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尘身子一僵,原本故作平静的微笑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她微微垂眸,透过长长的眼睫,紧张不安的留意着对面目光灼灼的朱锦堂,一时之间有些慌乱:“什么算术?妾身有点被您给问糊涂了……”
自己平时一向小心,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竟让朱锦堂有所察觉……难道说书案上的书籍纸张出了问题,他方才在那里坐了半天,许是无意间翻了什么……一定是这样!丫鬟们没有把东西收拾利索……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太过大意了!
沈月尘正这般想着,心思电转间,朱锦堂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见过那些西洋人的东西,也知道他们用那种阿拉伯文字来编号。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这些。”
说实话,他方才无意间翻见的时候,自己也暗暗吓了一跳,那上面隽秀的字迹和一串串整齐的数字,竟然出自一个深宅女眷之手,实在令人意外,也令人费解。
沈月尘不过才过及笄之年,却写得一手顶尖的好字,又识文弄墨,现在竟然连复杂难懂的算术都会……如此一样一样地叠加起来,实在让他没法相信,甚至有些怀疑,她看似温顺乖巧的外表之下,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究竟是从哪里学来了这些?
朱锦堂握着茶杯说的很平静,沈月尘却听得心里发颤。
阿拉伯数字!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会阿拉伯数字?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好答案,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轻声地道:“唔,妾身想起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妾身只不过是在小时候,跟着大师傅学了一些写写算算的本事,闲来无事写着玩,打发时间而已。”
朱锦堂冷冷挑眉:“你师傅是谁?”
什么写写算算?能有这样本事的人,自然不会是寻常可见的泛泛之辈。
沈月尘长长的眼睫,遮掩了略显慌张的眸子,抿了抿唇,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道:“大爷您知道的……妾身的师傅是个出家人……”
以前,她曾经和他提起过一次,虽是寥寥数语,但他心里应该稍有印象。
果然,朱锦堂沉沉的“嗯”了一声,想起来她之前提过那位静月庵的师傅,总觉得不对劲儿,沈月尘回答得并不老实,他知道她还有所隐瞒。
朱锦堂又看了沈月尘一会儿,神情莫测高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位不理世俗凡事的出家人,竟然也会这等精算之技,看来她真真是位天赐高人呢!回头有机会,可得寻个机会给我引见引见你这位大师傅,也好让我一起开开眼,长长见识才行啊。”
沈月尘闻言,心中一动,随即暗暗用力地在自己的腿上狠掐了一下,痛得她咬紧牙关,眼泪忽而涌了上来,她随即又使劲儿掐了一下,任由一行行泪珠顺着脸颊缓缓的往下落。
朱锦堂见状,脸色一冷,拧起粗粗的眉,道:“怎么了?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他原本还打算继续追问下去,谁知,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眼泪给打断了。
沈月尘眨着泪汪汪的眼睛,抬头望向朱锦堂,白皙的小脸漾满悲伤。“静尘师傅她已经去世了。”说完,她就低下头,发出一阵细弱的啜泣声,眼泪却愈发流的凶了。
朱锦堂不喜欢看女人哭哭啼啼,只不过,沈月尘哭起来的样子,梨花带雨,泪眼朦胧,似有若无的哭声,听在耳朵里,更加平添三分怜惜,让人想讨厌都讨厌不起来了,
朱锦堂的眸光随即一闪,轻咳了两声道:“我不是故意要勾起你的伤心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又何必如此介怀?”
沈月尘闻言,知道自己眼泪起到作用了,忙拿起帕子擦擦眼角,起来福福身,道:“是妾身失态了……妾身从小被寄养在静月庵,身边没有亲人姊妹,很是孤单。全凭大师傅和吴妈悉心照料,妾身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大师傅她最是疼我……可惜,她去得早,让我都没有机会为她尽一份心意。”
此时此刻,她的眼泪虽然掺了假,但心中对静尘师傅的感激之情却是真真切切。
朱锦堂看着她泪光闪闪的模样,心中又是一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沈月尘的眼泪,远比她的笑容更能影响他的理智。就算现在,她是在故意向他装可怜,他也不忍再追问下去了。
罢了罢了,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朱锦堂随即也站起身来,伸出大手抓到她温凉的小手,紧紧握住。
沈月尘见此,心下稍安,哽咽片刻之后,便故作矜持地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轻声道:“别!让丫鬟们瞧见不好……”
朱锦堂闻言,弯了弯嘴角:“这会才知道羞?你自己哭哭啼啼的,早让丫鬟们瞧见了。”
沈月尘面上一红,忙转过身去面朝花丛,拿起帕子把自己脸上的泪痕,擦擦干净。
丢人就丢人吧,好歹这点眼泪没有白流!倘若朱锦堂一路追问下去,她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和他周旋下去才是。
沈月尘暗暗深出一口气,静尘师傅已经不在了,她就算说什么也是死无对证。不管朱锦堂信与不信,总算是能暂时遮掩一下。
果然,被她这么梨花带雨地哭了一番,朱锦堂不再多言,只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回走。途中,两个人还遇上了不少丫鬟仆妇,朱锦堂倒是一脸无所谓,任由她们偷偷打量,沈月尘却觉得好生尴尬,无意间撞上她们惊奇不已的目光,脸上腾起一红,仿佛被火烧火燎一般。
午饭过后,朱锦堂被朱锦纶请去了书房说话,沈月尘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将屋里的每本书,每张纸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少漏网之鱼。
她扬起那些清算的草纸,望着春茗和翠心,沉声道:“你们两个一时马虎不要紧,害得大爷差点要对我疑心!从今往后,你们可不能再这样马虎了,我记不起来的事,你们要帮我记住,我忘了收拾好的东西,你们一定要替我收拾整齐,知道吗?”
春茗和翠心闻言,不敢怠慢,忙连连点头。
沈月尘把草纸递给她们道:“把这些悄悄拿到厨房的灶台下面烧掉,不许留下一个字。”
把该扔掉的都扔掉了,沈月尘才终于软软地坐在椅子上松了口气。
两世为人,她从不是爱哭的人,尤其更加鄙视那么动不动就为了置气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可是今天……她头一回意识到女人的眼泪在某些情况下,竟然这么的有用……这么好的方法,不用就太可惜了,以后还得接着用才行。
今天的晚膳,按着老爷子的意思全都摆在了正院,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饭后,老爷子留下朱锦堂陪自己下围棋,沈月尘便在里间陪着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说得不多,不过也就是让她好生准备着明早送朱锦堂出门,再有就是嘱咐她好好掌管家事而已。
沈月尘只是默不作声儿的听着,老太太把该说的都说了之后,又多吃了一杯茶,见外面那祖孙俩的棋局还没散,不免轻轻的开口问道:“他们的一盘棋还没下完呢?”
杨妈妈含笑回道:“大少爷方才赢了老爷子一盘,老爷子说要报仇,就又多下了一盘。”
老太太轻叹一声道:“那孩子明儿一早还要出门,他心里也没个算计。你派人仔细盯着点,等这盘下完了,就把锦堂给我带过来,否则,两个人又要下到大半夜。”
老太太果然料事如神,朱老爷子翻盘过后,又借故说两个人打成平手,要再来一盘。幸好,杨妈及时出现,把朱锦堂给请走了。
人一上了年纪,脾气总会变得有些倔强,老爷子见孙子走了,登时不乐意起来。
杨妈心中一动,只凑到他的跟前,劝道:“老爷子且消消气。大少爷早点回去也是好事,没准儿,明年这时候就能让您多抱上一个曾孙子了!”
老爷子闻言心中一喜,在赢棋和曾孙子之间,自然是想要曾孙子的,便乐乐呵呵地回去歇着了。
…
更深夜静,月色撩人。
沈月尘静静地躺在朱锦堂的怀里,靠着他的胸膛,听着里面平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默默数着。
许是因为他真要走了的缘故,她今晚突然有些失眠,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直到朱锦堂将她拥在怀里,她才彻底消停了下来。他拥着她,大大的手掌轻抚着她的光滑细致的背脊,不带情欲,却很温柔,彼此间,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和温馨。
片刻,朱锦堂忽然开口道:“我的心脏跳了多少下了?”
沈月尘闻言微微一怔,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数他的心跳声,随即仰着头,诧异问:“大爷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朱锦堂微微勾起嘴角,双臂密密实实地将她抱在怀里,没有回话。
沈月尘见他不说话,抬眸看向他的眼睛,他眼神深邃,如同一池深不可测的黑潭,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沈月尘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忙将视线转向窗外皎洁的明月,长长的眼睫微微地颤动着,随即用轻轻地声音说道:“三千三百二十六下。妾身数到了三千三百二十六,剩下的等大爷回来之后再接着数……”
朱锦堂闻言,无声地笑了笑,唇角贴着她的发,抱着她暖暖软软的身子,硬梆梆的心里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平静。那种感觉很奇妙,也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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