寒,一口咬定是阮昭害死自己,即便无凭无据,于封炎来说也是一根对阮昭的刺。
洛云施抬眸,“罢了,这件事先放下吧。”
“嗯。你的伤……”
“早好了。”
“那就好。”
洛云施想了想,道:“谢临寒可有对你提过,皇帝有遗诏?”
谢临寒不会告诉她的事,暮风却自然会讲。
暮风一怔,摇头,“没有,她只说近日盈妃时常借请安之名来凤栖宫,似有试探之意,但到底想打探什么,却不明了。”
洛云施却是知道的,盈妃如今受了冷落,便想确认的是,皇帝是否知晓她与曲连平私通一事。
暮风继续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洛云施道:“我怀疑,那个王德,已经被阮昭收服,怕她会借此做些什么。”
若非如此,封寰宇不可能在坤舆殿出入自如,必有皇帝身边亲信之人作为内应。也不奇怪,王德忠心封炎是真,但眼见皇帝日薄西山,自然要另寻一方庇护,而此前最安全的,便是昭后一党。
暮风思量片刻,道:“我这次出宫,才知晓阮家人已经在查我的身世,并且找到了当年为那个御医的后人,想确认封宁是否死了。”
洛云施不由蹙眉,“阮家已经怀疑你的身份?”
“大概如此。”
阮昭若与王德同气,那封炎岂不是随时都会知晓?难怪,谢翱天已经开始暗自调遣兵马,便是防着万不得已之时,可以先发制人。
只是若暮风身份暴露,实在太过危险,且不说昭后盈妃的势力,便是封炎自己,洛云施相信,除却禁卫军和范义的御前侍卫,封炎定然还有自己轻易不会动用的人手,否则新朝初立那时暗杀不断,如何全身而退。
忽然就有些莫名担忧,却又不知该如何去讲,犹豫片刻,道:“你,无论宫里宫外,千万小心。若是遇到危险,可以向定国公和九门提督寻求庇护。”
暮风知她担心自己,心里便是一暖,伸手覆在洛云施的手上,道:“我会的,你放心吧。”
洛云施点头,淡淡抽回手来,道:“有件事,想问你。”
暮风正色,“你问吧。”已然做好知无不言的打算。
洛云施道:“我活着回来后,你义父可有对我起过杀心。”
不过忽然想起万寿节陷害一事,仅凭谢临寒,大抵是无法收服那般多人的。因而也许有暮期石相佐,不管是为了叫暮风收心,还是为了对付长孙家势力。
暮风沉吟片刻,道:“义父只是想让你离开。”
洛云施勾唇,若是以戴罪的方式离开,留给一旁昭后,和抹杀又有何分别。
暮风道:“我已经和义父谈过了,他绝不会伤你。”
洛云施淡淡道:“不为难?”
“不。”暮风心头一凛,仿佛透过封寰宇见到了自己若是为难的结局。洛云施是个重感情的人,否则也不会对封宁和长孙素和的死执着多年,做起事来,却又总是理智先于情感,所以,因为昭后的存在,封寰宇在一开始,就已经不可能。
他绝不想重蹈覆辙,便是最后依然要做取舍。
洛云施点了点头,道:“日后事了,你要如何安置谢临寒。”
暮风想了想,道:“不过,护她一生无虞吧。”
谢临寒为他付出良多,最后也只能得个性命无忧,于她而言,大抵暮风是绝情的。然而若不绝情于她,便是对洛云施的辜负,暮风已做了选择。
洛云施道:“不念一日夫妻百日恩么。”
暮风沉吟,片刻,道:“我心中的妻子,从未换过旁人。”
洛云施一顿,没有说话。
此前韩妃曾暗示过洛云施,锦绣宫有使用男女和合药物的痕迹,那时以为谢临寒要拢住封炎,此刻想来,大抵,是为暮风准备的。即便行夫妻之事,也是以为那是她……
难怪谢临寒曾言,他不答应给她借胎,却还是有了孩子。而暮期石掩饰真相故意刺激自己,不过想断了这份情意。
那段时间,暮风有口不能言,想必定是极其难熬的。
这般思量着,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为何不早做解释。”
他要解释的,可明明是她,回回拒绝了让他解释的机会。
暮风一笑,“娘子有气,为夫应当承受。”
何况,你能活着回来,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洛云施白他一眼,一旁俊脸微红的青梅便提醒道:“郡主,暮公子,时辰不早了。”
暮风便念念不舍起身,拉着洛云施的手不愿离开。
洛云施失笑,推他出门,道:“走吧,再晚宫门便下钥了。”
暮风无奈,却忽然回身在洛云施脸色啄了一口,继而飞也似地消失在夜色里……
洛云施一怔,良久方回过神来,一扭头,便见青梅青云捂着嘴笑,连芳元都别开脸去,似是怕她难为情……
摇摇头,抬手抚到那一处,蓦地自己便也笑了。
第二天洛云施刚洗漱完,便来了个太监在门口道:
“孝宁郡主,皇后娘娘有请。”
青云回答:“我们郡主还没用早膳呢。”
太监一噎,阴阳怪气道:“朝华宫什么吃食没有,孝宁郡主且放心过去。”
来的是曹宇,昭后的贴身太监。洛云施早料到会有此一遭,只是好奇昭后究竟找她做什么,自然应答:“烦公公带路。”
“郡主请。”
在朝华宫巨大的梧桐树下,洛云施遇到正要离开的阮寒梅,似刚刚哭过,双眼有些红肿。见了洛云施也不行礼,径自离开,视若未见。
洛云施想,应当的,如意郎君从封寰宇换做封源,正伤心无处诉说,换做旁人,也无心再理会自己。
“郡主请,皇后娘娘就在殿内。”
曹宇到门口站住,示意洛云施自己进殿,同时表示青云不能跟着。对方是不可在屋里埋伏刀斧手的,即便是,她也不怕。念头一过,便留下青云,自己抬脚进去。
昭后坐在凤椅上,身边一个宫人也没有,一旁香炉氤氲袅袅,散发着茵犀香的味道。
洛云施欠身行礼,“云施参见皇后娘娘。”
她的礼极浅,浅到一眼看出的随意,而昭后只是一笑,淡淡道:“你是不是每回称呼皇后二字时,都恨毒了我。”
洛云施眉眼平静,道:“是。”
昭后点头,“往日我称呼长孙素和为皇后时,也是如此。”
洛云施抬眸,“所以,你便害死了她。”
阮昭静默片刻,幽幽道:“你不是又让她活了么,还将本宫困在这朝华宫里。”
她果然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设计。必然会怀疑和谢临寒的关系,必然查到谢翱天和暮家,或许,已经确认暮风就是当初的封宁,而之所以没有公诸于众,必定有所顾忌,这便是叫她来朝华宫的原因。
洛云施沉默,打算情况未明之前,不露一丝破绽。
“长孙素和这辈子还真是值得,活着做皇后,死了还有人放不下,一心为她报仇。”昭后轻笑一声,继续道,“而本宫,连让儿子娶个女人,都要以死相逼。”
所以封寰宇答应求娶张媛媛,是为昭后逼迫的么。洛云施依旧沉默,身在皇家,就注定不会有娶妻的自由,即便封瑞,若到成亲的年纪,要考量的东西也太多太多,至于情爱,不知排到后面几位。
昭后对她的反应毫不介怀,仿佛早在意料之中,缓缓起身,道:“你以为,当初害死长孙素和的,真的是我么?”
洛云施猛然抬头,看向昭后。
“我是想她死,不错,但我没法下手,衣食住行她样样防备着,以我当时的人手,根本做不到。”
洛云施尽力平复情绪,冷冷道:“你撒谎,你若做不到,后宫其他人就更做不到。”
昭后一笑,靠近洛云施,道:“是,我若做不到,后宫没有旁人能做到。但你怎么就知道,是后宫之人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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