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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山下,海棠花林满目繁华。
四五岁的男娃娃从案上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睡眼朦胧里望了眼西天的晚霞,惊觉站起,道:“天都快黑了!”
他点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好来习字的,不过才写一篇,便趴在案上睡着了。真不知,阿洛夫妻平日怎么才能管束这孩儿的。
阿琅自觉不好,便讨好地看向对方,眸色狡黠,亲昵道:“师父,你莫告诉我娘好不好。”
“你爹呢。”
“随意。”
一时相顾无言,他只好倒了茶给他,试图谆谆教导,“你娘也是一番好心,叫你多学些本事。”
阿琅道:“我自然明白,不过我昨日夜里有事,不想叫她知晓。”
他不由一噎,四五岁的娃娃,夜里能有何事。
“前几日收到三姨来信,说几个王妃世子妃想拜会我娘。”
他蹙了蹙眉,“这和你夜里的事有关系么。”
阿琅一笑,“自然。要是几个王妃找来了,岂不是英王叔和逸王伯伯他们也知道我娘的去处。”
“所以?”
“爹不愿意啊,所以就差我悄悄回了三姨的帖子,大半夜送回洛府去。”
那个姿容如玉的男子,只有面对洛云施时,万事都会小心翼翼。
阿棠不禁一笑,搁下笔,便听阿琅又道:“师父,你答应教我弹琴写字,没有所图吧?”
对他娘有所图么?
男娃娃神色促狭,仿佛便是有,也可以大胆告诉他一般。阿棠便是一顿,早先实在不知对方这吊儿郎当的性子是跟谁学的,直到见过了前来探望的前朝武状元,才明白这梁是从何处开始歪的。
他摇摇头,道:“没有。我一人也是无趣,不如寻些事做。”
男娃娃便笑了,“师父大度,我就知道我爹是白白担心的——那日娘说,这世间没有女子能与师父相配,爹还吃了半日的醋。”
阿棠笑道:“你娘这样说么。”
“对。娘说初见时便知晓,师父您是天上落下的谪仙,没有凡人能配上——”
晚风习习,吹得枝头花灵飘落。
白衫男子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其实洛云施坠崖之前,他们就是见过的。
跟随父母隐居到十二岁的颜汐棠,一身白衫,少年玉立,姿容俊秀如天边流云,烟霞笼罩处,眉眼胜画。
那日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风筝,挂在湖心的小亭里,他拾到后,便不停想着海棠之外的一切。有画里的青山绿水,有诗里的才子佳人,有十五日花灯盛市,有男女相约黄昏柳下……
颜语和方玥菡也会偶尔离开,用字画换些布匹种子,但他是不允许出去的。而那对于外界无限的好奇和想象充斥了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于是,一个阴凉的午后,阿棠避开父母,悄悄绕进了海棠花林中……
对于外面这个世界而言,他宛如新生孩童一般,好容易问着路到了最繁盛的京城,已是身无一物,眼看要流落街头,却又被几个小混混欺负,挨了打,悄悄躲在一处角门外便哭了,早知如此,不该偷瞒着父母出来。
然后,那角门打开,一个穿着红衣裳的女人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继而道:“你可是迷路了?”
否则,天色已晚,如何还不回家。
女子看似比他年长许多,眉目恬静温和,他便道:“嗯。”
“进来吧。”
女子道,向他伸手。
“你在我屋外哭哭啼啼,旁人看见可怎么好。”
他那时未仔细揣摩女子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她的照拂倍加亲切,连院子里最普通的吃食,也无比美味。
她是个医女,不知把他当孩子,亦或晚辈,倒是照顾地细致入微。后来,她便每天出门一趟,说是给贵人问诊。日子平平静静,他的伤快好了,却一直不提离开……
直到父母寻来,父亲焦急的脸色在看到女子时,刹那变为震惊,“是你——”他才明白,那时叫他进来,大抵,是怕这宅子引人注意。因为,父亲不过是前朝公主的教习,而她,却是现今皇帝更忌讳的那群人。
许久前那群人也曾招揽过父亲,不过父母所求,只在岁月安稳,因而被拒。那时前来招揽的人,一个便是她。
父亲深觉不好,尤其在得知女子时常入宫后,忙带着妻儿离开,可惜还未出城门,便传出皇后大丧的消息,随即被一群黑衣官兵围堵,三人慌忙逃窜。后来,方玥菡将他藏在井口里,才躲过一劫。而爹娘和那个叫红名的女子,却永远没能再回来。
若不是他偷偷离开,便没有父母这场灾祸。
这世间太冷,不过初次见面,就夺走了他的一切。然而还未结束,父母生死未卜之际,他又被一群恶人抓住,卖作了青楼的伶工……
习于冰弦的琴音,居然流落为青楼伴乐,他穿着一身妖艳的衣裳,在各色酒徒之间被推来攘去,稍不如意,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这番度日如年后,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日,客人中一个坦胸露乳的黑衣大汉醉酒后居然调戏于他,周遭妓女们也咯咯笑着看戏,他忍无可忍,终于将琴摔在大汉身上,推开众人跑了出去……
老鸨大怒,叫了一群打手追来,他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慌忙跑着,可惜饿了太久,终究没了力气被抓住,便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后,几个人抓着破烂的衣衫将他往回拖。
正心如死灰时,忽然听到一句女声,冷冷道:
“他犯了什么错,要被这样毒打。”
女子高踞马上,看着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却穿着一身素色男装,微微垂头看向几人。
打手见对方器宇不凡,揣摩着定是有些底气的,于是还算恭敬道:“这是玉翠楼的伶工,今日私逃出来,小的几个奉命抓他回去。”
女子扫了地上之人一眼,大抵头发衣衫过于凌乱,未看清具体形容,却隐约觉得,倒是个生得极干净的少年。想来沦落青楼也非本意,否则,如何会冒死逃出来。
她的眸色沉寂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随即道:“多少钱,你们放他走。”
几个打手愣住片刻,表示老板不在,他们不会答应,随即反问女子是谁。而围观早有人道,这是前皇后的外甥女,洛家大小姐洛云施。刚刚守完丧,就有心思打抱不平了……
他便记住了,洛家大小姐洛云施。
女子毫不理会他人如何评说,叫了声“青云”,身后丫鬟上前来,丢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冷冷道:
“识相的拿上赶紧走,莫惹我家小姐动怒。”
打手笑道:“洛大小姐若是想听这小子弹曲,可以来我们玉翠楼……”
没有哪个世家小姐会去青楼听伶人弹琴,这般伤风败俗的事,叫周围人一阵唏嘘,都用看好戏的眼神望向了那女子。
“你——”小丫鬟气得脸色发青,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恨不得举剑便砍过来,却被女子止住,淡淡道:
“不想玉翠楼从此消失,就拿上钱走。”
打手一愣,望着对方冰冷如霜的眼眸,心头不由一个寒颤。然而毕竟也在青楼多年,形形色色任务见过不少,不愿输了气势,道:“小姐要买人,便去跟咱们老板娘商议。小的几个不过奉命抓这小子回去,做不得主,还望小姐不要为难。”
一番话合情合理,既不失气势,也不失道理,围观人群便噤若寒蝉,等待女子回应。
而女子却是淡淡一笑,侧身让开。
几人一楞,未曾料到对方便这样妥协了,一时不明所以,犹豫片刻,终究小心架着他走了过去。
回头时,便见那马上眉目如画的白衣女子向他淡淡一笑,明明还未脱身,却莫名安下心来……
三日后,传言道玉翠楼出了个容色极盛的花魁,竟能跟新后阮氏媲美。流言一出,玉翠楼人气越盛,而传入后宫便是一片含沙射影,待听恩客讲到盈妃羞辱昭后比肩妓女,满朝哗然时,本来得意洋洋的老鸨方惊觉大祸临头。
随即便追查出包庇逃犯之罪,老鸨龟公俱是问罪当斩,玉翠楼便就这么烟消云散……
她的话应验了,未放他走,因而玉翠楼便从此消失。
离开那日,她的小丫鬟到玉翠楼下,给了他一锭五十两纹银,嬉笑道:
“这是当日省下的,如今给你做盘缠,想去哪里便去吧。”
他犹豫片刻,终究接了过来,“多谢。”
小丫鬟毫不在意道:“不必客气,我家小姐素来心善——只是那日倒未看出来,你生得这般好看。”
他想问她家小姐在何处,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她随意救助的落难之人,又有什么资格打探她的消息。只好再次真挚道:“多谢。”
小丫鬟一笑,问道:“你要去哪里。”
他道:“回家。”
“嗯,那再会了。”
“嗯。”
大概,没有再会的机会了。
之后在海棠花下许久,时常能想起那张清冷的脸,不知她在尘世,过得怎样。
因而,初见时他并非天上谪仙,而是凡尘落难之人。而洛云施于他,正如她所形容一般,大抵这世上,是无人能够相配的。
所以,便是落入桃源,阿洛要走,阿棠便无法开口挽留;便是再次相见,阿洛安宁,阿棠便别无所求。
“你早些回去吧。”收回思绪,他道,一边将笔墨收好。
阿琅伸了个懒腰,道:“不如师父你同我一起过去,吃个晚膳吧。”
他摇摇头。
“你莫担心,我爹不会吃醋的。”
他不由扶额,无奈地望向对方,道:“有时觉得,你夜里繁忙之事,实话告诉阿洛也是应该的。”
阿琅连忙住口,瑟缩而又促狭地迈着小碎步向海棠花林退去。明明已去了,又探出头来,笑道:“其实是我娘近来身体不爽,我爹又素来眼里只有我娘,所以没人陪我,才想叫师父一起。”
“你哥哥和妹妹呢。”
“别提了,”阿琅啐了一口,愤愤道,“要是世间女子都跟还珠一样吵闹,我发誓不如出家算了——”
白衫男子咋舌。
到小院时,洛云施正在庭前打理几簇芍药,回头看见二人,便站起身,道:“回来了。”
阿琅恭恭敬敬,关切道:“嗯。娘您今天还吐么?”
洛云施摇摇头,表示无碍,向阿琅道:“带师父进屋用晚膳吧。”
“是。”
暮风远远走来,似乎生怕路滑,小心翼翼扶着洛云施,责怪芍药生得太矮,非得要人弯腰去剪……
吃完饭出来,月已东升,暮风牵着洛云施正在院子里散步,徒弟也规规矩矩随了过去。
“娘。”
“嗯,去将师父的院子收拾好。”
“是。”
片刻,徒弟出来,“娘,收拾好了。”
“嗯。”
阿棠腹诽,世上恐怕也只有亲娘能随意差使这男娃。
洛云施问道:“可有遭师父厌嫌?”
阿琅心里一警,即刻否认,“没有。”
阿棠看到他对自己使眼色,越发好笑,顺势也摇了摇头。
洛云施道:“那便好。”
暮风道:“怎么?”
听这话,是有旁的打算。
洛云施看向阿棠,微微一笑道:“你从前不是说,需个人为你研磨?以后阿琅便跟着你,要研多少研多少,要何时研就何时研。”
阿棠微顿,不曾想过那些话她还记得。
而男娃似乎有些不满,带着哀怨叫了声:“娘——”
洛云施点点头,深以为是道:“也对,是有些大材小用——不如,你还是替二姨照拂还珠妹妹吧。”
男娃身躯一震,已拉住阿棠的衣袖,信誓旦旦道:“娘放心,阿琅一定听师父的话!”
洛云施淡淡一笑,在流转的月色里,肌肤胜雪,美如玉雕。
身旁暮风握着她的手,道:“有些凉了,进屋吧。”
后者点头,夫妻二人便进屋去。
月光下,师徒静默无言,片刻,阿琅一声轻叹,道:“师父,咱们也进屋吧。”
“嗯。”
“唉——”
“你叹什么气。”
阿琅一边踩着自己的小影子往前走,一边道:“我好几年没跟娘一起睡过了。”
白衫男子再次咋舌,一时无言相对。
“没事,以后阿琅便陪着师父了……”
阿棠心里一跳,幽幽道:“为师,可以拒绝么。”
男娃回头,眼神促狭,“师父你是要辜负我娘的期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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